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壁》十三、酒囊

十三、酒囊
进了门来果然是鲁鱼,莹莹跟随在后。莹莹身后还跟着一人,长得又肥又挫,贼忒兮兮地笑。原来是王二。鲁鱼抢步进来,见韦生伤势沉重,着意劝慰。韦生问了几句来龙去脉,方知究竟。
吴王威名素著,振臂一呼,诸侯群集响应。吴国大军渡过淮水后,与楚国军队汇合,由东往西浩浩荡荡杀来。叛军越逼越近,形格势禁之下,全城戒严。长安县衙乘机派人查封楚王府,严禁任何人出入。楚王府内上上下下,连同学者、观礼一古脑儿都滞留在府内。申公与一众学生自难幸免。莹莹乘乱逃了出来,找鲁鱼援手。鲁鱼见情势紧急,连夜来找傅昭求助。无巧不巧,半道上救了韦生一命。
两人聊了会儿,又商议偷袭者的来路,推敲了许久没有头绪。韦生越说越觉气闷,挣扎着坐起,大叫:“酒来,酒来。”鲁鱼忙说行动尚且不便,急须静养,哪里还能喝酒?
韦生摇头道:“兄弟!你比我大,叫我韦不肖。你不知我。小弟平生嗜酒,闾里少年哪个不知?喝一分酒,长三分力气。越是这等疲累,越是要酒水解乏。酒来,酒来。”
只得王二去取了酒来。韦生一口气饮了两升,顿时逸兴横飞。连呼好酒,好酒。王二笑嘻嘻地道:“俺们‘酒窖’的酒也不差吧?”
韦生道:“比得上新丰的酒。上一年我随城西陆嘉、左千乘去新丰赌钱喝酒,酒酣醇厚,不觉多喝了几杯,大醉而归,至今念念不忘哩。这酒有点那味儿。”实则“酒窖”里的酒成色浑浊,性子又烈,殊非好酒。只宜穷人牛饮,门阀子弟不喝。
鲁鱼、王二也陪他喝了几杯,韦生说道:“那个阴阳眼,下次落在我手里,叫他有来无回,活来死去。只可惜了这把剑……”榻边一张几案上,那柄断剑静静地躺着。眼前又见剑光四面八方袭来,耳中听见“喀嚓”一声响。韦生胸口仿佛又挨了一记重击,喃喃地道:“旧不如新,后来者居上。嘿嘿,旧不如新,后来者居上。嘿嘿!”
鲁鱼停杯不喝,望着他若有所思。
韦生:“难道全天下的儿子都要超过老子吗?我见也未必。”
鲁鱼想起了什么,张口欲说,却又犹豫,一时间愣在那里。毕竟莹莹聪慧,迅即接过话头说道:“儿子超过老子,天经地义呀。儿子一天天长大,筋骨日渐强健,血气方刚。老子却一天比一天老去,气血一日比一日衰竭。等到儿子能张罗生计时,老子大半都躺倒在床榻上了。诗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劳累’。”
韦生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摇头,微笑道:“申姑娘这话初听有理,可细一分辨,不免有些强辞夺理。你只管把儿子的壮年去比老子的衰年,这公平吗?这不公平。照我说,要把儿子的壮年与老子的壮年相比,这样才合情理。这个比法,天底下儿子可都胜过老子?”
莹莹一时语塞,仔细一想又无从辩起,颇有些心有不甘,说道:“你说得也对,可你说得也不对。我明知你不对,可我辩你不过。虽然辩你不过,可我还是觉得你不对。”说罢抿嘴而笑。
韦生一笑,转头望着床榻边的断剑。它长随左右,手不离剑,剑不离身。如今一断为二,只剩了半截。剑是如此,人也是一样。
莹莹把一对妙目扫了扫鲁鱼:“鱼,你说呢?”鲁鱼嘴里噙了口唾沫,摇了摇头,只呷了一口酒,不肯说。莹莹把鼻子皱了起来,像个肉包。鲁鱼左右一看,见挨不过,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新的旧的我不懂,不过说到儿子与老子,倒教我想起一个故事来。这个事我听了已有十数年,虽然隔了十数年,我倒还时常惦记,不曾淡忘。”
莹莹道:“有故事听最好,我最爱听故事。你说你说。”
王二憨憨笑了起来:“你有故事,俺有酒,最好。”
鲁鱼道:“……说的是数百年前,曾有一个了不起的大臣,他才识卓绝,见事极明。他辅佐国王打败了数十年的宿敌,一举称霸天下。之后,他却急流勇退,隐居经商去了。也是天纵其才,他当官当得大,经商也是风生水起。他暴得大富,又不忘散尽家财,与人分利。这个故事说的正是他暴富之后的事。”
莹莹微微点着脑袋。韦生却在暗暗思索这个大臣是何许人。
鲁鱼又呷了一口酒道:“这人生性散漫,也喜好喝酒,隐居后自号酒囊袋子,我们就叫他酒囊公……原来酒囊公有三个儿子。老二不知什么缘故在楚国犯了事,被抓了起来要砍头。酒囊公说杀人抵罪,天经地义。儿子不肖,就让他死好了。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儿子,说什么也得救上一救。于是他准备了一笔活动经费,足足有一千两黄金。奇怪的是,他没有把这事儿交给老大,反而找来小儿子,让他去楚国活动。老大听说后当然不乐意,说我是老大,家里的事都要交给我的。你不教我去楚国,怎么教老三去呢?分明就是看不起我。当下死乞白赖地要去楚国。孩子他娘也跟着劝,说老三远门都没出过,只怕不利,老大办事更稳妥。酒囊公也不好驳了他们的意,只得写了一封信,让他去找庄公。老大到了楚国,找到庄公。原来是个又穷又衰的糟老头子。庄公看了信,把千两黄金照单全收,叮嘱老大说,此地不宜久留,速速回家。老二我自会营救,其中详细一概莫问。老大别了庄公,心中却犯了嘀咕。这糟老头子风烛残年,济得甚事?只恐白白糟踏了一千两黄金。于是自己托了关系去通楚国王宫内的贵族。”
莹莹左手支颐,听得入神。韦生微笑不语。王二抽空又去打酒。
“……那庄公虽然穷困潦倒,却以廉直闻名,在楚国地位尊崇。他即见重于酒囊公,必欲成其事。当下交待家人,此公的金子我不能用。这千两黄金先放着,能用则用,不用最好,待事成之后如数退还。于是入见楚王,言天有异象,将不利于楚国,须行大赦以避祸。楚王对他言听计从,立即下令封了刑狱府,所有死刑一律暂停。王宫内的贵族先听到了风声,心想这个现世便宜捡得!立即通知老大,却不肯说破内情。事情有了着落,老大大喜过望,以为自己找对了门路。只可惜那一千两黄金,白白便宜了那糟老头子。他越想越心有不甘,于是回头又去找庄公。”鲁鱼又呷了一口酒,才发觉酒杯空了,咂着嘴道:“你们猜,庄公这一千金会不会退还?”
韦生摇头道:“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的道理?这事老大办得不对。”
莹莹道:“庄公原本就打算退还的,必是要退。”
正巧王二提了酒壶进来,给二人倒酒,边斟边道:“呵呵,申姑娘涉世不深,不知详细。这事儿江湖中可见得多了。依我说啊,庄公被老大摆了一道,怎肯善罢干休?钱可以拿走,事儿也不办了。二弟命在旦夕。”
鲁鱼道:“庄公对老大说,一千两金子就在内室,分文未动,你要取回,悉听尊便。老大果然到内室取回了黄金,暗自庆幸不已。庄公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当即入宫求见楚王,说坊间盛传,酒囊公之子杀了人囚于楚地,前日传言天有异象,必是他派了人散布下的。大王大赦天下,恐怕中了他的计策。楚王闻说勃然大怒。原来酒囊公本楚人,为他国效命,楚王素来不喜。当即命令先提斩老二,再行下达赦令。”
韦生不知不觉放下酒杯,自言自语道:“这么一来,二弟没有活命,反而早早送了性命……”
莹莹点头,蓦地说道:“啊,我知道了……所以先前酒囊公不愿让老大去,他料到老大去必节外生枝,救不了二弟的命。可是,他怎么能料得到呢?”
鲁鱼点头以示嘉许,说道:“老大大哭了一场,只得收了尸骨回老家,回家后也有此一问。酒囊公说道,前番我不让你去,只因你生得早,随我年轻时吃惯了苦头,故而吝惜钱财。老三生得晚,自幼过惯了富贵日子,哪里知道赚钱艰辛?一千两黄金弃之不惜。我让老三去,正因为他不惜财物。你这一去,我日夜都在懊悔害怕,只怕有今日之祸,果然不出所料……”
鲁鱼说完只顾喝酒,诸人都嗟叹不已。
王二道:“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半点也不错。”
莹莹道:“酒囊公真聪明。他这么聪明,最终还是救不了儿子的性命。他能料到他害怕的事,但他害怕的一步一步都变成了事实,他心里的悲苦、懊丧比其他人更甚。”
韦生点头道:“人不能笨,笨了要被人骗。但也不能太聪明,聪明绝顶的人,往往比笨的人更痛苦……”
莹莹盯着鲁鱼看。鲁鱼不去看她,只盯着酒杯。莹莹自言自语地道:“好奇怪。”鲁鱼只当没听见。莹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韦生,若有所思。
韦生看在眼里,当即转换话题,说道当今之世,唯有傅大人能解申公之围,这件事当然着落在自己身上。他即刻赶回傅府,快则三日,慢则五日,一定要解王府之围。鲁鱼则想法混进楚王府,相机行事,先护申公周全。
次日清晨,鲁鱼扮作伙夫随李四混进楚王府。李四是王府膳房的一名庖长,平生无甚喜好,只喜欢赌钱,因与酒窖里的人厮混得熟。他生性耿直,又不会使诈出千,常年输多赢少,欠了一屁股赌债。故见了王二如耗子见了猫一般,王二找他帮忙怎敢不依?
两人自偏门而入。鲁鱼挑了半爿肥羊,跟在李四身后。门口守将识得李四,却不认识鲁鱼。见到生面孔,便仔细打量起来。李四塞了几两碎银子,说道身后乃自家亲戚赵六,膳房人手紧缺来帮手,还请通容方便。那守将肩膀宽大,脖颈却出奇地短小,披着甲胄活像只缩头乌龟。他揣摩着碎银,见成色不高,颇不乐意,便打起哈欠来。李四会意,便凑上前去轻声道:
“晚上给军爷们送条羊腿好下酒!”
乌龟门将嘿嘿而笑,径直走到鲁鱼身前,把手在羊腿上轻拍了数下。身边一名士卒小声耳语道:“殷将军吩咐过,无关人等一概不得入内。”鲁鱼听了,暗地发愁,一边急思对策。
那龟脖儿门将把眼眶一睁,两颗眼珠子顿时突出寸许,怒道:“理他作甚!那头长嘴长脖子鸟,瞧人从不打正眼!自从封了王府,整日价躲在暖阁中吃酒,王府里的妞一个也没放过,好不快活!他奶奶的,倒叫俺们在这里吃屁!”一边说,一边挥挥手,放鲁鱼入内。鲁鱼暗暗吐了口气,随李四进了门。
李四走走停停,鲁鱼挑了羊肉,又腥又膻,上气不接下气。偌大一个楚王府,原本宫观相连,重阁修廊绵延不绝。奇果异树、珍禽怪兽无数。宫人宾客,游弋其中,不绝于道。如今却人迹罕至,宫门紧闭,冷冷森森。
经过白虎阁时,李四忽然止步,往院门一指道:“喏,都在里边。”院门紧闭,只看到墙头露出半截楼阁,高耸入云。以韩贲为首的今文派大都栖身于阁内,申公因被楚王府延为上宾,另有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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