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金瓶梅》一百四十六：爱月伺庆，四嫂战情（中）

在一连串纷繁琐碎的杂事之后，屋外的雪引起了西门庆造访郑爱月的兴致，其动机难以捉摸，或许只是为了找郑爱月排解一下最近的烦闷。于是带上眼纱，骑马，玳安、琴童跟随，径进构栏，往郑爱月儿家来。转过东街口，只见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一天瑞雪来。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年末的大雪在古人眼里预示着来年的祥瑞，可这祥兆却和即将步入尾声的西门庆格格不入，对于他来说，更多的是那一丝丝逃避不了的寒意。

西门庆踏着那乱琼碎玉，进入构栏，到郑爱月儿家门首下马。在“西门庆露阳惊爱月”的片段里，郑爱月因为第一次见西门庆，故意卖弄其风采，忸忸怩怩，而这一回早已是熟人熟面，再加上西门庆贵人事多，哪有时间和你慢慢来，于是在进行了必要的寒暄之后，两人就直接进了郑爱月的房间。

进到房中，香气袭人，西门庆脱去貂裘，和姊妹两个粉头围炉共坐。在郑爱月的房间里，挂着一轴“爱月美人图”，上面还题了一首诗：

有美人兮迥出群，轻风斜拂石榴裙。

花开金谷春三月，月转花阴夜十分。

玉雪精神联仲琰，琼林才貌过文君。

少年情思应须慕，莫使无心托白云。

这首诗的落款为“三泉主人醉笔”。三泉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就是那个拜西门庆做义父，招宣府林太太的儿子王三官。于是西门庆问：“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儿的号？”西门庆早在收王三官为义子的时候，就在王三官的书房看到写着“三泉诗舫”的牌匾，当时就问了“三泉”的意思。这次问郑爱月明显是故意问的，言外之意就是：“怎么你和王三官也有瓜葛？”

郑爱月一听，慌得连忙摭说道：“这还是他旧时写下的。他如今不号三泉了，号小轩了。他告人说，学爹说：‘我号四泉，他怎的号三泉？’他恐怕爹恼，因此改了号小轩。” 接着“取笔过来，把那‘三’字就涂抹了”。为什么郑爱月的反应会这么大，首先来看一下这幅“爱月美人图”是挂在什么地方，原文是“床旁侧锦屏风上”，说白了就是隔断房间与床的分界线上，这对于于一个女生来说是相当私人且隐秘的地方。虽然说古代院中女子为了生活送往迎来，但是身为院中的招牌，非贵人绝对进不得郑爱月的房间。现在郑爱月在如此私密的地方挂着题着王三官号的画，这明显就是在向西门庆说她和王三官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别忘了，现在的时间线是在“丽春院惊走王三官”之后，更何况献计者正是郑爱月。

卜键在《摇落的风情》一书的相关章节评点道：“由此可联想到爱月儿或对王三官产生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见其移情别恋，尤其是缠上竞争对手李桂姐，便转化成了刻骨铭心的恨，便出奇招以为报复。她为何在老西来时不摘下此轴呢？大约是以为老西不知王三官之号；又为何还悬挂此轴呢？或因她在心底仍怀有一线希望吧。哦——小小年纪的爱月儿，生活已给了她太多的折挫和恶毒！”兰陵笑笑生没有直接写出郑爱月与王三官之间发生的故事，但是我们从这些细节大概可以推测出王三官与郑爱月之间曾擦出过火花，后来因为王三官移情李桂姐而设计惩罚了李桂姐并王三官。无论在西门庆或者王三官上甚至在其他金主上，郑爱月和李桂姐始终都是竞争对手。

心惊胆战的郑爱月还在担心西门庆会暴怒而像“痴子弟争锋毁花院”那样砸了郑爱月的家，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西门庆见她把“三”字抹了，“满心欢喜”，话题轻轻松松地转到了王三官的好风月的老娘林太太那儿。

读者或许会觉得奇怪，为何当年西门庆发现李桂姐与王三官的瓜葛时，是何等的大怒，这一回郑爱月留下了明显的与王三官也有瓜葛的证据，先不说挂在屏风上的题诗，她口中的“旧时写下”是何时？这个“如今不号”她又是何时知道的？“听见一个人说来”，这种事王三官好意思大声招摇？能听见谁说？这不是明摆着郑爱月不止接待了王三官一次两次吗？这么明显的漏洞，西门庆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其实西门庆并不是一个占有欲特别强的人，而是一个迷恋征服快感的人。书中和他有关系的十几个女人中，几乎没有一个是被迫的，对于这些一个个贴上来的女人，西门庆想要的只是“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的洒脱，这和他纨绔子弟出身的背景是相契合的。至于对李桂姐生气，更多的是对其职业道德瑕疵的生气，因为当初是在西门庆包了李桂姐的情况下，李桂姐瞒着西门庆接待王三官。不过这也仅仅是紧张一阵子，西门庆也并没有特别挂在心上。至于其他女子，他也并没有想要占有他们，能做一个不闹事的情人，对于西门庆来说就是最好的标准。

再有，在这些女人中间，除了林太太，其他人都是可以用银子的打发掉的。而恰恰是因为结识了郑爱月，西门庆才有这么一个深入市井土豪几乎不可能涉入的境地——贵族遗孀，满足了他新层次的征服快感，所以西门庆对郑爱月在内心中还有一层浅浅的感激。而对于郑爱月，无论是从作者的描述还是书中人物对她的反映，我们都可以感觉到她的“顶级”，而这样一个顶级的院中女子，在西门庆的强手之下低下了她高贵的头：今天与西门庆的相会，她自称“粉头”，一个院中女子的通用称呼；之前“露阳惊爱月”时拒绝的品箫如今也屈从了。

这种“不占有只征服”的感觉带给西门庆的体验是超越身体直达灵魂的，而对于给他创造这种快感体验的郑爱月，西门庆除了“满心欢喜”还会去追究他并不在意的忠贞吗？

正是：聚散无凭在梦中，起来残烛映纱红。钟情自古多神合，谁道阳台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