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卑鄙者和圣人的问题
这篇文章写于7月份,彼时刚刚接触卢梭,阅读了他的 《忏悔录》。
在《忏悔录》的第一章开头,卢梭这样起誓:
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
这段描述中,卢梭虽然意图想要表达自己忏悔之恒心,但言语之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间逆行者对芸芸俗子设身处事的不屑与反抗,他口口声声说要曝露自己的龌龊卑鄙,何尝又不是对世人的虚伪和丑善进行讽刺。
我想,那些整天满口仁义道德的人看到卢梭的文字,或许会如十八世纪许多的假道学一样,进行一次仁义道德层面的批判和唾弃,可是若扪心自问,若真有上帝,在上帝面前每个人都赤裸裸地脱个精光,这些人是否敢于把手放在卢梭的《忏悔录》上,自信满满地告诉上帝,“我比这个人更好”。我想,这应该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毫无疑问,卢梭写这本书是一次英雄式的壮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尤其是在十八世纪宗教统治下的欧洲社会。那时的卢梭因为写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爱弥儿》等被教廷视为“大逆不道”的书,而遭追杀,四处流浪逃窜,一度食不果腹。
那个年代正处于资产阶级革命和宗教封建统治的交替之际,在封建保守主义横行的同时,也有一批与卢梭志同道合的自由分子,在四处煽风点火。卢梭作为一个离经叛道的典型代表,自然也成为了许多人心中要追随的榜样,在欧洲大地小有名声。
可是,这些所谓的名声并没有把这个真正的自由分子所桎梏。历史上的所有“圣人”们,在预感到自己的学说可能要被人奉为圭臬,影响世界时,此时的他们会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格外介意别人谈论他们丑陋的过去,更何况是自曝其短。于是,著书立说,擦脂抹粉,避重就轻,这是常事。卢梭之所以会写这部自传,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人建议这样做的。
可是,相比于那些“圣人”们,卢梭做了一件永垂不朽的“好事”。人们终于可以看到,一个传奇“圣人”的背后,原来是一个肮脏与高贵并存的内心世界。人们也终于能够从“圣人”那里,真正地攫取些有价值的人生经验,知道,原来真正的好人,有道义之人,是个如此模样。
卢梭写这本书时,他之前的著作已经传遍整个欧洲,可是,世人不知道的是,他本人却在隐世里四处流浪。那些卫道士们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那些进步者把他恭维的形同上帝。而卢梭本人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他从来没想过要为后世塑造一个“圣人”的形象。
他要通过这本书把自己拉下神坛,“我宁愿人家认识我以及我的一切缺点,这是我,而不愿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有着虚假的美德。”他希望,读者在看完他的《忏悔录》时能够做一次反省,如果读者扪心自问,“我比这人要好些”,那足以快慰。
卢梭的一生中父母早逝,四处寄宿过活。做过杂役学徒,也当过卑贱仆人。他嗜书如命,在短暂的一生中精通音乐、绘画、数学、哲学等专业,而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在底层社会的艰苦自学。他偷窃成隐,撒谎成性,一度沦落到街头被人人喊打。他性欲旺盛,SY成癖,一生与多位女性有染,一度做小白脸,榜上富婆,成为其情人之一,甚至还有过盗取富婆的财产想法。
在卢梭身份显赫时,早上同亲王共进早餐,而晚上则同农民分享晚饭。他对社会的每个阶级都熟悉,因为他自下而上都有过生活体验。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他对财富从不留恋,他对名人们所谓的社会地位充满鄙夷。
卢梭自问“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这样多的好人,到我年纪大的时候,好人就那样少了呢?是好人绝种了吗?不是的,这是由于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社会阶层已经不再是我当年遇到好人的社会阶层了。在一般平民中间,虽然只偶尔流露热情,但自然情感却是随处可见的。在上流社会中,则连这种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他们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虚荣心的支配。”
生于底层生活的卢梭,对底层社会的艰辛自然是同情的,对平等公平自然也看得比什么都重。这也是他一生都在宣导的观念。法国人这样评价卢梭“没有一个作家像卢梭这样善于把穷人表现得卓越不凡。”
我想,卢梭愿意坦诚写《忏悔录》,也是来源于一个底层人民的淳朴。那些贵族出身的哲学家不少,可是我们很难想象,他们有谁愿意写这样一本书。
卢梭如许多人那般做过许多卑鄙龌龊的事情,可是不同于世人的是,卢梭把这些卑鄙龌龊的事情揭开在青天白日之下,问自己,也在问别人,有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干过有没有勇气承认?敢做敢不敢当?所以,我说卢梭是一个真正的英雄。那些被历史所标榜的英雄,与其说是英雄,不如说是一个符号;而卢梭则是一个真正的人。他不屑名利,公开顶撞权威,怒斥诸侯,扬长而去,总颠沛流离,穷困潦倒,也潇洒自在。
卢梭在写下《忏悔录》时,就注定了要自我否定其作为平民思想家的“光辉”,注定要在这被仁义道德充斥的虚伪世界里的一个“叛逆分子”。可是,相比于被世人所唾弃,卢梭更怕被自己唾弃,如果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历史伟人,那才是真的恶心,因为那样一个人是自己一生所痛恨的人。卢梭虽然做过卑鄙龌龊的事情,可是他忠于内心,最终导向了良善,这一切都可谅解。
在卢梭死后的数年里,欧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巴黎掀起了资产阶级大革命,人们号召全巴黎举行盛大仪式,前呼后拥地护送着一个“卑鄙者”的遗体,要把他送入“伟人公墓”,以此悼念。这个人就是卢梭,他完成了辩证法所讲的“否定之否定”,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