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度
“大西洋暖流把等温线抬高了将近一千两百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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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刷到大学班上的几个女孩子在巴黎郊区搞了个小趴体,穿着性感,化了浓妆。有个姑娘我室友暗恋了她三年,现在已经完全不是大学校园里见到的青涩样了。
她们也同时晒了些极具生活气息的内容,很多只是随手一拍,记录下城市里的小角落。
我当然很羡慕,我既没朋友,又没生活。
我也想晒晒生活,记录下周遭发生的事,尤其是像我这么一个擅长用图像表达自我的人。我很喜欢 ins 上许多朋友在世界各地拍的街景,偶尔晒晒看到的地标,墙上有趣的海报和涂鸦,小动物,以及形形色色的人。
问题在于,我的周遭实在太糟。
冬天日照时间非常短。北纬43度的地中海沿岸,纬度和长春持平,甚至高于札幌。温度也就和北纬31度的上海差不多,有时被南法的阳光晒昏脑袋,太阳一落山立马被打回原形,暖气开好,热茶泡好,大衣穿起来。
这样一个人口不足两万的小镇,就算南边是整个欧洲都臭名昭著的马赛北区(Quartier Nord),还是宁静得如所有其他外省小镇一样。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宁静了。
我学校前后都是农田,只有左右贴着的地方有些平房。那天和黎巴嫩小哥聊天,他说他偶尔会看到有人赶着猪走在学校后面的乡村小道上。
请注意,南法的农村,尤其是咱们这里,“普罗旺斯的农村”,就算它前面的定语再多,终究是农村。许多人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说 cliché 到极点的普罗旺斯是不是乡村也很美很浪漫。
Tout à fait BULLSHIT.
我每天出门,都能看到羊在宿舍楼隔壁吃草。马路破破烂烂,公交车只有一辆而且二十分钟一般,镇上只有三家超市,我来的第一个月甚至没有碗和衣架,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小了——我只有去Clermont-Ferrand见朋友的时候到那边的宜家买了带回来。
如果说我知道我要背384公里的宜家和碗回宿舍,我可能压根不会选择来这里,宁可去一个排名稍微差些但至少有生活的地方。直到银行卡下来可以网购,生活才获得改善。
这样一个地方,生活根本没有变化,路都没几条,就算想用照片记录下,我也不知道该把手机对向哪里。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作为摄影师所拥有的敏锐在这里完全失灵,枯燥的乡村景象在不断地折磨我,甚至让我无法意识到我深处何方。我被这里的植被和农作物,以及远方的山糊弄着,失去方向感。
更何况,在这么一个小镇里,我住的地方位置都算得上偏僻。别提本来这里就没什么娱乐活动,或者其他的什么变化。唯一让人能有点亲近感的只有超市里卖得海天酱油,还有越南人饭店橱窗里放着的青岛啤酒。这里,日子不仅很慢,甚至被夸张地拉长。空间感消失后,对时间的感官也消失了。
和朋友说到这事时我说,我之前的人生根本没长期离开过上海,住在城里去像样点的地方也不会超过半小时。生在这么一个复杂的大城市,我已经习惯于各种刺激了。你能在城里找到所有你想要的,并对特定的空间产生归属感。
可现在,我在庄稼田包围的宿舍里,面对着复习材料发呆,脑子里全是富民路上的沿街店铺。之前去J.Boroski喝酒时还没觉得有多么喜欢那家店,还有它对面的部队锅,旁边的嗨棒店和桂花啤酒,以及巨鹿路我所谓的外国人大时代(花马天堂那边)。现在想想它们真的是可爱得不得了,让我拿伦敦纽约和东京换我都不肯。
因为太轻易地拥有,那时觉得不足为奇,现在却开始责怪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路上闲逛,坐在酒吧和餐厅里 have a good time,让现在的我饱受回忆的痛苦。
如果我不知道那些美好,现在或许面对这个 the middle of nowhere 时会好受太多。我与那些地方的连接已经中断,在陌生的国度里建立不起新的连接。
那天去马赛的海边,被海风吹得有些冷。我把游轮照片发给我妈,说,喏你心心念念的地中海游轮。其实还有后半句没有发出来,那后半句是,43度的景致再怎么美,也比不过31度。
梦里,我坐在南京西路小阁楼的阳台上,看着远方城市一点点熄灭灯光,我觉得我与这个世界连接着,我在世界的中心。醒来之后我看着天花板,才想起来我离城市已经太远了,远到我已经不再幻想能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
我们总说“还有下次”,现在我知道,“很有可能没有下次,或许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当然许多年以后,在北纬43度小镇里生活的经历会被我的记忆包装成动人的样子,有一些值得怀念的小美好。但现在,我无法这么觉得。
希望明天可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43度的太阳能照耀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