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和卧虎藏龙
晚上闲来无事,又刷了一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卧虎藏龙》。我还记得几年前初看时那急躁而无法言表的触动,想细细揣测下。朋友劝我,李安拍了许多片子,不要着急,你可以慢慢看。
《推手》,《色戒》,《理智与情感》,《饮食男女》,《断背山》都很好。
但论最喜欢的,还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卧虎藏龙》。
有些片子很耗内力,拍完后会有些抑郁症,要过段时间才能走出,李安在访谈节目中说。这不仅对于导演如此,也许对观众亦如是。
派在童年就接触了上帝,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各种说法他痴迷,也让他困惑。父亲开导他,你不如去相信科学,去崇尚理性,母亲补充说,你父亲是对的,科学让你更好地认识世界,但是,科学可能无法抚慰心灵。
派一定是那种无法从逻辑,理性,数字这些元素中获得满足和快乐的人,他上学长大,接受了科学的教育,但他感觉生活沉闷。阿南蒂带去了几抹色彩,如果不是要肩负更宏大的使命,这个片子拍成爱情片也可,去回答在科学不能抵达的冷寂之地,是爱情抚慰了人生吗这样的命题。但阿南蒂不是主角,后来我们知道,理查德才是。
漂流在海上的日子里,派在日记中说,自己要保持警觉,与理查德周旋,也要详尽办法让它吃饱,这给了他活着的意义。如果没有理查德,他早就死了。
人被分解为兽和神。理查德和少年派,是同一个人身上的兽性和神性。神找不到生的意义,兽找到了。活着与上帝,宗教,科学,爱情都没有关系,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这大概是上帝的意思吧。
海上有一场风暴,在电光云影的遥远天际,派似乎看见了上帝。他呐喊,“我已经失去一切,我屈服,你还想怎么样?” 他其实可以了却了自己,带着理査德一起,拒绝如此被戏弄摆布的命运。遗憾的是,理査德太强大了。
平日里,它的力量,就有可能和派的力量在天平的两极,此消彼长,伯仲难分。就像一个人时而暴躁时而温柔,时而腹黑时而悲悯。当然,更多的平日里,理査德是沉睡的。
可此时不同,理査德逼着派一层层扒下他人的外衣神的修行,派终于喃喃自语,“让我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做。” 是啊,拿什么抗争呢?如何不屈服呢?
李安说,我心里也有一头老虎。主持人问,“是什么?”他答,“这不能说。”
所以温润如玉,文质彬彬,温婉纯真,这究竟是导演的骨相还是皮相?
《卧虎藏龙》里,俞秀莲沉稳,圆融,重情义,讲信用,也囿于规矩和礼数。玉娇龙才气很高,资质优异,但是狂妄任性毫无武德和修养。
玉娇龙随碧眼狐狸修习玄牝剑法,最后功力远胜这位师娘,碧眼狐狸以为是自己不识字只按图索骥所致,玉娇龙告诉她,“就算你认识字,你也不会懂的。” 习武需得天赋。像拍电影需要天赋一样。
玉娇龙不想嫁人,渴望江湖的潇洒自由,无奈被父母强行政治联姻。她大婚当晚即离家出走,之后在武林行事高调目中无人,终引得怨声载道乃至无路可走。
青冥剑丢了以后,俞秀莲探出是玉娇龙偷的。但是揭穿这件事会损伤玉府颜面,也会让贝勒爷处境尴尬。所以她隐晦地跟玉娇龙提了这件事可能给玉府带来的灾害,使得玉娇龙自己去还了宝剑。行走江湖要顾及太多大局,必不能海阔天空为所欲为。而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
俞秀莲对李慕白情义深厚,因曾经被许配过人并且这个人因救李慕白死去,就把这份感情深藏,一直只以红颜知己的身份与李慕白互相扶持。她说自己虽不像玉娇龙出身官宦人家,但是一个女人一生要遵守的礼数却一点不会少。
俞秀莲像大地敦厚可靠,玉娇龙像天空灵动自由。也许,外表温文儒雅的李安,面子上像俞秀莲,里子却像玉娇龙。
李慕白一心要修仙得道,功力也许已经九成圆满了,他却折回红尘说要把一些事想清楚。他放不下师傅被碧眼狐狸所杀的仇,也不舍和俞秀莲之间的情,毕竟这份情可能会意味着平淡安宁的幸福,那又何尝不是美好人生的另一种征途?到后来也许又多了一样,遇到了玉娇龙这样的人才,就想把玄牝剑法传下去,就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得不了道,所以凡人成不了仙,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尽是情痴恋欲。李慕白的失败,是凡人出世理想的破灭。
玉娇龙一直问俞秀莲江湖是不是很好玩,自己玩了一圈之后却有一种空虚怅惘之感。俞秀莲最后叮嘱她将来生活一切随心,她也许还没有体会到,玉娇龙从来都是一切随心,然而这一切随心的感觉和结局,也不过如此。她无法再和罗小虎一起回到新疆去,她已经如此沧桑,看不见天地的边,而罗小虎还是那个少年。
人生的路,都是无法回头的。
只有一死,她才是玉娇龙。
在早期的作品里,像《理智与情感》,《推手》等,李安一直在两极的张力中寻找平衡,理智与情感取得了和解,文化的差异带给家庭的伤痕也能以折中的方式得以平复,但是在后期,在《卧虎藏龙》,《色戒》,《少年派》之中,温婉的,诗意的,浓烈的,梦幻的一帧帧镜头背后,全是人生悲怆的底色。
修行的人仍为红尘所苦,守规矩的人为礼数所伤,动了情的人被情人毁灭。
自由一旦获得就会成为新的桎梏,追随上帝的人本质上与野兽有何异?
你的信仰就是你的阿基琉斯之锺,你所依赖的后盾可能也是攻击你的利剑。
无解。
李安可爱的地方在于,他把人心的巨浪波涛,天雷烈日全抚慰成夕阳晚风中的江边涟漪,好似这些故事中的忧愁,确是如此轻浅,不值得哀伤,不值得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