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你我的河(46)
风和日丽的初冬时节,一个人去田野走走,脚踩着结霜的坚硬地面呼吸着冷冽的空气。老槐树上长着的苔藓依然是绿油油的,树下野菊却已经开始枯萎了。
天空匆匆掠过的飞鸟、伸延开去空旷的田野和白灰色的村落,都是凄冷而单调没有色彩没有声响,在我眼里却是无法形容的简朴甚至风雅。它们间接或直接地拨动了我心中的一根弦,唤起了一种柔美的超乎世俗的美妙感受。比所读过的诗歌、看过的画儿、听过的音乐都更加准确而深刻地打动我内心的深情。每当想起未来某个日子,这里终将被推倒被碾压,我心泪流不止。
好公正独自一人在西村那白线似的小路上缓缓地踱步。八点钟后太阳慢慢爬上了屋檐,泥地也变软了。我转悠了一圈回到家,爹拿着一张单子站在屋中间仔仔细细看着,似乎要把每个字都看进眼睛里去,那略显苍老的手指正碾着纸的左上角。

我洗完洒水桶他已经一本正经地坐在菩萨台前,还在用手碾压着那张电费单子,粗大的手似乎要把褶皱压平。我凑过去看,又把头缩回来,随口说了一句:“还没到一百啊。”其实是一个挺正常的数字:97.24元。一个在我的脑海里处在合理范围内的数字,而且是两个月的电费嘛。
“两个月用这么多还正常?你说得倒是轻巧,我看一点都不正常,开支实在太大了。对了,我还要问你,你怎么买那么多书?看得完吗?花掉不少钱吧?”他稍稍转过脸,指着前天才到的快递箱子质问我。
妈端着两只粥碗进来,瞅着我们两个不说话。我接过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也许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曾想到他会冷不防问这样的问题。虽然也有旁人问过,但从没有想过有一天爹会问。
“你可以租书看,或者借书,怎么都好,就是不要买。”
“买来读比较方便嘛。”我转过脸,不朝爹望。
“方便是方便了,就是烧钱!烧钱!”他恼火地重复着。
“买来可以随时看啊,就像朋友是可以处一辈子的,不是看它一回两回就没用的。”
“道理不通!”他团起电费单子怒气冲冲擦起桌子的一点污痕来。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钱渐渐重视起来,为我乱花钱而看不惯。估计这种看不惯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许是很久的责怪了。而今找到合适的时机,他就如探囊取物般认真地质问起来。
我不想和他争执,只想他就此住口。
“再没有比你更狂妄自大的人了。买书,哼,烧钱!现在怎么不谈钱?没有钱怎么吃饭啊?往常大家都差不多,没钱也能过得下去,现在呢?整个村子整个大队整个镇上谁不谈钱谁不赚钱就没出息,就不能生活下去。看村里的人们碰到就是说谁做了什么大生意城里买了房子谁做了什么官谁家孩子嫁了个开厂的人,就差见面把存折拿出来比比了。你倒好,目光短浅如井底之蛙,不看不听不比捂住耳朵蒙了眼睛,还一个月用那么多钱买书。我们原来买书都是旧书摊上论斤买,现在你的一本书就顶我们家一天的伙食了。”他重重地指责着,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在里面。从他僵硬挺直的头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怒火在上升,我像小时候默默聆听一语不发,知道接下来将是长篇大论登场了。
农村那种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已经消失无余,代之的是近年来唯利是图的庸俗人生观。连父亲都已经变了,他对我放在桌上的书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有时候竟拿来垫盆碗放鱼刺和肉骨头,就差拿来垫桌角了。最糟糕的是,明明知道他是错误的,我却无力反驳。
“一个女孩子家家,好好上班才是顶要紧的。整天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有什么意思。马上都快三十的人了,你看看周围同龄的哪个没有男朋友,有的甚至都结婚生孩子了。过了这两年,在我们这个小镇就不可能再有人主动帮你介绍说媒了,年龄太大啊。人家会说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到三十还没男朋友,肯定有暗疾。到时你哭都来不及,只能对着西北风去哭。你要抓紧时间去相相亲,买些衣服打扮打扮自己。谈上恋爱有个人关心日子比蜜还甜,你怎么就不知道?女孩子的人生就是要平平淡淡,不要老是飘飘荡荡靠不到岸。你爬得高跌下来更痛,不好好过日子,心气高,心气高能当饭吃?”他越说越激烈,越说越高亢,那反常的话语使人目瞪口呆。
看我不言语,他又说:“怎么,没什么话说吗?难道我一个人炒冷饭?你说说自己心里怎么想的。”
“我不想去相亲,我不能为了结婚生子去随便拉个人谈恋爱啊?我顶不喜欢什么平淡的日子,像惯性一样走到老。我还不知道将来会走哪条路,不过那样的日子我会主动放弃的。一辈子平平淡淡明哲保身我才不甘心,这意味着放弃一切的冒险。换句话说平淡的人是逐渐失去灵魂的人,就是没用的人。不管怎样,失败者首先遵从了自己的灵魂,他看到了光去追求光明,即使跌得头破血流他的灵魂也是他自己的。”平时对父母我尽量少说自己的事,可是现在被这样的数落,我实在按耐不住,忍不住对爹采取了反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了一大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如今的现实人还是规规矩矩好,才不会脑子一热迈开不得体的那一步。你都读了什么书啊?怎么魔气冲天,把脑子读魔怔吧。”他额头上的道道皱纹一下子好像加深了许多。我看到了他在衰老,他却看不到我在成长。
“反正我不要像旁人那样,只关心吃饭和面子,活得像个动物一样。我也不是要踩着别人的肩膀证明自己的品味多高雅理想多崇高,我只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昨天,我不经意翻了翻你写的东西……”他怀疑似地盯着我,“难不成你要靠这个吃饭?”
“嗯。”
“什么嗯?横竖是不能这样的,写东西有什么前途,何况写文章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这条路注定是条死胡同,早就应该走大路。你不要以为自己年轻,有时间胡来。也正因为你年轻,要把握机会,首先应该把握好工作和男朋友的机会。”爹斩钉截铁地说,“糟糕的是在这个忙碌的年代,你已经浪费了大把的时间。”
我清了清喉咙,什么都没有说。
“要不,去你金叔的公司帮忙。让我这张老脸去求他一回也无所谓。”
粮店东面整日贼兮兮的金叔已经在西关开了一家财富投资公司,私底下就是放高利贷。听说生意很好,连他的儿子大学毕业都不去找工作,在自己家的投资公司整天拼命做高利贷生意。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她自己想清楚就好,想怎样就怎样吧。马上要过年了,要找工作也等年后啊。九月,早上把屋子好好打扫一下啊!”妈歪着头瞅我。
脑海中突然清楚地想起多年前我选择文理科时的场景,她也是这样歪着头说孩子的事情让她自己想清楚就是。读过书的父亲武断地下命令要我读理科,没有读过什么书的母亲凡事替我操心,却在大事上要我自己掌舵,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凝视着面前已经不冒热气的粥碗,若有所思。
“你懂什么呀?自己都没读过几本书还乱教育孩子,真是……”他似乎有点恼火,但不可能像小时候,我犯错他抓起来打一顿给我两下子。他现在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更加来火了。转过身去把窗台上正在播放《红灯记》的收音机“啪”地一声关了。
屋里一片寂静,比法庭还严肃。我的余光可以看到爹在若有所思。妈背过脸去,撩起围裙不断擦眼睛。竹林里我家那只大公鸡突然啼了起来,妈出去准备早上的鸡食。
“也许马上拆迁了,大家你见不到我我见不到你,套间一关门都不来往了。谁会理别人的闲事啊!”我故作轻松略带调侃,顺手拿起桌上的螺丝刀在桌上乱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不好好像个正常女孩子过日子,整天乱想会出问题的。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年轻人要走什么样的路,老人才是合格的老师,能让你少走弯路。”他贴在椅子背上绷紧了身子,一脸的严肃。
“嘎”的一声,小河边的一棵老槐树上的病枝刮断了。
“从小做事就莽撞,不考虑后果,这样子到老你都不会有出息。”他提高了语调。
仅此一句,这简单的一句中,可以看出爹对我一向怀有的全部不满。
天井里的梧桐树叶子在风中哗啦作响,这棵梧桐树也难逃被砍伐的命运。爹的眉头紧锁起来,坐在那里愁苦的样子就像一座雕塑。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了这种转变,还是他发现我走上了他的老路,一条前途渺茫的旧途。

“你还年轻,也不应该在这个没有出路的乡下度过。你对现在乡下生活知道多少?简直一无所知嘛!瞧,你妈整天干活,手指都快磨破了,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现在不得不到镇上拿点城里人的手工活回来做。乡下,什么都干不了。大家拼命去城里,你反而从城里要回这个偏僻的乡下,来写什么文章,这简直是一种思想的倒退。期望过乡下的生活,是一种耻辱。真是耻辱啊!给村里人知道简直是大笑话,我的老脸都给你丢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同时用一个嘲弄的手势指着几米外的鸡鸭说,“我这一生反正是没有戏唱了。你要把眼睛擦擦亮,不要把时间花在看书上,忽略了其他重要的事情。你说愿意到乡下来过这样的日子?这可不是大学生的实验田,干得不好可以一笔勾销。你必须每天扛着锄头去耕种,手上起老茧脚上起血泡啊!几天不下地就长一大片野草,没有收成,还要过原来爷爷奶奶们的生活吗?烧水种田担柴挑水,你一桩都弄不像,别心血来潮了。”爹一口气把茶喝光了,干坐着。
“总之,乡下是没戏唱的。开春希望你出去找工作,要不去金叔那里,不要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他笃定地点点头。
“啊……”我默默坐着,西风吹得鸡窝的竹门摇晃不已。
“九月,好好想想。”妈弯着腰,把菩萨台上的香火拢成一堆儿,撸到香炉里。
太阳光照进堂屋来,那道光线里飞舞着许多细小的尘埃,我看着那些尘埃不作声,后村挖土机的敲打声加深了这种尴尬的沉默。
“哦!”我的回答很简单。这句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的含含糊糊的回答,使得他暂时闭上了嘴,擦身从我旁边走了出去。我明白,他感到了某些绝望。我泥泞不堪的未来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所以他坚定地阻止这样的未来。
我拿起搭在桌子横框上的抹布,开始打扫。布满尘埃的蜘蛛网高高挂在门框上方,上面已有几只蚊子的残骸。这些犄角旮旯的灰尘积蓄了很多年,无论你如何用抹布擦拭,它们总是留下痕迹。就像多年前的父亲,坐在昏暗的屋子里读《楚辞》。这一幕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这样的痕迹也无法抹去。
“真是耻辱啊!”——从那以后,屡次在身后听到这样的话语,重复无数次,今后也还会不时在我耳边回响。可以说,我的耳朵听到的不是悲悲切切的忠告,而是一种给予能量的言语,它反而促使我要做下去的决心和勇气。
傍晚,我在后面廊下看妈在喂鸡,不大功夫大木盆里的菜叶米糠竟然全都被吃光了。
“你说,要好好写,是真心话吗?”
“是真心话。”
“你不妨也对你爹说说看嘛……”她看着我,又说,“你爹读的书也多,可以帮上忙。”
“妈!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啊?他只要不扯我后腿就好……”
“哎哎,这什么话嘛。”妈掸了掸裤子,拎着菜篮子去了。
36.
几日不见,在背阴的廊下砖石间已长上了一层柔软的青苔。爹走过来,他又劝我:“写文章根本没有任何前途。你看街上书店里的书比超市的卫生纸都多,堆得像小山一样,怎么卖得掉。现在除了学生还有哪个闲人会看正经书啊?除非是为了考试的那种,为了朝上爬得顺利些的那种人才拼命看书。现在的人下班后读书,纯属消遣。我们现在不要求你去找金山银山,只要太太平平上个班,将来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到那时闲暇之余你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只要不影响生活。你现在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现在首要就是要考虑面前的一大堆问题。比如你的箱子,现在谁还拎着那种木头箱子跑来跑去啊,自己不知道丢人啊?早点去买个皮箱子,没有钱问你妈拿。你呀,不知道包装自己,考虑问题实在太简单。依我看,你做什么工作都比写文章来的实际。”
他永远把我当孩子,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在他的面前,我就是个盲目乐观长不大的人,不去争取美好灿烂的未来一门心思往暗处走。他看不到我一个人思考的时候,有着深层的悲伤的一面。如果是在小时候,只要他扬起巴掌,我的这些怪异理想雄心壮志就会烟消云散,好似不曾想过。现在我已经长大,彻头彻尾的是大人了,即便走上的是一条穷途末路,即便受到千般的阻挠与侮辱也不会停下脚步,也要脖子一硬走着试试。他为我的执迷不悟流露出失望的样子,这种失望又转变成暗暗的羞愧,好像人人皆知的事实自己的女儿却不知道,像个做梦的孩子一样。
“你整天无所事事,可是你已经长大了啊。没个工作哪个人肯同你生活呢?”是的,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气。我怎么就长大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无所事事。我要抗议,向谁呢?
妈瞟了爹一眼继续做手里的手工。
“反正我不着急,没有感情的婚姻无异于……那个,反正我不要。”我站了起来,凳子发出沉闷的声响。
“哪个?”
“没有感情的婚姻无异于长期地卖淫。这不是我第一个说的。”我强调。
“你真是头上长角的人哪!”他气得脖子发红,伸手拍桌子,“你以为作家这么容易当?他们可谓是凤毛麟角的。普通人是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你这种想法和追求超过了自己的能力,就是悲剧。再说,放着光明大道你不走,偏偏选崎岖小路,等有一天你什么都没有得到。时间走了青春不在,到那时你怎么办?那个时候,已经于事无补,只能自尝失败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做爹妈的要提早给你提个醒,下班后读读书,看看杂志,没有什么不好。等有了物质条件再来补充精神粮食也不晚,靠你那点积蓄,写不了一年就没饭吃喽!”
“我?”
一时间,我好像挨了打似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田野宁静而忧伤,层层的晚云泛着蓝光。西风正紧,驱赶着云朵匆匆而去。他依旧心事重重坐着,天井里梧桐树的大叶子在他的眉间落下一团阴影。望着恼羞成怒的父亲,默默想着多年前煤油灯下那个暗乎乎的脑袋,那一刻,我心中一直思考的东西变成了铁石,牢牢地扎下根来。
“还在下雨。”我双手缩在棉袄的袖中,只是漠然坐着。
“是啊。”妈端着粥碗,仰头望向昏暗的天空。
昨天傍晚,开始下起冰冷的小雨,风卷起蒙蒙细雨吹过去。小雨一刻不停轻轻飘洒在地上,田野里寂静无声。
“顺便上我家坐坐吧。”吃午饭的时候,毛大淋着雨从门前走过,妈便叫住他。
“好咧!”毛大一边走来,一边握着拳头不住地捶着腰两侧,“老了,到下雨天就腰酸背疼的。”
“院子树荫下树叶还湿着呢,小心滑脚!”
梧桐树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一直绵开到很高处,树下铺满了宽大的梧桐黄叶。
妈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用筷子夹了两个红薯出来递给他,“这样的话,自己要穿暖和……”
“这就是规律!万物更替的规律!”毛大剥着红薯皮说道。
“人老树枯,只有我家青石墩还老样子。”妈擦着手。
门前的青石墩子依然立在那里,它的纹理粗糙、坚实,经过几百年的风吹雨打,它的表面已经光滑,简直就像一尊石雕像。
“哪里老啦?现在六十岁的人都不显老。岩桥口的老陆都七十了,还在岩桥口搬砖呢!”爹穿好衣服出来,干脆地说。
毛大吃着红薯,说:“岩桥东面盖起了饭店旅馆啦……,西面不远处倒有块空地,不过谁能保证今后不在那里盖起怪里怪气的洋房哩……”
“盖了崭新的房子不好?”
“哪里好哦?都贴满瓷砖像个城堡。”毛大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拿着红薯去敲好公家的大门,没有人来。顺着后面较矮的一带围墙绕过去转过拐角,那儿有一扇铁门。两边的柱子旁有一对石头,好公正坐在石头上想着什么。
我进屋煮了半壶开水,和好公坐在屋后一起喝。厨房不见茶叶,便喝着白开水。我们如此细斟慢酌,正是因为把这无色无味的白开水当作是玉泉清露。两个人捧着茶杯看着落败的正飘雨的菜园子,明白这也是生活的另外一番风景。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永恒,一切都是转瞬即逝。世界是纷繁、活跃、流动和重生的,并且影响着每个人的生活。
那么,还是好好喝白开水吧。
傍晚回来,天已经黑了。清冷冬夜天空上破碎的白云在游动,比赛一般竞相滑过杉林的树杈与树杈之间露出来的狭小空间。

我把脸颊贴在大门上往里瞧,却发现玻璃门上映出妈的背影。
“咦?爹还没回?”
她一个人像孩子一样孤寂地坐在那里,就着日光灯的光线做着今天刚拿回来的手工。妈已经老了,从侧面看过去后背已经有些佝偻,只是我以前竟未曾发觉。
一时之间,我眼中突然涌出咸涩的泪水。
“妈,过了年我就去清江找工作。”推开门,我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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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里挺好的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2-07 12: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