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之死
最近,我妈正式退休了。
有天晚上散步时,她带我来到学校附近,指着校门口的一块石碑说,那是为了纪念她筹建设计的新校舍,那可算是她一生工作的证明和勋章。
现在这栋二层的新教学楼就建在旧校舍北面的空地上,站在二楼向前看,就能看到隔着一个小操场的对面,有四排曾被漆成淡黄色的平房,那些淡黄色在十几年的风化下,早已经变得苍白暗淡。
这四排平房就是当年我妈、贾校长和王会计三人争夺到僵持不下的缘由,也是造成贾校长死亡的直接原因。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那是两千年前后,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下,基层农村小学的学生数量一年比一年少。
在我上小学时,我们的小学每个班里都至少还能有三十人左右,可到了两千年前后,几乎每个班都只能勉强维持在十人左右。
这样的学生规模已经难以支撑起「一村一校」的办学方式,于是在基层的农村小学里开始了一场热烈的合并运动。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的老家闫仙庄有一套由两排老旧平房组成的旧校舍,这套旧校舍的宅基地归村委会所有,从闫仙庄向南走一公里的贾家村小学是一套刚盖好不到半年的新校舍,也就是上面提到的那四排淡黄色平房。
在当时,这四排淡黄色平房很漂亮、很显眼的,贾家村曾经的校舍一向以破旧闻名,很多窗户玻璃坏了都只是用塑料布封住,这次贾校长能率先建好新校舍,让整个村子上上下下都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四排平房完全可以容纳两个村子的学生,更重要的是,就连学校位置都刚好处在两个村子的中间,所以,一个很合理的选择就是把闫仙的学生合并进贾家村小学。
可问题在于,合并之后由谁来做校长?
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在合并之前解决掉,那是断然不能轻易合并的。
贾校长认为新校舍都有是由他设计筹建的,闫仙庄的学生这只能算是投靠、是寄他篱下,合并后当然应该由他来继续担任校长。
我妈则认为既然是合并,那就不存在谁寄谁篱下的问题,新校长应该由教学成绩更好的人来担任,而闫仙小学的成绩一向是要好于贾家村小学的,所以应该由她来做新学校的校长。
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在学校合并之前就已经开始僵持不下。
乡镇教学区的领导提出可以通过几个校区正、副校长的投票来决定校长的任命,可贾校长坚决拒绝了这一提议,因为他知道在领导那里,明显是教学成绩更好的我妈赢面更大。
那不通过投票,还能通过什么来决定?贾校长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只要咬死「这学校是他建的」这一点,他是最名正言顺的校长。
这是发生在两千年暑假期间的事情。

那年暑假快结束时,闫仙庄的村支书忽然来到了我家,向我妈询问学校合并的情况,我妈说,可能合不成了,因为决定不了谁来当校长。
村支书说,先合嘛,合完以后,你们再慢慢决定谁来当校长。
我妈听出这话头儿有些不对,赶忙表情严肃地问村支书,怎么,你干嘛这么着急。
村支书这才说,村委会其实已经把闫仙小学的宅基地卖掉了,暑假过去后,人家就要拆掉学校的教室,盖新房子了。
我妈一听就急了,质问他跟谁商量了,为什么连她这个校长都没告诉一声,他们就敢把学校的宅基地卖了。
村支书说,毕竟这宅基地和房子确实都是村里的,村里也难啊,你们就赶紧合并了吧。
我妈说,怎么合,人家学校锁着门,你让我带着学生硬闯吗?
村支书说,他们那边不是有个侧门嘛,我看过了,那门是开着的,你们就从那侧门进去,没问题的。
我妈说,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
村支书便顾左右而言他地打哈哈,不再正面回应,只说让她赶紧安排合并,把学校里能用的东西也都赶快搬走,然后就离开了我家。
事已至此,我妈也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向贾校长求和,虽然她依然没有在「谁做校长」这个问题上让步,但也没办法再坚决主张应该由自己来当,至少得先让学生们能正常上课,不然开学后一群孩子无处可去,问题就更严重了。
就这样,暑假结束,闫仙庄和贾家村的小学生们就合在一起、顺利开学了。
一开学,贾校长就发现自己处在非常不利的位置,我妈所带的学校一向教学成绩好,为人处事也更公正爽快,所以两所学校的老师都更信服她,甚至已经开始有原贾家村小学的老师向她汇报工作的迹象出现。
贾校长因此而警铃大作,如果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万一上级领导会发起群众投票,那他很有可能会输掉投票。
他可以拒绝领导们的投票,却肯定无法反对群众们的投票,那就是公然叛离群众,一旦这个名头扣在了他头上,他就更不可能当上校长了,于是他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那天,我妈一到学校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她一时并没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就带着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对劲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刚一坐下,她又立刻站起来,走出来看向对面贾校长的办公室,她这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贾校长办公室旁边的那间本来是空置的教室,现在那里正在伸出一个烟囱,在徐徐向外冒着轻烟。
她走上前去,透过窗户看到了正在吃早饭的贾校长和他的妻子,他们也看到了她,就一块儿笑着跟她打招呼。

这就是贾校长解决问题的方式,趁着夜色直接搬进学校里住,他把睡觉的被褥、吃饭的桌椅、放东西的衣柜和做饭、取暖的炉子等全都搬了进来,全然就是一副学校主人的样子了。
这是一个看似粗暴、但非常管用的一招。
一来,宣示了主权,这学校的房子全都是他主持修盖的,不管名义上如何,从事实角度来说,这学校确实就是属于他的,把这间空教室收拾出来给自己住,非常合情合理。
二来,他带着老婆住到学校里来,这个举动完全表现了他的勤奋努力、爱岗敬业,随时随地准备投入工作,在领导和群众里都赢得了名声上的主动权。
三来,他住在学校里,也能随时掌握学校里发生的任何风吹草动,一举把校区领导或者我妈采取任何举动的可能性给堵上了,而且只要他不搬走,那就没人能逼迫他搬走。
就这样,本处劣势,已经快要输掉的贾校长,一举把局面打回了「僵持」。
那段时间,贾校长常常会在下午或者傍晚,一个人站在学校中间的甬路上,学生们都在上课,校园里空无一人,他会像个伟人一样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昂头挺胸地环视眼前这四排崭新的房子,露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妈说,那是一种「这就是我的江山啊」的感觉。
因为那确实就是他打下来的江山。
我曾经去过贾家村的小学,说那是周边乡镇里最破旧的学校也是不为过的,他就是在那个破旧、败落的学校里一点一点地打拼,他找了太多的关系、喝了太多的酒,才终于有了机会给贾家村盖上四排新房做校舍

可他越是这样,我妈就越是不肯松口,两个人办公室也是面对面而立,带着各自的老师分别开会、分别布置工作,只有在不得不对外时,两个人才会一起出现,都自称校长,谁也不肯屈居在一个「副」字之下。
就这样,时间来到深秋,学校里的局面仍旧在僵持中,可学校不能长时间没有一把手正校长,上级乡镇教学区的领导见他们两个始终僵持不下,决定派一个代理校长过来暂时管理学校事务,等贾校长和我妈决出一个胜负后,代理校长再离开。
这个代理校长便是乡镇教学区的王会计。
王会计是个高大苍白的中年男人,灰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成一个背头,露出宽阔的额头。
他是乡镇教学区里十几年的老会计,与贾校长、与我妈都是旧相识,所以,在他到来的最开始,不管是贾校长,还是我妈,都是有意拉拢王会计的。
可他们很快就发现王会计面对他们两个,居然表现出了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铁面无私,不仅不接受任何拉拢,反而开始对新学校的教师和教学工作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整合。
这让贾校长和我妈都大惑不解,他不就只是一个暂时的代理校长吗?他这是想干什么?
很快,贾校长和我妈都意识到了王会计此行并不简单。
王会计是乡镇教学区上十几年的老会计,迎来送走了好几任校区正副校长,可他自己却始终都只是一个会计,没有得到任何晋升的机会,这次下派过来做代理校长,是他多年来第一次遇到晋升机会,他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只要贾校长和我妈能继续互不相让、僵持不下,只要他能在事实上控制了新学校的教学管理工作,那他就有机会也有理由把「代理校长」变成「校长」,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优势,就这样被王会计准确地抓到了手里。
在发现王会计的心思之后,贾校长和我妈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贾校长被激起了战斗欲,他本就已经住在了学校里面,现在更是常常被人看到他熬夜的身影,他把原本就隶属于贾家村小学的老师集中在自己周围,开会、吃饭、详谈工作,每天都有人看到他住的那间教室里灯亮到很晚。
我妈反而对这一切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她是整个乡镇教学区唯一一个女性校长,本就已经在日常工作中受到诸多限制,而流行于男性校长们之间的酒桌宴请文化,更是让她苦不堪言。
我记得在她最开始当上校长的那几年,她几乎每晚都要喝上一两杯白酒,名为锻炼酒量,实际上我觉得那就是她在排解无处发泄的苦闷。
所以,在这次的校长之争里,面对一个贾校长时,她还有心气争一争,面对一个贾校长再加上一个居心叵测的王会计,她突然感觉这一切都很是没劲。
就这么一个乡村小学的校长,何至于人人都想来争一个高低,这种情况下,她反倒更想做个省心的普通教师了。
当然,日常工作她并没有放下,她只是以一种更置身事外的态度,看着贾校长和王会计的争夺越发激烈起来。
这种争夺一直持续到气温骤降的冬天,眼看王会计对学校的整顿工作日见成效,贾校长的优势也在一天天弱下去,胜负已成定局,接下来就是王会计的正式任命了。
贾校长却在此时死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是个很沉的阴天早晨,我还正在睡觉,突然听到有人大力砸我家的门,我妈起床去开门,我也跟着醒过来,来人是个年轻男孩,他见到我妈第一句话说的是,贾校长出事儿了。
我跟着爸妈一块儿赶去学校,看到救护车已经停在校园里,一群男人正在将赤身裸体的贾校长从他所住的那间教室里抬出来。
医生看到他们抬出来的是贾校长,立刻就着急了,医生说,你们抬他干嘛啊,你们没看他身体都凉了吗,他已经死了,你们快抬那女的啊,她还有救!
那群男人听到医生这话,有一瞬间的迟疑,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就这么把贾校长抬回去,若是就这么抬回去,日后被问起来,他们要怎么向贾校长的家人交代,他们可不想也不敢在我们小地方背上一个「见死不救」的名声,不管人还有救没救,他们都得做出救人的姿态。
所以,片刻迟疑后,他们便拨开医生,把贾校长硬抬上了救护车,然后再回屋去抬贾校长的妻子。
医生叹了口气说,行吧行吧,随你们便,耽误了救人,我可不负责任。
救护车很快消失在村间小道上,我妈这才从旁人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贾校长和妻子住在学校的空置教室里,只能用煤炉子取暖,排烟也只能靠一个简陋的烟囱,他最近常常因为各种事情熬到很晚,有时会来不及把炉子完全拢好,就昏睡了过去,煤炭燃烧不完全产生的一氧化碳无法及时排出,造成了他和妻子的煤气中毒。
又因为男性比女性肺活量要大,所以他吸入一氧化碳的量要远大于他的妻子,所以当救护车赶到时,他早已经彻底死亡,只剩他的妻子还一息尚存。
就这样,一次煤气中毒的意外事故,宣告这场持续了半年多的校长之争终于结束了,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
贾校长死了,他的妻子被抢救了回来,她出院后很快就搬离了学校,那间教室重新空置了下来。
王会计还没来得及从代理校长成为正式校长,他的存在就已经失去了合法性,毕竟之所以设置他这个代理校长,也是因为贾校长和我妈在校长之争中的僵持不下,现在没有了僵持不下的局面,那「代理校长」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没人知道王会计是从哪天起就不再到学校里,他重新成了乡镇教学区的会计,每天给校长们做账,陪校长们吃饭,生怕自己有一时一刻的不周到。
我妈就这样成了新学校名正言顺的校长,并且一直干到了退休。
再后来,为保护环境和改善空气质量,河北农村大面积地实行了煤改气,煤气中毒的事故基本再也没有发生过,当然,煤改气中出现的问题,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那年,在贾校长的葬礼上,整个教学区的校长们全都赶来了,我妈在,王会计自然也在,葬礼的氛围伤感又肃穆,我妈一时难过,就掉了眼泪,王会计看到后,凑过来说,你的眼泪看起来可真像是真心的呢。
我妈没有理他。
很多年以后,我妈才跟我说,那天在葬礼上,她想到并不是那个为争夺校长之职而用尽手段的贾校长,而是那个和她并肩战斗过的贾校长。
在她刚成为闫仙小学的校长时,因为是整个教学区里唯一一个女性校长,刚开始在酒桌上和男校长们一起喝酒时,她的酒量也很不好,面对一圈一圈的敬酒,她常常会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会儿,大部分时候都是贾校长在帮她挡酒,如果她喝醉了,也都是贾校长顺路送她回家。
闫仙庄和贾家村之间只有一公里的距离,两个村子都是河北这个贫穷落后的省份里最贫穷落后的那种小村子,要在这样的村子里搞学校、办教育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他们两个一起面对、解决过很多在这样的环境里必然会面对的现实问题,他们是切实曾经一起战斗过的战友。
没人会为战友的死亡感到快乐。
其实仔细想想,在这整件事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错的。
筹建校舍的贾校长想要保住自己的学校没有错,教学成绩一向优异的我妈想要继续做校长也没有错,多年来都郁郁不得志的王会计想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也不能说就是错。
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从计划生育开始,到学生人数减少,到迫于无奈只能将基层学校合并,到双方校长僵持不下,再到两人各出奇招以致贾校长决定搬进空置教室住,再到王会计的空降导致贾校长更加习惯熬夜,最后导致了疲累中没有拢好取暖用的炉子而煤气中毒。
每个人从自己的动机出发,都做出了合情合理的选择和行动,却又因此而一步步地导致了最后贾校长的意外死亡。
可这要去怪谁呢?
是怪贫穷落后的教育环境和生活环境,还是怪计划生育政策导致的学生减少,是怪因教学成绩优异而不愿放手的我妈,还是怪终于抓住机会不愿就此错过的王会计,还是怪那一晚因为疲惫而没能拢好炉子的贾校长自己。
如果计划生育政策没有那么严苛导致农村生源急剧减少,如果闫仙庄、贾家村能不这么落后,能用上暖气,如果贾校长和我妈之间能有一个在僵持中退让一步,如果王会计能不那么步步紧逼……
整个事件发生的链条中,但凡能有一处不同,贾校长的结局也不会是死亡,可人世间的事情是没有如果的。
命运的灰尘落下来,就是每个普通人头顶一生的枷锁和执念,甚至生命。
后来没过多久,不只是闫仙庄、贾家村,周边的基层小学都开始了合并,这四排平房也不再足够使用,于是我妈又主持筹建了新的楼房校舍,以供更多学生上课使用。
时间一年年过去,新一代的年轻家庭大多都离开了农村,走向了县城、省城,甚至北上广,他们的孩子也随之离开了一大半,农村基层小学的生源越来越少。
因此越来越多的基层小学被裁撤合并,闫仙庄、贾家村合并而成的这所小学成了周边各村里唯一一所存活下来的基层小学。
很少有人再记得,曾经有三个人为了一所由四排平房组成的小学而从夏天争斗到了冬天。
也很少有人再记得,曾经有个校长死在了裁撤合并小学的潮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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