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未到站
今天起晚了。去同一个地点上班的选择,由给我无限幻想的两种,变为宿命般不可逃脱的一种。如果不想迟到的话。
在这个时间出发,一块钱的公交车是肯定要搁浅在环线上的。得亏还有五块钱的地铁,这是命运对我的救赎,我付出的代价便是,明明身体和灵魂还没有过完一星期,却已经花掉原本一星期才花得完的车费,并且用五倍的车费,被五倍的陌生人挤压成自己原本体积的五分之一。
第一个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只阿拉伯狒狒。她蓬松的银灰色头发在不大的车厢里肆意蔓延和肿胀,犹如在水中失控四散的青蛙的精子。我闻到她银灰色床单里螨虫的味道和他男人昨夜的呻吟,以及今早的抱怨。我从来没有领略过这么情意绵绵的抱怨。它让这只狒狒瘦削的脸红润非常,那是在银灰色的海雾中破茧的太阳。那太阳辉煌极了,以至于它完全容不下周而复始的麻木和生而平凡的怨怼,她仿佛在战斗,在提前发出胜利的怒吼。
我好奇地端详她,以及她脸上布满的男人的汗液和抱怨。那感觉太窘也太棒了,似乎我加入了他们昨晚的狂欢和今早的争执。在我看来,那口舌的争执是如此的没有意义,就像那肉体的狂欢一样。你很难要求所有人把床单上的激情和热烈延续到整个生存实践和生命体验。生存和生命并不会性感到让你面对它们时永远只想脱光了冲上去拥抱、交融和奉献。否则整个车厢便会如同这只阿拉伯狒狒,蓬松舒展而且辉煌雀跃。我理解她的纠结。她不舍昨晚的激情,更嫌弃今早的堕落。可无论她男人如何堕落,她还是辉煌地出发了,带着太阳一般火红的脸庞,像一只热烈的,骄傲的,真正的阿拉伯狒狒。仿佛她已经参悟:若床单上的激情还留着一些余烬,更多的人宁可在一场反抗社会规则的争吵中把它们支付殆尽。吵完了,时间过去了,上班迟到了,规则打破了,自我胜利了,车费多交了。
正看得失神,地铁突然打破匀速运动。惯性让我和紧挨我的一只蓝蜻蜓撞在一起。我慌忙把自己缩成一团,尽管想努力表现得像个绅士。我听说蜻蜓可以有28000只小眼睛,一半看近处,一半看远处,还能随着颈部随意转动,这使她们捕捉猎物从不落空。我定睛一看,那硕大的眼睛果然占据她整个脑袋的一半还多,仿佛她就是为了看清这个世界而存在。我害怕极了,胆怯地再看了她一眼,果然在她犀利的目光之外的小半个头上,看到她满脸深重的嫌弃和佯装的惧怕。仿佛我是一头嗅觉灵敏、形容猥琐的鬣狗。我希望我是鬣狗,这样我至少还有勇气和凶狠。我没有。我于是闭目养神,知道她会对所有被列车甩到她身上的东西投去深重的嫌弃和佯装的惧怕。
我简直料事如神。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鬣狗。我突然有点同情她。上帝给了她绝好的眼睛,她不用来寻觅造物的真相和赞颂自然的壮美,却把它们变成上万个监视探头,追踪着别人的错漏;甚至配合那多疑的灵魂的独角戏,适时给世界送来一张张嫌弃的脸谱。她甚至不如玻璃窗前摇摆的那丛芦苇。我看那芦苇也好久了。她虽则自恋,但终究在黑暗的玻璃窗前满足地欣赏自己,神思专注到眼里容不下其他东西。这只蓝蜻蜓则完全投入怀疑和嫌弃的游戏,几乎达到精神的高潮。我甚至也怀疑,她是否期待着下一次的刹车,这样她用不完的嫌弃表情就又可以甩出好几张。后来我终于明白她的骄傲来自何处。她有一对华美的翅膀。能飞那种。只是我不明白,她明明优越而且能飞,为何还要钻入这泥鳅们的地下水沟,她为什么不上天。我简直料事如神。来到一个换乘站,蓝蜻蜓被汹涌的潮汐挤得终于丧失了尊容,和一只赶路的袋鼠吵将起来。还要叫警察。
我庆幸自己的换乘。我不想被当成鬣狗也不想呆在有警察的地方。这涉及我是什么,在哪里,这可怕的问题冲淡了我对蓝蜻蜓的惧怕。我知道,无论我逃窜到这座城市的哪跟血管,蓝蜻蜓的族人都会出现。我躲着就好了,露出一脸的尊重,体现出她的不可亵渎。我也有着某种第六感,无论我流浪到这座城市的哪个站点,阿拉伯狒狒的族人也没有灭绝。我追着就好了,带着满心的尊重,暗示着她的不可亵渎。
我只是苦恼,我是什么,在哪里。我因为晚起了五分钟,便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交通系统,踏入了完全不一样的河流。尽管我知道,所有的河流,都将流入同一个日复一日无聊着的大海。我不是海里的一滴水,不是血管中的一个血细胞。我不是这张巨大蛛网里的天然化学和物理成分。我可能只是一粒远方飘来的尘埃,被短暂地困在这里片时。可能平地一阵风起,我又被赶走或是解放了。
换乘的时候,我被各种怪诞的符号和意义裹挟着,在河流和血管中迷失了方向。不知怎的,兜兜转转,我又来到最初的线路。白走了。和无数段人生的路一样。我知道,今天我又要迟到了。
我集中注意力,把它们全部奉献给地铁的线路图。我在数古代风俗画里人物个数的时候,都从未如此认真过。但我的大脑很快放弃。它不属于地铁。它看到我的身体被人流裹挟到似乎对的地方。在地铁里,脑子排不上用场,这里不需要脑子来选择和决定。脑子只消骑着我的身体,被人流裹挟到似乎对的地方。
在新的线路上,我释放出所有的毛孔、器官和灵魂来感知。这里的味道太重了。有香水的味道,它们在竭力模仿商场一层的高贵的混乱感,但差那么点儿意思。有汗液的味道,这是最让我应接不暇和神志错乱的。我不知道边上的羚羊为何昨天晚上举完哑铃跑完步就和衣而卧。不知道三人以外的骡子为何不在洗澡的时候冲掉她家那马留在她头发丝里的腥咸体液。不知道更远处的水牛明明兜里藏着车钥匙的气味,却依然要来地铁里挤出一身汗,特别是那汗味里还有他肝坏掉的味道,胃坏掉的味道,脾坏掉的味道,胆坏掉的味道,肺叶坏掉的味道,大肠坏掉的味道,心脏坏掉的味道。我闻出所有这些味道,惊出一身自己的汗。我关切地看向远处的水牛。然而他好端端的,有头有脸的,四肢健全的,乍一看结结实实的。可能他自己也这么认为的。
地下的拥挤惊心动魄。地铁渐渐驶入新的站台,芦苇们再不能凭借漆黑的玻璃窗欣赏自己的美貌。玻璃窗里挂出静态的美好画面:所有乘客秩序井然,排队候车。然而车停了,一切原本的秩序在车门开时顷刻崩塌。大坝决堤了。我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戏剧,人居然可以一边努力地维持体面,一边推搡得歇斯底里。仿佛他们一半是骄傲的蓝蜻蜓,一半是奋斗的阿拉伯狒狒。也许只有把他们都一刀两断,才能论证他们不过只是人吧。微不足道的万物灵长。
坐的站多了,我才迟迟发现,地铁里最多的并不是阿拉伯狒狒,也不是蓝蜻蜓,也不是牛啊羊啊骡子啊马啊。我看到数也数不清的水母。据说他们天生没有脑子,实在太可怜了。他们幽灵似的飘荡在车厢里,发光的屏幕照得他们的面孔亮堂堂的,辉煌漂亮。屏幕里是永远没有结束的天下大事,是马上结束却又会有下一部续上的肥皂剧,他们一会儿皱起眉头,一会儿笑出鼻涕,仿佛屏幕里有一根根细线,牵引着这些木偶的喜怒哀惧。
我看到数也数不清的狍子。据说他们如果第一次没有被猎人射中,过一会儿还会自己回来。又据说他们如果知道自己没法逃跑,会把头埋进土里屁股留在外面,假装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脸上有着老板的唾沫,老婆的巴掌,因内分泌失调而四处爆发的毒素。他们比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永远不会成为虎豹豺狼,却还是日复一日地把自己代入地铁,这个等号那头永远是零的方程式。
我看到数也数不清的珊瑚虫。据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繁殖后代,子子孙孙们一代代地在他们祖先的尸骨上繁殖后代。据说他们的生活简单极了。吃也用口,拉也用口,排出精子卵子繁殖后代也用口。他们苦口婆心,在电话里叮嘱孩子要认真听课,好好学习,否则成不了栋梁之才。就跟他们的父母叮嘱他们时一样。就跟他们的爷爷叮嘱他们的父母时一样。就跟他们的祖先叮嘱他们的爷爷时一样。就跟他们一代代更早的祖先叮嘱他们一代代更晚的祖先时一样。他们的祖先全部成为他们的栋梁。我眼前的珊瑚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华丽和壮美。但这又是最苍凉的殿宇,是生殖的盛宴,文明的坟场。此刻他们被逼着成长的孩子,终将在到达他们这个年龄的时候,被逼着口吐精子卵子,随便抓点微不足道的浮游生物果腹,然后踩着他们的尸骨,在下一辆地铁冷酷的往复中,无知无觉地继续雕琢这苍凉的殿宇,汗洒这生殖的盛宴,埋骨这文明的坟场。
这地铁一直没有到站。我只觉周围的温度降低了,空气稀薄了,空间变多了,人也零落了。地上的生存开始,地下的苟且被叫了中场休息。
我突然迷失了坐标。我的。公司的。眼前只是一片璀璨的珊瑚礁迷离如梦。我舍不得走到地面,更感到中场休息如同某种冷幽默。我想化成一团空气,一缕风,飞入地上,也挤到地下,无所不在地感知这个世界,即便忘了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