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四岁爸爸的爱情
黄初四年正月,冰冻三尺。 黄初五年正月,阴气厉清。 黄初六年十月廿六日,雨雪摧折,冰冻三尺。 三年来,这是他唯一一次记下日子。他已经记不清,从何时开始过上不知世间年月的日子。可黄初他是记得的,永远也忘不掉。他想起更久远的时候,依稀记得那时还有春天,还有覆满华池的芙蓉,朱与绿,翠与兰。三年了,他却记不得雍丘的一个春天,也许是这里的冬,实在太漫长太寒冷。今日偶然听到那人东征而返的消息,这个寒侵入骨的秋日,却显得与往年不一样了些。他双手颤抖着,翻阅起幼子曹志书案上的历书,查起日子来。曹志有些惊惶,他从未见过阿翁这样的表情,原以为阿翁要查他的字,赶紧背手在身后。谁知阿翁却意外地温柔,虽只是像往年正月里,记下那些索然无味的文字与天气,面上却展露难得的笑容。曹志不明白,“雨雪摧折,冰冻三尺”为什么能让阿翁那么高兴,比看他写出蚕头雁尾、一波三折的字,还要高兴。曹志有一次为了讨他欢喜,笔笔用心写了阿翁的一句诗“白日曜青春”,阿翁虽初见笑了,却转而皱眉道“文章小道又何用”。然而那话不是对他讲,却是自言自语。 两年之后的又一个冬天,曹志终于知道,令阿翁高兴的并非冰冻三尺、雨雪摧折。只因为那凛冽北风,阻隔了那人东去的步伐,返道路过了雍丘,阿翁也终于不用化为南流之景,驰光见君。而那位君,他最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他没有见过他的脸,没有听过他的声音,甚至很少听阿翁提起,但却平白分走了阿翁七分心神,有时甚至是整个魂魄。他始终不知,两年前那星河漫天、寒风猎猎之夜,阿翁与那位君究竟如何会面,又如何秉烛夜谈。那个夜晚,是否正是阿翁笔下曾写道的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何等绝美的画面,在阿翁的笔下却带着诡艳凄婉。他只知道,那位君回到洛阳的次年,便如陨星而逝。承新君恩典,他与阿翁流离迁徙的日子却未停下,永远不知下一刻又要去到哪里落脚栖身,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叫“雍丘”的地方,他长大些又念了些书,更不喜欢这里。曹志在心里叫它“亡城”,亡身之所,丘者,坟也。商汤灭夏,夏后代封于杞。西周末,杞为宋灭,杞武公从雍丘迁都,直至灭亡。古时候这里的人提心吊胆,害怕天会塌下来,今日居于此地,他也生出相同的惶恐,寄身如浮萍,随波飘东西,害怕不知哪一日又要离开,去往未知的荒野。 恐惧仿佛能继承与遗传,正如猜疑与忌恨。阿翁低泣的声音,或愁饮的哀嚎,发出凄绝或古怪的切齿声,间或有自语低吟,痴人痴笑,这些声音如同冷雨碎屑,在一次次梦醒梦间,飘进他的衣襟,钻进心里。时间久了,人们都说他像他的阿翁一样热情又怯懦,快乐时狂放得像是发了疯,悲疑时又像是中了邪一般静默畏缩。甚至还有人提起,他像极了那位远在洛阳的表亲,那位新君。母亲谢氏是个温柔木讷的女子,总是长长默然后说,血统里的纪念深入骨髓。曹志在父亲去世很多年以后,偶然想起母亲的这句话,他幡然参悟,除却纪念,那血统里还有着不知由来的爱。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多年后,他又将这诸般事讲与妻妾家眷听,无心的听了就感慨两句,有心的扼腕长叹,有听入了迷的,或说得了陈王托梦,见到了黄初六年之事。说道间传与鄄城公,竟对得上天时、地名、人名、物件、场景,便命人记了下来,却涉伦常私隐,不为外人道。 黄初六年腊月,文帝丕东征孙吴遇大寒,至广陵而河道结冰,虽率众师,天时不利而返。途径弟植封地雍丘,增其户五百。然初时接驾的却是曹植次子曹志,丕问其父去处,志知有王机诬告在先,不敢作答,惟恐惹怒天颜,只好答其父于睢水畔垂钓,不喜旁人随同。丕将信将疑,西沿睢水而行,途经深谷,幽光霞影间,但见一袅娜之影,玄衣鹤氅,素纱掩面。虽辨不出面貌,却如青松而立,其肩若削,其态若水,持竿而立,露出一截皓腕胜雪。他不由得想起子建前年写的那篇艳作,洛水宓妃,翩若惊鸿。曹丕一时间竟然失了神。 “荒唐,荒唐,”曹丕低头莞尔。 那身影似有些动容,微微侧倾,手里持着的钓竿却掉进水里。 “君何故发此叹?” “将人认作鬼,你说荒不荒唐。” 鬼?他的说辞是愈发新鲜了。那人嗤鼻冷笑,他掩着面,白衣素裳,又不与他庙堂相见,为的正是不想再上演痛哭流涕、卑躬自省的相遇。他却说他是鬼。可见以往在他眼里,他连鬼都不如。 “君说的可是项羽与汉王战于灵壁东,汉军大败,睢水为之不流,冤魂无数?” 见他有些愠怒,曹丕愈发觉得可爱可怜。前年他还都洛阳跪地告罪,诚惶诚恐的模样,泪涕纵横,悲恸难继,醉酒跌落在地似一滩烂泥。那个时候曹丕就想将他压在身下,扳起他的脸仔细瞧瞧,竟是怎样一副认真伏罪的姿态。他要他从心底里爱他,敬他,畏他,臣服于他。 “非冤魂,艳魂是也。” 那人听闻此言别过头去,羞赧难当,他不料曹子桓竟言至如此荒唐。 “余有一弟,幼时甚惹人怜爱。常扮作女儿态,午睡时上我床榻,叫我莫太早娶亲而冷落了他。” “而男子哪有不娶亲的,你必负了他。” “男子何止娶亲,还要建功立业,顶天立地,”曹丕忽然失落了起来,缓缓道,“可我那个弟弟,太过耀眼,他的流光华彩盖过了我顶的天、立的地。” “此何故步步相逼、摧心伤肝?” 那身影有些哀恸,遮面的素纱在薄凉的阳光下微颤,声音哀婉而悠长,忽似有雁哀鸣过往,落下一片凄声回荡。 “我只是留恋他蜷在我怀里,唤一声‘阿兄’的模样。其实我何其羡慕他。” “他不过一具将死之身罢了,何得君羡?” 曹丕忍不住心中翻涌情思,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 “丕又何尝不是将死之身。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权力对于他来说如此重要,因为他除却此物一无所有,他却羡慕子建能得世间不朽之才。而在他眼里,自己算计、拼杀、狡诈,拥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个体面的笑话,“我只是,只是不愿他离开我。如果连这些糟粕的身外之物也没有,他如何会正视我。”他要他作一世的俘虏,且要把这纯洁炽热、宛如天人的俘虏当作神歆之祭。而曹子桓,他要作那献祭的屠夫,即便肮脏不堪却依然在神面前忏悔,企盼求得一点圣光。 “你毁了他,”他转过身来,神色凄然异艳,“他蜷在阿兄怀中时,就已将阿兄视作他的生命。”所有宴会的杯盏交错、丝竹曼舞间,他不知有一双眼睛,只见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所有的四时更迭,他不知有一剪春光,只为飞驰见君;所有的春来东去,他不知有一阵西南暖风,只为入他怀抱。他看不到这些,他只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中,变得喜怒无常、深邃莫测,他把自己锁在高楼上,小子健再也爬不上去,与他耳语谈心。 曹丕解下腰间玉佩道:“余幼时曾得弟心爱之物,曾许诺,倘遇心爱之人,便以此赠。今日以此赠卿。” 手中握住的玉佩,尚留他如兰似桂的体温与味道,与那幽谷中冰冷而穿梭的风,交织成一种奇特的温柔。刺痛却愉快。薄凉的日光,照着通透美玉,映出他如星似月的眉目,瞳孔在温柔的和解中逐渐失焦。他们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是这样了。这一天来得太迟太迟,他们等了太久太久。同样的血液,分流在两具躯体,终有一日要彼此拥抱、交融,成为一体。 次年,曹丕一病不起,与世长辞。而他的血也仿佛流干一般,剩下风烛残年,岁月干涸,他只反复做着那个重回洛阳的梦。可那双继承了父亲阴骘般的眼睛,在空中凌视着他的可怜,教他死心。 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 可是,黄初哪里有八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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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羽中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2-07 20:4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