天性与结构的胶着,有时到达超凡之境——听陈萨的贝多芬奏鸣曲专场
2020年11月20日,听了陈萨在上海音乐厅弹贝多芬奏鸣曲的专场,欣赏感受颇为复杂。在这1、2日内稍作梳理,写成较长的听感一篇。
本次演出包含四首奏鸣曲,涵盖了贝奏三个关键的方面:中期杰作,《第21号奏鸣曲“华尔斯坦”》Op. 53;晚期杰作,最后的《第32号奏鸣曲》Op. 111;小奏鸣曲,《第20号奏鸣曲》Op. 49 No. 2与《第25号奏鸣曲》Op. 79(有时得到“杜鹃”或“布谷鸟”的别名)。
陈萨弹出高度个性化的演奏,或许,其中也有我未能理解的部分。然而在“个性”表达常常失去尺度的当下,她对贝多芬奏鸣曲演绎的开拓,还是显出方向之得当。

天赋个性所面对的考验
恐怕钢琴文献中,很少有什么作品比贝多芬热门的钢琴奏鸣曲更容易引发审美疲劳,或陷入套路化演绎了。作品本身固然有极大的空间留给演绎者,但它们实在被弹得太多、太多。可一旦为了突破套路而臆造境界,最终至多也仅是形成另一种套路。
陈萨这些年的演奏,对于不同风格的作品,都展现出越来越鲜明的演绎者的观点。但真正吸引我之处,无疑是这样的观点皆从作品出发,让听者看到“演绎”作为二度创作的可能。面对贝多芬的奏鸣曲,钢琴家所受到的考验更大,但由此,也特别引发我作为听者的期待。
说实话,在领略陈萨个人特点不断显明的过程中,钢琴家不时我留下的印象是她处理单乐章,相对小格局的作品,有一种天性中的妥帖。演奏者理智性的分析是一回事,但某些福至心灵的东西,还是与此不同。德彪西前奏曲的唱片很能说明问题,她推出肖邦玛祖卡(作曲家最本色的体裁)全集的现场,恐怕很多也是由此出发。

而去年聆听的肖邦夜曲全集,更是通过天赋灵感与精妙设计,将许多最通俗的作品生生弹出引人入胜的新意。贝多芬的奏鸣曲,却恰恰站在小格局的反面,如何由简洁的动机构成结构紧密的乐章,继而由多个乐章形成极具分量的整体?这都是作曲家最关心的问题。(注:这里指出擅长“小格局”等等,希望不会有人将这才能看“小”了,世间缺乏这样的钢琴家,大概已经50年。)
陈萨并非不擅长大型作品,还在Pentatone灌录唱片时,她的肖邦协奏曲就广受好评。几年前,钢琴家在上海演出莫扎特《第23钢琴奏鸣曲》K. 488的现场,也是我铭记于心的观演体验。仅是在陈萨的艺术个性益发彰显的如今,她要如何面对前述贝多芬奏鸣曲三个方面的考验?
20日晚的演出带给我复杂听感之处,很多就在于几首奏鸣曲的表现既有共通之处,又仿佛让人看到不同的钢琴家。开场的Op. 79奠定风格,其后的“华尔斯坦”则是极大地发展了它。事实上,此曲的演奏已到达个人气质同原作的胶着状态,这方面稍后再谈。下半场开头的Op. 49 No. 2是我不理解的演奏,其后的Op. 111为全场高峰,深入锤炼,控制力非凡,让人难忘。同时表现该作,钢琴家又和前三首转换了不同的演绎视角。

奠定演绎风格的Op. 79
先说《第25号奏鸣曲》Op. 79所奠定的风格,大致包含:1. 声部的立体感;2. 在整体偏硬质的触键中,提炼多变的音色;3. 对自发性与原作乐句结构怎样取得默契的反思;4. 如何在结构表现中取得坚实的分量?显而易见,钢琴家对于纵向与横向的结构观念的思考,充分贯彻于其中,或许有人不认同她的个性演绎,却很难否认这是钢琴家深思熟虑的结果。
回到Op. 79的具体表现,刻画这部精美的“小”奏鸣曲,陈萨并非弹出温和丰满的音响造型成就立体感,而是由颇有分量的触键勾画线条,强调低声部,以如此“铁线描”般的画法,勾勒纵向声部的透视图。
她很早就避免了层次单一的问题,而越到近年,钢琴家就越强调声部透视。演奏肖邦夜曲时,这也是她重点关注的。只不过在那边,如此弹法显得新颖,而在贝多芬奏鸣曲中,勾勒结构之力本为重点。陈萨的个性演绎之大胆,在另一方面就是对结构形成挑战,即她在速度与力度表现中的变化安排。
以Op. 79的第一乐章为例,钢琴家在副题(及之前的连接段)部分将速度放慢,同主题形成对比,展开部则划出更宽广的力度范围,同时对于贝多芬独特的音型设计表现极尽生动,正是这些独特之笔,为该作带来“杜鹃”或“布谷鸟”的别名。陈萨并非真想在键盘上模仿鸟鸣,而是既然作曲家有奇笔,她就将其突显。然而,在这样的速度设定与不同段落的表现中,演奏给我的印象,可说是以段落为单位,展开丰富的变化。

以段落为基础的结构观
如今有不少演绎者的“个性表现”,之所以需要打个引号,就是因为他们的变化明显欠缺结构层面的考量。有时,甚至连模式都快要称不上。这很多体现为那种在激动一些就加快,抒情片段就放慢,甚至乐于以这样张弛来调节兴奋点的手法。可惜,目前这种处理其实不少见,而如果快、慢彼此还能对应,似乎就是“修养”的体现了。然而这不是结构表现,也不是真正的自由速度,只是一些廉价的花头,骗骗某些无知的听众。
陈萨演奏中的变化虽然多,却基本都是从段落结构的不同特质出发。譬如,呈示部与展开部,我们知道贝多芬从来不会单纯地呈示主题,之后也会跟着变化(而不必等到展开部),两个主题的性格对比又很强烈,不用说展开部还有那样特别的设计。陈萨的变化,总是同这些内容相呼应,实非单纯的为变而变。不过,钢琴家让我持续领略其观点的同时,将它们彼此统合为一个整体的手法,偶尔会让我期望更有力的统一。
我确实佩服她以宽阔的处理表现副题的手法,难道钢琴家不知道这在古典杰作中是有争议的吗?但她努力去平衡种种尺度,希望在未来也会继续探索。因为坦白说,这样的演奏虽偶尔让我疑惑,可毕竟还是比依托所谓原则正确,而无真实亮点的弹法有趣太多了。原因就是前述那样的分别。很多人变来变去,其实是没有根底,因而也无甚价值。陈萨这么丰富的处理,却让我期待她最终有更完善的统一。
钢琴家本人显然也有此追求,她在Op. 79的慢乐章放长气息,又在该作的终曲追求节奏的稳健(整体上比很多演奏稍慢),似乎都体现出追求更大的段落单元(乐章及其组合)之稳固与分量的意愿。并且这是整体的、偏理性的设计,同前述较小的段落中,更倾向于自发性的处理有所不同。而这同时包含主、客观思考的几个方向,都在《“华尔斯坦”奏鸣曲》中被推到更为强烈的地步。

选择困难之路,进入大胆的胶着
在“华尔斯坦”的开头,低声部的设计是贝多芬的突破性手笔,有时被认为是在音乐中建立音响特质先于主题的开始。陈萨指力虽强,此处对低音区的力度表现却很收敛,令其同稍后进入的旋律构成未必常见的对应效果。
其实,原作本身在低声部开始时标明pp的力度,不少演奏为了强调贝多芬的奇思妙想,无意或有意地将其加重,陈萨的节制力度反倒不那么“常见”了。不过整体上,由于该作的戏剧张力远非Op. 79可比,钢琴家以段落为单位的自发性处理,也体现出更大的强度。
第一乐章主题与副题部分的速度区隔依旧明显,低音区的强硬色调,同高声部精美的轮廓相映成趣。展开部中,旋律线条的刻画亦颇为崎岖。陈萨的句法有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就是她在一句之内,常做出丰富的变化,处理句子与句子的衔接,却往往紧密非常,几乎从不会在缝隙之间为强化转折而“喘一口气”。
显然钢琴家深知,对这样高度强调结构严整的作品而言,变化丰富的处理如果丧失有说服力的结构根底,演奏品格必将沦丧。细节中强烈的表达性,同结构的框架之间,胶着得如此强烈,可以说钢琴家真是为自己选择了艰难的道路。

也许偶尔出现瑕疵,那一刻,两方面的力量无法圆转自如。但我作为听者,着实期望在陈萨未来的演奏中,这两方面可进入自然的平衡。求取这样的自然,是个性强烈的演绎者不断走向更高境界的必经之路。
对比“华尔斯坦”与Op. 79的中间乐章很有意思,后者的歌唱风格似乎预示了浪漫派的无词歌,前者却成为一个深刻,却又类似间奏曲的乐章。陈萨以宽大的旋律构思表现二者,都是为了强化音乐的力量,于“华尔斯坦”的慢乐章而言,就是希望它能成为坚固的桥梁。这样一来,对句法和气息的考验很高,框架已搭好,在这方面还有上升的空间。
印象中,陈萨对于莫扎特K. 488的慢乐章的塑造更无可挑剔,句法和气息的表现都发乎天然,又可谓锤炼功深。但那是更为“典型的”德奥经典的演奏方式,此处钢琴家要在精短的乐章篇幅之内,既适度拓宽乐句线条,又要为立体性的结构赋予雄伟之力,同时令音乐流动的韵律感不至在此布局中被稀释不见。若由此,出现了顾此失彼的时刻,那也是因为她目标远大。假以时日,瑕疵将被抹灭,成就也将被深化。钢琴家对于贝多芬奏鸣曲有漫长的计划,如今才刚刚开始。
在终曲开头,陈萨将主题的线条拉得很宽,音符的连接与色泽的控制令人叫绝,完美诠释了该作为何也被称为《黎明奏鸣曲》?确实是旭日初升,晨光照耀的感觉。贝多芬原本就依据末乐章的回旋曲结构,将主题与插部塑造为各自异常灿烂,对比又极强烈的形态。陈萨对于分段的表现,及彼此连接的手法,在这个乐章到达成功的高地。音色与力度的范围让人着迷,大片的三连音弹得真有气势,完成度、色泽与力量,汇成点睛之笔。

高峰演绎,告别般的终曲
以结构为本,复由段落为单元,展开演奏者独到的自发性,继而谋求单元与整体发展的统一。这样的演绎观,在“华尔斯坦”中强烈地体现其难度与魅力,如果陈萨能持续地深耕细作于她的贝多芬计划,未来当不乏更深刻的惊喜出现。
然而,那些即将到来的演绎,也可能以完全不同的构思来到听者面前。正如11月20日的音乐会上,陈萨对于贝多芬最后的钢琴奏鸣曲,《第32号奏鸣曲》Op. 111的处理,可说是从根本上离开了前述方向。
结构的严整统一成为绝对的核心。第一乐章中,钢琴家弹出异常强劲的力道,音响如同钢琴本身一般玄黑。陈萨展开这个乐章的句法,全以雄健与高度的建筑感为导向,线条宽阔而极少强调音乐脉动中的细微变化。与此同时,纵向声部的立体性被表现得开阔至极,有时甚至略带决绝之感。这样的处理,完全是从原作出发。
我们知道贝多芬在晚期钢琴音乐的创作中喜用赋格形式,但在Op. 101、106或“迪亚贝利”中单独的赋格乐章之外,高度复调化的思维,也延伸至更广的范围。Op. 111的开篇即是贝多芬调和赋格思维(纵向)与奏鸣曲式(横向)的丰碑。陈萨在此,对于纵、横两个层面的结构,都体现出极为强有力的把握。

钢琴家为将原作结构之恢宏,由谱面带到现实中,同先前相比,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有意避免很多Rubato的痕迹。惊奇过后,我专注地跟随演奏中的细节脉动来听,发现整个第一乐章终了,确实除了展开部中有片刻为了强化声部竞逐的效果,而采用些许明显的Rubato之外,纵横结构的严整统一压倒一切,唯有钢琴家无可避免会在演奏中流露的自然脉动充实其间。
同样是以玄黑之音表现贝多芬晚期,我多年前在此处听汉弗里格(Andreas Haefliger)弹《“槌子键琴”奏鸣曲》,开篇的控制力倒还没有如此密不透风,虽然那次他演奏终曲的赋格也实在精彩。
将Op. 111第一乐章的分量还原至如此充实,我在佩服之余,也暗暗好奇陈萨将如此表现之后的变奏曲乐章?因为两个乐章的平衡是该作的核心。她弹出主题时非常之慢,可同样,演奏境界彻底高于许多在慢速中翻弄花巧的演奏。钢琴家在此依旧以主题和不同变奏为段落单元(这也是结构本身的要求),宽广的句法、气息一以贯之,却也不因此磨平对比强烈的变奏的气质。
而或许更重要的,就是陈萨无论表现哪一种节奏、气质的变奏,在这个单元中,她都力求将节奏脉动表现为绝对的均匀。这样一来,钢琴家的演奏初听虽慢,所呈现之气息与气魄,却真正堪称辽阔。因为前后贯通的每一段变奏,都真正是以一个、一个坚固的节奏型毫不妥协地逐级推上去。
由此带来的结构力量之雄强,才真是源于黄金年代的东西,有人直接把它逼现出来(如赛尔金),也有人会在句子中多做一点呼吸(如肯普夫、阿劳),但根本的骨架与核心,都是一致的。陈萨在如此坚稳的根基上,细心区分不同变奏的性格特质,高音区的音响也弹出细腻的银辉。直至最后的变奏中,速度本身慢得可以,其坚稳的内在节奏,却引导音乐向前,或者结合曲情的话,是如同向着无尽之远流去。

上次听布赫宾德弹这首,确实精彩,可陈萨对于第二乐章的表现,应该是更好地展现出托马斯·曼关于这个乐章的著名分析——一次明知不会重逢的告别。
这样的作品,这样的弹法,钢琴家在结束后不返场演奏,是恰当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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