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溪谷——川黔铁路行
两个石门坎
几年前,我去北京拜访一位图书编辑。当聊起国内的一些小众景点时,他突然双眼放光:“你知道贵州有个地方叫石门坎吗?一个英国传教士发现的,并把它打造成了一座天堂。”我有几分懵,却故作淡定地回答:“你也知道石门坎?我还以为它只是一座无人问津的火车小站呢!”
早就忘掉这出对话是如何收场的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为自己的无知而愧疚。编辑老师提到的石门坎,是贵州威宁县境内的一个苗族村落,根本就没有铁路。1905年,英国传教士柏格理受邀来此传教(并不是他发现的这里),他不但兴建了基督教堂,还带来“四大发明”:为当地苗族创造了系统的文字——石门坎苗文;创办了中国第一所双语学校;开设了中国第一座苗民医院;修建了贵州历史上第一座足球场(据说柏格理本人乃足球迷)。
而我嘴里的石门坎,是川黔铁路上的一座四等车站。它距离贵州省遵义地区仅一步之遥,却在行政上隶属于重庆市綦江区的安稳镇。
无需辩解,我的确闹了一个笑话。有趣的是,这个笑话还可以引申出另一层讽刺意义:虽然此石门坎非彼石门坎,但知晓川黔铁路石门坎的人,无疑要比知晓贵州威宁石门坎的人,少之又少。我是如何歪打正着的呢?这要归功于2012年8月的某一天,我从贵阳搭上一趟由湛江开往贵阳的绿皮车,第一次投身于川黔铁路怀抱。在松坎河畔的山谷里,火车一头扎向深不见底的黑处,仿佛扭着扭着,便扭出轨道,被《黑湖妖谭》中的恐怖生物卷走,或遁入异次元空间。天空阴沉着脸,孔雀绿色的青山,如黑森林一般死寂,窗外连一只飞鸟也见不到。我战战兢兢地坐在卧铺车厢的边座上,生平第一次害怕火车开着开着就开没了。
这时列车一声哐当,缓缓停了下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山间小站,仍有不少人上下车。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人多半是松藻煤矿的职工。彼时,我正牢牢地盯着白色站牌上的三个黑字:石门坎。要感谢这三个字,将我从恐惧中拉了回来。若不是列车在这里停车两分钟,使我有时间除掉心中的魔鬼,我肯定要被黑暗的松坎河谷拖入一个无止境的深渊中。从此石门坎这个名字,于我而言便有了一种神秘的力量。也许冥冥之中有一天,它还会将我召唤而来。

川黔铁路
八年过去了,这一天终于降临了。2020年6月的某日,我打算从重庆火车站,也就是大家俗称的菜园坝,搭乘重庆硕果仅存的两趟传统绿皮火车中的一趟——开往遵义的5629次列车,前往石门坎。动机有二:一来我对拯救我的那座神奇小站念念不忘;二来我也想重走一趟川黔铁路。自从渝贵铁路通车后,高铁就化作一支穿云箭,每天在高不可攀的巨型墩柱上飞来飞去。曾经热络的川黔铁路,如今只剩下5629和5630这一对客车在开行,凄凉至极。谁都明白,中国铁路正以社会达尔文般的残酷大步往前迈,高铁跑得越快,那些老铁路的伤痕便愈加触目惊心。
早在1911年,清政府便计划修筑川黔铁路。民国时期,中国建设银公司与铁道部、四川省政府联合,成立“川黔铁路公司”,准备大力进行西南铁路的建设。但这一切随着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不得不宣告停滞。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6年,这条铁路才真正开始施工。1965年10月,川黔铁路全线通车并交付运营。和成昆铁路一样,它是三线建设时期的重点铁路工程。因为当时重庆归四川省管辖,所以这条连接重庆和贵阳两座山城的铁路,被官方正式命名为“川黔铁路”。铁路全长470公里,设有40个车站。隧道及明洞115座,桥梁125座。沿线地质复杂,山势陡峭,屡有塌方、滑坡和泥石流灾害,石灰岩地区多暗溶洞,整个修筑过程十分艰难。有许多年轻的铁道兵和筑路工人离乡背井,怀着对中国铁路建设的热忱来到这里,却再也没有走出这些连绵起伏的群山。
川黔铁路的成功修建,使沿线的工矿企业得以飞速发展。单拿重庆地区来说,南桐的煤炭和小鱼沱的铁矿石,能够源源不断地通过铁路输送到重庆市内的大渡口钢厂。而在此之前,这些物资需要辗转陆运和水运,然后装上木船,沿着长江一级支流——綦江,淌过无数激流险滩,才能抵达大渡口,效率十分低下。川黔铁路就这样凭借自身强大的运力,为国内的三线建设立下赫赫战功,迎来了生命中最高光的一刻。根据一些老工人的回忆:这条铁路刚刚建成不久,铁道部便把最新研制的第一代干线柴油机车——东风型机车投入部署。而彼时的华夏大地,几乎还是清一色的蒸汽机车担任牵引任务。在那个时候,人们一睹内燃机车的兴奋程度,恐怕比今天看见渝贵铁路上的和谐号,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1991年,川黔铁路实现全线电气化。从此功率更大、技术更先进的韶山系列电力机车,取代了东风型柴油机车,穿行在山谷和棚洞中。很长一段时间,这条铁路一直走在时代的前沿。
倒不是说渝贵铁路的出现,使得川黔铁路日趋沉寂。高铁赶走的只是普速列车,让这条铁路真正走向没落的,还是这些三线工厂的衰败。一如当年计划经济时代,为国防和战备的需要,调整工业布局,数不尽的大型工厂扎根于西南山区,高耸入云的烟囱里终日弥漫着滚滚浓烟。铁路让它们发挥重大能效,它们同样使铁路蒸蒸日上。随着国际形势的稳定与缓和,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继而进入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在市场经济运行规律下,国企亟需改革,三线时期的国营工厂,开始面临一个生存还是死亡的难题。为保密需要,这些企业在建厂过程中,大多选址在人稀罕至的深山中。在国家投入的减少下,逐渐经营不善,也很难留住人才。80年代后期,大量三线工厂被迫关停。川黔铁路赶水站旁,曾有一条重要的工矿企业支线——小赶铁路。但随着綦江铁矿的倒闭,这条铁路也几近废弃,再不见装满铁矿石的货运列车,只有野草荒蛮生长。工厂的消亡,使得川黔铁路再也不复往昔的峥嵘。
前往菜园坝 这是阴雨霏霏的一个早上。唯有雨水,才能降服重庆恐怖的烈日。却也教路上穿吊带的女孩子,为她们的爱美之心付出代价。酒店门外就是两路口,我走进地铁通道,去寻觅传说中的“皇冠大扶梯”,结果被毫不留情地堵在入口处。规则写得清清楚楚:要么投币二元,要么刷一下实体交通卡,暂时不支持扫码。
看我捉襟见肘的样子,管理员大姐也很无奈:“我们这边有规定,我不能帮你代刷,你先等一下吧。”这时另一位大姐走来,还没等管理员大姐说完,她便会意,潇洒地帮我刷了下卡,头也不回地走了。“要对人家说声谢谢哈!”我受宠若惊地走进扶梯,身后传来管理员大姐的一声大喊。
如果你看过《三体》的“死神永生”,你应该还记得有一种武器叫二向箔,它可以将任何3D的东西变成2D。开个不恰当的玩笑,你对两路口使用一次“二向箔”,会发现它和菜园坝火车站能够重合成一个点。也就是说,两路口和菜园坝之间,根本不存在直线距离,只存在于一个无法被地图恰当显示的高度落差中。菜园坝在地上,两路口在它旁边一座高高的山上,这就是重庆。长达112米的皇冠大扶梯,便是用来登山的天梯。
我还记得一年前走进菜园坝的样子,称其为一个小小盛况也不为过。举着自拍杆的秃顶中年人,穿大红色棉袄的老两口,呼朋引伴的阿姨们,和自带榨菜豆瓣酱的一家三口,都纷纷涌入车厢。古老的绿皮火车,仿佛一朝回到青年时代,洋溢着棋牌室般的热情,和菜市场般的喧闹。可惜,那是重庆开往内江的5612次列车,不是今天搭乘的5629次。而它也如想象中那般清冷,稀稀拉拉二三十个乘客,各自爬进不同的车厢,确保彼此之间拉开足够的距离。不知是疫情期间使然,还是这趟车的管理相对松散,列车员并没有阻止那些故意走错的乘客,而是任由其三三两两地霸占一节车厢。我找到一个靠窗的三人座,把窗户抬到最高处。非常幸运,没有限位器的拦阻。我那颗60头围的大脑袋,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伸出去了。

5269次列车
斜风细雨下,汽笛鸣响,列车一声长叹,驶出菜园坝。它要先踩着建国以来的第一条干线铁路——成渝铁路,一路沿江而行。一过小南海,新白沙沱长江大桥性感的天蓝色钢铁骨架,以及南岸珞璜电厂的三根擎天巨塔,便会飞扬跋扈地将全车乘客的目光吸走,让人们忘却了旁边孤零零的老桥,仍旧倔强地矗立于长江之上。原本,列车将踏着它苍老的身躯,在地动山摇中跨越长江,正式步入川黔铁路。然而从2019年4月24日起,这座曾经的“万里长江第二桥”正式停用,永久地退出了历史舞台。这样一来,5629次想要过江,就要大费一番周折了。
简单讲,列车要继续沿着成渝铁路,从铜罐驿车站进入陶铜联络线,再经兴珞线抵达白市驿车站。在这里,列车要进行换向作业:车头从一端解挂下来后,再接到另一端,原有的车头变车尾。最后,列车由兴珞线钻进新白沙沱长江大桥的天蓝色钢铁骨架中,缓缓穿过长江,在珞璜站与川黔铁路胜利会师。
若非亲自走上一遭,此时的你一定很懵。没关系,我也很懵,这线路的确复杂到难以用恰当的言语描述出来。你不妨这样认为,原本需要三步两步就可以跨过的长江,现在绕了一个多走几十步的大圈子。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从重庆站到七龙星站区区50公里路程,5629次列车需要开行2小时40分钟。
雨仍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像一个蛮横无理的泼皮,只因旁边的路人不小心撞到胳膊,便化身为一门连珠炮,啪塔啪塔一通乱炸。很多乘客难以抵挡,被迫关上了车窗。而我宁愿把包里的冲锋衣裹在身上,也不想放弃能够开窗——这一传统绿皮车厢的最大福利。坐这种火车不开窗,等于炒一盘宫保鸡丁不放辣椒,或者看一部3D电影不戴眼镜。我更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大自然,无论是轻柔的风,还是无情的雨。对于拥有厚重钢化玻璃的列车而言,外面的世界清晰度低于720P,而绿皮车则是蓝光级的待遇,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一个骑电瓶车的女人高跟凉鞋上的淤泥。车厢静谧,乘客疲惫,唯有敞开的车窗,为这不断撞击车厢的雨点,创造出一种近乎ASMR的声音采样。
不和谐当然也有,比如那个躲在车厢中部的女列车员。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率先惊扰,在极富节奏的砰砰声中,我看见她侧躺在三人座椅上,不断使用拳头的手面一侧,狠狠拍打自己的小腿肚子。她到底遭了什么孽,大清早便像僵尸那样没有意识地重复一种动作,还是昨晚忘记了换班?我本应对此予以包容,毕竟她原本碍不着我什么事,偏偏她制造的声音和车轮撞击铁轨的噪音完美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如同电吉他与唢呐的古怪合奏,弄得我心烦意乱。若不是一杯超即溶的冷萃咖啡,真不知该如何排忧解愁。




沿綦江而行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2020年6月),一条“重庆綦江出现1940年以来最大洪水”的新闻上了微博热搜。在相关视频中,楼房被洪流卷走,汽车翻入江中,犹如启示录般的恐怖画面。2000年重建的彩虹桥,在四面楚歌的洪水包围下,摇摇欲坠,有谁还记得1999年的那场灾难?赶水到小鱼沱的专用线铁路,瞬间腰斩成两截,川黔铁路的客车也不得不暂时停运。西南地区这些饱经沧桑的老铁路,往往依山而建,傍水而行,所以每逢雨季,都要遭受数次山洪或泥石流的残酷考验。去年夏天,成昆铁路甘洛地区更是因为严重水害,停运了整整七十多天。
还是我写这篇文章时,云南昭通的寸铁乐队,正式推出重组后的第一张专辑《近人可读》。在那首“道别时想说些什么”中,我仿佛听到一支唱给川黔铁路的哀歌:“带着哭脸 身后都是重创的山巅 同病相怜 归途车厢 歌声重现”。或许对我来说,这条铁路注定携带一种阴郁的基因。我两次与其邂逅,都在一个见不着光的阴雨天。雨水浇筑希望,又带来罪孽深重的灾难。就像那条深不可测的綦江,它在列车离开夏坝之后突然浮现于窗外,彼时的它,温婉而娴静。看那车窗外,一座座渡口飞逝而过,斑驳的汽船泊在岸边,恭候着行人和摩托车的大驾。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从高高的堤坝上纵身一跃。这一刻,他又跳回了童年。但谁都看得出,在那暗流涌动的水面之下,有一份不安悄悄潜藏着。一如这些接踵而来的大坝和水电站,可以是男人的游乐场,亦能摇身一变为地狱之门。
然而在六月初的那场雨中,川黔铁路一派岁月静好。垂钓的老翁如姜太公一般,闲坐在硕大的芭蕉树叶子下,不知道钓的是鱼,还是人生。列车就这样沿着綦江,跌跌撞撞地驶入綦江。它们拥有相同的名字,但第一个是江,第二个才是城。江水孕育了这座城市,母亲一样存在着,使得火车进来的时刻颇具仪式感:列车要围着江水转上好几个大圈,才能找到綦江站的站台。这便为城市赋予了某种独一无二的展示视角,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和古老的吊脚楼,迈着优雅的舞步,从弯弯的铁道线旁旋转而入。原来,火车正和这座城市跳起了华尔兹,而綦江便是舞池。
车站是个分水岭。在这里,一大半乘客下车了,上车的人却寥寥。站台上,一群红花绿毛的阿姨,挂着喜悦踏在不愿老去的路途中。有个男孩蹲在安全黄线后面,仔细端详着25B型客车的转向架,他爸爸举着自拍杆,一边解说,一边记录下这宝贵的一刻。小孩看得起劲,丝毫没有想走的意图,直到那位举旗子的年轻职工,用一种略显不耐烦的口吻催促起来:差不多了吧,你们赶紧出站嘛!这才拍拍屁股,和爸爸一起手拉手,消失在不算热闹的出站口。




寂寞的游戏
三江像一座迷你版的綦江城区,列车要在孝子河注入綦江的突出部,来一记近乎180度的大转弯,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你会看到一座有些年头的铁路石拱桥,通向一座黑漆漆的山洞,这便是三江到万盛的铁路专用线,主要负责运输南桐的煤矿。群山逐渐裸露狰狞,将列车包裹在狭长的河谷中。棚洞和隧道陡然增多,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名身披黄马甲的护路工人,紧张兮兮地目送列车通过。不过从气势上看,这里与成昆铁路的大渡河峡谷还是不可同日而语。后者的万丈绝壁,令人无法喘息。不多时,列车缓缓驶入一座大山深处的无名小站,停了下来。由于乘客稀少,发动机熄灭后的列车,像一艘保持静默状态的潜艇,万物寂寥,连雨滴都悄无声息。
小站叫东升坝。没有人上来,也没有人下去。这类山中小站,宛若秘境,它存在的理由,仅仅为了会车。川黔虽然实现了全线电气化,但仍是一条孤独的单线铁路。双机重联的大3B,拉着几十节黑乎乎的车皮,成为5629和5630次的唯一同伴。列车迟迟不发动,我有些无聊,便走进最后一节车厢。本想看看车尾视角的铁道线,却发现车门太过污浊,只得作罢。见我形迹可疑,一名“警察”很快尾随而来。他站在我刚刚站在的车门旁,轻轻念叨了一声上面的“止步”两字,接着脑门一顶,扒着玻璃开始瞅起来。这位大叔身着一件橄榄绿色的89式警服,胳膊上“公安”两个字清晰可辨。显然,他要么是一名退休的老公安干警,要么随便穿了一件从军转民用品商店里淘来的旧货,我更倾向于后者。大概啥也看不着,他开始尝试拉车门,但无论门把手被他弄得如何吱吱嘎嘎地叫唤,那铁门仿佛郭靖镇守的襄阳城那般固若金汤。几次未果后,他只得选择放弃。
我决定待在车尾附近,毕竟这里人烟稀少。在嘈杂的绿皮火车上,我绝非那种将世界屏蔽在降噪耳机中的人。我很乐于和身旁的乘客聊天,听他们讲讲大都市里听不到的故事。神奇也好,乏味也罢,至少都为彼此错乱的人生,暂时提供了一处歇脚点。修改一下《阿甘正传》的台词:车厢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遇到的下一个乘客是谁。可在这趟沉默的5629次列车上,我更愿意把沉默还给这些同样沉默的山川,和不会说话的大地。雨是唯一的例外,还有鸟虫。此刻它们正在窃窃私语,仿佛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寂寥的山中小站,也因此显得更加寂寥。没由来的想起已故的作家袁哲生,想起他的《寂寞的游戏》,以及改编的电影《阳光普照》。泥石流可以埋葬铁路,埋葬列车,暴风骤雨也终将散去。有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却很难迎来阳光普照的那天。既然如此,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最后一排座椅上,和雨水一起,在沉默中年华老去。
在镇紫街,“公安”下车了,他嘴里叼着一根烟,面无表情地从我俩只此一次的交集中走出。忽然发现,他长得有点像电视剧《隐秘的角落》里王景春饰演的陈警官。车站距离东溪古镇一步之遥,遗憾的是,再没有人愿意坐绿皮火车来游玩了。这座悠悠闲闲的古镇,已经在川渝黔交界处悠悠闲闲地躺了千年,在可防可控的游客面前,它还将悠悠闲闲地去迎接下一个世纪。但愿,不要有什么抖音网红来这里直播。我想歌颂一下镇紫街的站台,它让我仿佛又一次邂逅西伯利亚的铁路小站。没有卖鱼子酱和饺子的俄罗斯老奶奶,却有一群推着婴儿车的妈妈在遛弯,还有两个好像特意来等待这趟绿皮车的女孩子。一个牵着小狗,一个蹲在列车屁股后面,摆出了剪刀手。相比被“大站”綦江无情驱赶的父子俩,镇紫街的站台就像当地人哄孩子和遛狗的广场,巴适的很。中国不存在欧洲美国的开放式车站,一个游客不能像逛公园那样去站台上玩耍,所以镇紫街的宽容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团,比站台上轰隆隆地出现一群妈妈们还难以破解。





再见溪谷
列车抵达赶水时,差不多晚点了20分钟。关于这座美丽的小城,我会把它交给下一篇文章。你只需明白一件事:从重庆到赶水,坐绿皮车要6个多小时,而高铁不过35分钟。下一站就是石门坎了,心跳又开始加速了。但这次的施虐者,不是疑云笼罩的黑暗峡谷,而是一种即将下车的紧迫感。透过车窗,我看见绿皮车正弯曲着身子,在荒草和岩石的夹缝中,慢慢蠕动着。松坎河像刚刚睡着的小猫咪那般沉默,大片大片的山体滑坡防护网,面纱一样铺在陡峭的山崖上。雨不知何时离席了,那些危机四伏的死亡阴影,却从未散去。
2016年6月29日,在持续多日的强降雨影响下,川黔铁路赶水至岔滩区间突发大型山体滑坡,铁路就此中断。成都铁路局集结了2000多名抢险人员和240多台抢险机具,经过52天的艰苦奋战,才使这条铁路恢复通车。类似这样的新闻,你每年都能检索到。如果你是一个记者,你甚至可以原封不动地套用这些新闻,仅仅把里面的“时间”“地点”和“抢险天数”修改一下,都无伤大雅。没有经历过水灾的人,恐怕很难理解家园被淹没时的痛苦。那些重创的山巅依然坚忍,离开的人却再也回不来。风笛响彻在空荡荡的松坎河谷,仿佛哀悼那些逝去的人。终于,石门坎像庇护所一样如约而至。它是那样的英勇,把一整列火车的悲伤扛在肩上。
我拎起行囊,跳下车厢。趁悲伤还未溶解在空气中,趁背着箩筐的当地人还在站台另一端。八年的等待,不过是仓促间的一次别离。川黔铁路的石门坎,终将为我注入一份独家仅有的记忆。再见了溪谷,愿这趟归途中的列车,永远充满歌声与欢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