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要断奶了。
我一直以为,断奶是宝宝人生的第一次重大分离。她应该含着泪花嘟着嘴巴委屈地哭着找妈妈,不适应地被迫感受着对食物与安全感同时易变的分离焦虑。而事实是,她毫无波澜的捧着奶瓶,追着外婆叫妈妈。反倒是我,天天捧着硬邦邦的乳房,满腔空虚焦虑,不知所措。
刚生下她的时候,她眯着眼睛嘬到了乳头,新世界带来的不安才逐渐消弭。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小手紧握,小小的脚指头坚硬地弓着,嘴巴不停吧嗒吮吸带来脸蛋有节奏地鼓动。吃饱喝足后,有时会翻个白眼继续睡觉,有时又瞄一眼这个模糊的世界,拉伸一下面部肌肉,收一个满足的笑容复又睡去。此时,我因喂奶这个原始的动作带来的耻辱感才得到安慰。
人是很奇怪的,刚喂奶时,我深深的为这个动物性的动作感到耻辱。人类,意识上跳脱了动物的范畴,却在生命繁衍时,找回了这种原始的本能的使命。初喂奶时吮吸带来的疼痛掩盖了思想的触动,而当习惯了这一动作,每一次吮吸都是一次野性的回顾。人类已经习惯了所有的行为都借助工具来摆脱自己的动物性,吃饭用筷勺取代了直接啃咬,喝水有了壶杯而非舌头舔舐,出行借助车马告别了四肢跳跃……似乎只有喂奶这一动作,将素日里的工具武装卸下,人又回到了那个坦胸露肚的年代。而三十年外装与知识的包裹,已经对这种动物性充满了排斥,衍生出返祖的羞耻感。
待渐渐习惯了她的吮吸,吮吸带来的快感与放松,又让我对喂奶充满了期待。人是思想驱动的动物,但亦无法摆脱生理快感的诱惑。乳房充盈了奶水,带来酥酥痒痒的感觉。奶水的释放,像轻挠痒痒般舒坦。每次她哭泣、狂躁时,我歇开衣服便能安抚这一切。这是我的法宝,内心深处甚至有些骄傲的法宝。
如此,便在此刻断奶时,我如此不舍脱离母亲这个天生的功能。没了这个联结,我就变成和爸爸、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样的存在了,我和她最私密最紧密的联系已被切断。我也失去了一个天然的功能性——白天工作,晚上喂奶,我的人生被动地填的满满的;如今,即将有一半的时间空置出来,需要我自发的、主动地去填满。淡淡的失落弥漫了每个独处的瞬间。
如果我不打算再生一个娃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如此明显的感知我乳房的变化。她软软柔柔的,渐渐的充盈得像气球,又渐渐硬化成石头。待硬过了头,她又渐渐萎缩,外皮像泄了气的气球,开始出现皱巴巴的纹路,包裹着一团糯米饭,轻轻一蒽,软软绵绵,又有点倔强的坚硬。相较于身体其他肌肤的年轻状态,她渐显疲态,她开始出现下垂,昭示着她曾经承担了超出她负荷的重量。
我开始寻觅事情做,我开始安心看书,我开始排斥刷剧,我开始害怕空虚。仿佛渐渐退去的奶水,带走了我的少不更事。失去了哺乳的功能,更多了一份奶粉钱的压力。我开始重新考量自己的实力与未来,渴望脚踏实地地走好每一步,以期越走越宽的道路,带着她。
断奶,可能只是我自己的一次重大分离,与过去、与世俗;与懒惰、与孤独。
断奶,又莫不是我的一次重大重逢,与平静、与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