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囤积癖的家庭闹剧
老孟家的故事 1
我的外祖父有严重的囤积癖,他和姥姥住的不足60平的小家里堆满了从马路边、垃圾箱、两元商店、刘山大集淘来的东西。阴风嗖嗖的北屋是重灾区,那里堆着12台DVD播放机,两个背投电视,六台形状各异的音响。墙壁被八竿子打不着的贴画占据:八大元帅和四大金刚在东墙上成为邻居;邓丽君在耶稣的光辉下翘起兰花指;周总理和葫芦娃隔着鹊桥深情对望。一个空间被切割成无数自由组合的场域,速生速死的意义像一群麻雀在麦田里乱窜。
恰巧我的外婆是一名神经症患者,极度恐惧灰尘和细菌,她短暂的一生中有一大半在洗手池和洗衣盆边度过。姥爷的收藏会让她产生生理上的不适,她的关节发痒,喉咙堵塞,最后像桑拿蒸过头一样憋闷。然而她的性格就像我们家所有的女人一样温顺、缺乏生存必要的攻击性。她只会偷偷摸摸地把脏到无法忍受的东西丢出去,然后耐着性子把没脏到那种程度的东西刷洗干净。
我爸对外婆的处境十分愤怒,他是一个九十年代学美术出身的文艺青年,干过乐队,我们住过的每一间房子的装修的都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对空间和几何原则的坚持让他难以忍受外公的胡闹,每次去外公家,他都会亲手帮忙整理,直累到心肌炎的后遗症发作,躺在床上闭着眼大口喘气。每次看到我爸这个样子,我都会感到恐惧。我预感爸爸要在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当中阵亡了,我把哀求的眼神看向姥爷,心说:看看你造的孽吧。然而,孝道压住了我的嘴,我把后面一串的恶毒话咽进肚子里。
其实我一直觉得能从任何地方捡到东西是姥爷的一种特异功能,垃圾是他的专业,赋予他桀骜的创造力和散发着异味的魅力。他的收藏当中,不乏引人想入非非的小场景,例如,他会把一个坏掉的播音麦克风摆在一圈娃娃中间,而这些娃娃无不缺胳膊少腿,没有眼睛,脸部没有一个对称。小时候我会幻想,这是一群在交流黑魔法的恶魔,如果我耐心地调节收音机,就能听到他们讨论的内容。这一想象使五岁的我不寒而栗,使十几岁的我兴奋不已,使二十几岁的我怀念童年。另一个例子是姥爷在屋子里自己接电线,命令六个喇叭在不同的屋子里同时播放单田芳的评书,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样的视听享受。他能把几副破眼镜拼成一个能戴的好眼镜,居然还戴出了一种混搭的时尚效果。
我并不认为只有我才能发现姥爷潜藏的才华,恰恰相反,我认为正是对这种才华的包庇,才导致了我们全家的表里不一,立场动摇。一次次清缴以闹剧收场,所有被丢掉的东西又原样捡回来。而我们默许了敌人的反扑,直到下一次形式主义官僚作风的清缴。
在姥姥74岁得癌症去世之前,姥爷一直都在家里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姥姥的空间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萎缩,最后只剩下南屋的窗台,她在那里种了一盆能杀菌的芦荟,守护着她的脆弱的身体和精神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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鲨鱼辣椒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1-30 23:5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