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8

致Nolan:
最近事有些多,开学了要应付的无效社交也多了起来,所以拖到现在才回复。
你的问题不难解释,正如你所说,问题在self的定义,或者语境。
我们(包括我)通常说的有些鸡汤式的口号,如“做自己”、“找到自我”“活出自我”“以自己的方式度过一生”的这个广义上的“自我”是相对于“集体”而言的,是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对立的语境。这些口号是说给那些有个性的,有主见的,但还没有勇气,困扰于“不想太特立独行”“太引人注目不太好”的桎梏的人。
至于“做自己”和“做他人”本质上是否相同,这似乎是在讨论有没有纯粹的“自我”?有没有浑然天成的自我,不受他人、社会、外界影响的自我?
这又回到我们曾经“社会建构论”和“基因决定论”了,这两者其实不是冲突,对立,水火不容的。可以说,外部的影响可以让我们更好地找到自我。我用“找到”这个词的目的是强调自我早已存在,而我们无从知晓,普通人没有简单的途径去发现,发掘,发觉,探究,正视自己的那些先天特质,性格,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本性”),这就是我称之为自我的那个东西。
一个人的学识,职业,社会身份,三观,政治倾向,性癖,饮食偏好,一定会随着时间、阅历的增长发生变化,这些变化的东西只能成为“社会个体的社会属性”,还称不上“自我”。“个体的社会属性”是会变化的,“个体的社会属性”也是社会建构发生作用的靶点,是种种的社会建构最终塑造了我们的个体。但这种变化也不是无序随机的变化,而是像回归直线一样,有一个集中的倾向,这个抽象出来的,核心的,稳定的,几乎不会变化的东西就是我认为的“自我”。这个“自我”不必去详细描述,是一种类似气质的东西,它会左右你的选择。
例如:科学家研究发现血清素(五羟色胺)的水平高低可能跟一个人是否孤僻,孤独,享受独处有关,这种激素太低会“使人在亲密关系中感到不舒适”,这些人会主动回避过多的,过亲密的关系,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宁愿跟所有人乃至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恋人,挚友,维持这种淡淡的关系,礼貌的疏远。社会,命运,时代可能把一个低血清素的人,塑造成一个流浪汉,一个老师,一个音乐家,但我相信这个人就算去流浪也一定是一个“孤僻的流浪汉”(流浪汉也有喜欢结伴扎堆的),一个“清高的,不喜社交,对权势斗争不感兴趣的老师”(有些老师对行政、官场的兴趣大于教学),一个“深居简出,不愿意接受太多关注和崇拜的音乐家”(有的优秀音乐家也拥抱娱乐,拥抱媒体)。上面只是极端地打个比方,有些细节也有不妥之处。
社会,文学,思想,教育,深刻的经历等等,作用只是在于帮助我们领略千百种类型的自我,观摩千百种类型的人生,然后遵循本心,不断模仿、尝试,最终选定一种让自己感到舒适、自在的生活方式和面对世界的态度。例如某人看了一篇自媒体公众号、b站博主视频、微博热议的民间新闻,被主人公的某种“辞职去旅行”“从阿里巴巴年薪70万离职回老家当初中老师”的人生态度所吸引了,这个人觉得很受鼓舞,很受启发,他觉得别人活出了他一直以来暗流涌动的想法,所以他也效仿,他也开始着手思考,计划自己的未来的职业,婚姻,求学规划……在这个过程中,我认为他只是“发现了自己文艺青年,田园诗人的一面”“终于敢于正视自己渴望平安喜乐的内心,远离大城市喧嚣和激烈的竞争压力的内心”,而非因为某作者、博主、新闻报导“被塑造、被蛊惑成了一个甘愿平凡,渴望诗和远方文艺青年”。
我们该如何确定他是发自内心地渴望平凡安逸的生活,而不是一时脑热,被蛊惑的呢?我不知道。他扪心自问,他自己甚至也不知道。鱼自己都不知道,更何况“子非鱼”呢。我们不必对这个问题太苛求,假设有100个人认可了“辞职去旅行”的态度,其中30个人找到了内心的归宿,觉得很值得,那我们应该祝贺他们。剩下70个人发现他们离不开高物质,离不开工作,斩不断社会家庭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没有勇气付诸行动,或者旅行归来也搞得一地鸡毛,狼狈不堪,那我们也不会嘲笑他们,这只是人生的一次试错,也是为了下一次找到自我而做准备。越多的尝试,才越容易找到自我。试错发现自己走错了很正常。
同样,“终其一生没能找到自我,没能活出自我”的人才是大多数,才是常态。 有个文艺片叫《遗愿清单》,非常感人,讲的是两个被诊断癌症晚期的老头子,临终前决定遵循本心,去做自己想做但是一辈子都没做成的事情,他们最终如愿以偿。人们往往没有勇气突破世俗、社会的约束,而一个癌症晚期的死亡通知书,告诉你还能活一年两年,或者从小就告诉你你的遗传病是不治之症,你最多活到四十来岁(如马凡氏综合征,亨廷顿舞蹈症)。这样的人往往会投身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不一定是伟大事业),并且享受每一天。
“自我”这个词在大众媒体是积极词汇,往往意味着积极,乐观,潇洒,率真。但我从决定论,宿命论的角度考虑,其实罪恶、怙恶不悛也是一种自我,放纵、享乐也是一种自我,颓废、堕落也是一种自我。(当然这并不能为罪犯进行无罪开脱和辩护,他的行为可以解释为自由的,自然的,必然的,但是他依然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最后一章中提出模因(meme)这个概念,我们的文化,观念,艺术,都是靠模仿传递的,像极了基因的复制,变异。再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他求学时期也离不开模仿和学习。张亚东在采访里说过,音乐创作的本质其实也是模仿的基础上的创新,流行音乐就是似曾相识。所以模仿不是可耻的事情,也不是消极的词语,“原创”是个伪命题。
文化、观念的传递并不是随机传递的,无差别传递的,而是区分受众的,激进的革命观点只会在年轻的,外向的,反叛的知识分子人群间传播,也许是不同的“自我”,决定了你会接受哪些观点,你会被哪些观点所吸引。
这种文化传播过程就是所谓的“做他人”吧。我认为,他人、外界的影响对寻找自我过程至关重要。下面讨论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自我是种气质,本身不需要模仿,它是先天的,预设的,就像一个待填充的框架(暂且认为它源自基因库,基因多样性)。而我们通过浏览,了解各种观点,吸纳或排斥各种观点,丰富了我们这个框架,最终形成了完整的自我。勇敢追寻自我,接纳自我的人,框架里填满了自己喜欢的,和谐的东西。终其一生没有找到自我的人,框架里填满了违和的,不情愿的东西。
同样,纯粹的自我,脱离了他人、社会,那只是一具空荡荡的框架,谈不上完整的存在,没有现实的意义。可见“社会建构论”和“基因决定论”是相辅相成的。“做自己”离不开 “做他人”,但是人在这个过程中人不是被动的,不是被迫的,人依然拥有主观能动性和选择性,人在万千种可能性中偏偏选择了去模仿某个人的一部分——来成为自己。他不是纯粹自由的,但是他也是相当自由的。(而且只有少数人得到了这种自由)
以上就是我的见解。
附言:
我最近在看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快看完了,我想到了你曾经说过的“文字”“词汇”本身也是被塑造的,被曲解的,有倾向的,带私货的,没有纯粹意义的。比如我坚信唯物主义,无神论,我从小到大都没相信过“灵魂”“鬼魂”这一套(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概念就开始怀疑),但是我不可避免地要沿用“灵魂”这个概念及其衍生出来个各种用法。而且这些用法应该都是国内白话文普及之后的舶来词,是soul翻译过来的。我们国内甚至没有相应的文化背景,宗教背景,民俗背景,但是就直接拿来了这个词。我们说xxx是乐队的灵魂人物,xxx是灵魂歌手,渴望灵魂伴侣,等等。
在某种意义上,我所说的每个字确实是我自己想说的,我的意志是自由的,可是每个词的用法,情感,背景,渊源,却不是我能选择的,都是千百年来决定好的,我否定“灵魂”这个概念,但我依然不得不经常使用“灵魂伴侣”“魂飞魄散”“黯然销魂”这些词语。好笑的是,当我说写下这些词语时,我脑子里甚至还在幻想那种3d投影式的鬼魂,十分有画面感。
这就很悲伤了,有些虚无主义,文字看似有意义,但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意义是不明确的。似乎我永远无法脱离外界的干扰,说出哪怕一句我真正想表达的话。
现在的科学也是如此,我们用十进制只是因为我们有两只手,每只手有五根手指。(至于我们为什么有五根手指,这个要追溯到上古时期的鱼类祖先,肉鳍鱼类的鱼鳍恰好有五根骨头)
人类通过七大基本物理量描述和认识整个宇宙,而这七大基本物理量就基本吗?根本不基本。对于时间单位,人类现在对一秒的定义仅仅是“即将铯-133原子基态的两个超精细结构能级之间跃迁相对应辐射周期的9192631770倍所持续的时间定义为一秒”。而时间的最小单位是什么呢?普朗克时间。是指时间量子间的最小间隔,即普朗克时间,为 1E-43秒(即10-43秒)。没有比这更短的时间存在 。而普朗克时间=普朗克长度/光速。(摘自百度百科)
基本重量单位是千克:最初规定1000立方厘米的纯水在4℃时的质量为1Kg。1779年,人们据此用铂铱合金制成一个标准千克原器,存放在法国国际计量局中。自2019年5月20日起,千克已启用基于普朗克常数的量子化新定义(摘自百度百科)。
文学研究“纯粹的文字”的渴望,科学对“纯粹本质”的探寻,其实来自人类这个物种的本能。人类总是渴望搞清楚事情背后的原理,朴素唯物主义,还原主义等等,这也是智人发展成为地球史上最强大的物种的根本原因。遗憾的是我们几乎不可能认识纯粹的客观世界,总要借助某些概念和定义,可是原始定义也未必纯粹客观,很可能也是“主观”的(相对于外星人而言)。而这些早年的概念也可能是错误的,就要不断地修正,反思。而人类的思维本身,神经连接,工作方式,又必然受到基因和进化论的影响。可见我们始终活在一个相对的世界中,虚无的世界中。
追求意义、本质太累了,而且不是一个人,一辈子能解决的。我这些年开始感悟,有时太过追求细节,也会错过沿途一闪而过的美丽风景。
Tony
2020.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