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荚
大概晚上八点半,我租住的卧室房门响了。
“在屋呢吧。”
门外的声音来自男人,喑哑粗燥,像只被割断声带的鸭子。由于感冒,我正瘫倒在床上,穿着加长的法兰绒睡衣,裹着厚被。被子留了条缝,腾出一只手,方便我捏着手机,上下滑动。我身体难受,情绪也很受影响,于是不耐烦地问了声:“谁啊?”在听到男人回答说是对门住户后,我从掖好的被角里钻出来,起身开了门。
男人先是点头打了个招呼,完后敲了敲隔断的墙面,说:“我在外头听你咳嗽得厉害,声音撕心裂肺的,寻思过来瞅瞅你。”说完递给我一个透明罐子,里头装着澄黄色琥珀状的不规则固体。我接过来,努力扯开干涸的嘴巴笑了笑,挤出句谢谢。他摆摆手,说:“客气啥。这个是秋梨糖,管嗓子的。我早先戒烟的时候吃这个,挺好使,你也试试,应该能好受点。”我再次表示谢意,他连忙说:“在同个屋子里头住着,别这么生分。我看你平时不咋搭理人,你这间屋除了放电影有滋哇乱叫的声音外,一直就悄么声的。”我支吾着说了个嗯,完后打马虎眼似的补充道:“白天上班累,晚上就想自个儿待着。”事实上,此刻的我口是心非。从我搬进这间屋子的头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开腔。当时我是从租房软件上相中的这间朝北的带飘窗的屋子。相中的原因极其单纯,这小区离我糊口的园区只有五公里,买辆便宜的二手自行车就能上下班。不用像蜈蚣似的钻进地下,在乌央乌央的人潮里挤成烂柿子。再加上价格扛得住,我当机立断,东拼西凑了半年的租金,完后如管家(中介的互联网式称谓)所说,拎包入住。住进来,我就压根儿不管余下的两屋住的是魑魅魍魉了。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论我如何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响动躲避碰面,在公共区域也难免和屋内人打几回照面。我根据零碎的相遇拼凑出一个本就存在的事实:斜对个儿是情侣,男的发量不多,发际线像退过潮似的,离额头挺老远,估摸着是个程序员。女的捯饬捯饬还能下得去眼,但素面朝天的时候,活像方便面袋上的小浣熊。感觉上,这俩人都挺本分,男的天没亮就往外跑,晚上回来时月亮都要轮完岗下班了。他俩除了隔三差五像对唱山歌似的吵架和半月一次持续十分钟之久的欢爱和谐奏鸣曲外,几乎没什么响动。对面房间的住户,就是敲我门的这位大叔。他活动似乎也不多,屋里间或能听见“快点儿啊,我等的花都谢了”的声音,剩下就是每晚准时的十点钟过后,他那响彻楼宇,堪比施工队作业的呼噜和梦呓声音了。
他接过我的话茬,一副长者的姿态,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这点不太好,都把自己关屋子里头,时间长了,不就憋坏成哑巴了么。”我应和着说是,心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对话吧,于是脸拉得老长。他不太有眼力见,尽管看出来我的言行满是勉强,他还是接着白话。他说:“听你口音,是东北人吧。”我点头说嗯,心想,完犊子了,这种事儿我见得多,菜摊上,火车上都有。但无论搁哪儿,只要攀上老乡,那些破烂事儿就该像推注射器似的,扎进我本来清明的血管里了。他拍打几下我的肩膀,完后脸上挂着一副觅到失散多年的子女的样子,说:“靠,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了。我也东北的,佳木斯你知道不。”在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地名的刹那,我本能地和他亲近了些,说:“那挺好,哥,我家离佳木斯就二百多里地。”他脸像个开花馒头似的,笑么呵地说:“这世界,也太小了啊。搁北京这小破出租屋子里还能碰见老乡。”我把敞开一半的房门,拉到墙边,说:“哥,你要不进来坐会儿。”他没客气,先我一步进了屋子,从写字桌底下扽出个凳子,坐了下来,完后有点儿难为情的摸着后脑勺说:“你这屋整的这么干净,我是不是得把鞋脱外头。”我说不用,说完,我坐到紧里头靠墙的床边,听到他嘴里嘀咕着:“汗脚,有味儿。”
这功夫,他像个测绘队员,扫视着我那十平米出头的屋子。他坐那地方在门口的书桌旁,很容易就能瞅见飘窗上堆满的考研复习材料,以及材料顶上歪倒着的各色的酒瓶,废弃的网线和碎断成几截的蚊香。他脖子一扭,应该是瞅见了我床的后沿立着的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他俩手摊平,手心向下,在大腿上不住地摩挲,说:“小伙子,挺乐意读书啊。”我点点头,笑着说:“打发时间。”
“是研究生毕业不?”他问道。
“大四那年考北大,新闻传播学,录取一个,我第二。”我摇摇头,拔了一口方才跟着他进来的晚秋的凉气。
“哎哟,可惜了了。”他拖长尾音,吧嗒着嘴,完后接着说:“咋不接着考呢,研究生多吃香,本科生满大街都是,知识学得少,在哪儿干活都憋屈。”
“是这么回事,但现在干活太累,没心思复习。”我正正身子,仿佛是和我爸在促膝长谈,严肃又紧张。
“那你做啥工作?”他脑袋探出半个身子。
“图书编辑。”
“主要干啥?”
“就是联系会写作的名人,帮着他们弄书稿,完事儿就出版......”
话还没说完,他就叫我打住了,说:“跟我这大老粗讲那些我也不懂,反正你是文化人,对吧。”
我笑了笑,说:“算是吧。”因为我很享受这个称谓,于是我志得意满地从书架上薅出一本责任编辑是我的小说,递给他,说:“哥,你有功夫看看这个,我帮着出版的,写东北的。”
他接过去,但心思显然不在那书上,他的眼神死死地定在柜子边上放着的棋盘上,问道:“你会下围棋?”
我点点头,听到这个,更想显摆一下,迅速地在我浆糊般的脑袋里抽调出我从小学就熟记的围棋线谱,说:“一线死,二线低,三线四线是好棋,五线六线有点高,七......”
他把声音硬插进我的声道,和我齐声背起后面:“七线八线别着急,九线方向要搞清,十线天元它自己。”背完,他哈哈直乐,拍着肚腩,挑着眼眉说:“多少年都没下过了,哪天整一把呗。”
我也很多年没碰过了,可我笃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可是屡获青少年奖项,还登上过市晚报的人,不可能收拾不了这个朽木桩子似的老家伙的。我应了。完后他像个神父似的抱着我赠予他的小说,紧贴胸脯,起了身。起身的功夫,我头一次近距离地端详了他的模样。他的脸是个倒置的梯形,颧骨突出,颧骨下的腮帮子紧贴齿骨。眼睛不大,像晚熟的玫瑰香葡萄粒,蒜头鼻,元宝耳,撅撅嘴儿,右边嘴唇略微上翘,翘起的部分正好抵在那颗显眼的痦子上。或许是衰老的缘故,他的眼皮、眼角、额头都分了几层,层层分明,堆在那张立体感十足的脸上。
他冲我招招手,露出了清宫剧里嫔妃都有的纤长的小拇指甲盖儿,说:“天不早了,我不打搅你了,你早点休息,等你养好病,咱爷俩下几盘。”
“没问题。”说完,我咳嗽几声,准备送他出去。
他手掌下压,在半空中比画,说:“你躺着吧,不用送我。”
我还是出于礼数,送他到门口。
他两步就到了自己的门前,旋开他的门的时候,扭过脸,笑嘻嘻地跟我说:“对了,以后别叫我哥,叫叔吧,我姓高。”完后我听见他嘟囔着:“小嘎豆子,才毕业几年,我孩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叫哥不是差辈儿了么。”
三天后的早晨,我不咋淌大鼻涕了,顶风蹬着车子如往常一样上班。卡点儿到了园区,锁车,上楼,按手印打卡,到工位前倒杯开水,最后倚靠在号称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办公椅上,玩着手机,试图寻找工作状态。刚开机的电脑显示我的开机速度超过全国百分之九十八的人,我咂么一会儿,完后翻个白眼,嘟囔着:“我要是这国家的百分之二的人,还能在这儿。”微信图标在右下角像绿色的故障灯似的,闪烁着。是主编发的消息,他告诉我说,我新近提的选题没一个他瞧得上眼的。我看完,没压住声音,说了句傻x,旁边的同事像看狒狒似的瞥了我两眼。我的主编是个上海人,曾在某著名杂志当过主笔,但由于人品太次,格局不够,只得出走,在此领导一群用爱发电的文艺青年激扬文字,粪土万户侯。或许是他水土不服,也或许文化届的鄙视链条影响太深,反正他对北京的文化事业极为不忿,尤其表现在他瞧不上一切京生的和艺术沾边的人。问他为啥,他的脸就马上变成一副男性生殖器模样,说:“糙,不精致的呀。”他这人还有一特点,就是雌雄同体,平时娘们儿唧唧,但要谈起工作,就能拿出他两幅面孔做武器,你要跟他玩硬的,他就阳刚起来,把街头巷尾最难听最恶毒的话丢给你,全然不顾自己文人骚客的生活角色设定。你要是跟他服软,他就阴柔起来,用弱道软化你,完后像长舌妇一样当着你面讲究别人,说三道四。我这份工作干了一年多,没啥大成果,除了我自己不够上心外,跟他有很大关系。做了这份工我才清楚,个体的自私是能导致集体的颓丧的。没过一会儿,小绿标又忽闪忽闪的,是一位作者,催促尾款的事情。我舔舔嘴唇,使劲儿地在那台不知道用了几手的办公电脑上敲出:去你大爷,滚一边拉去。完后手指悬在空中,又猛敲一顿键盘右上角,清空对话框,改成:好的,我去和市场同事对一下,尽快给您答复。之后那边就不理我了。我接触的作者都是些高校里的专家教授,名校居多,想挣些快钱,也就从多年的学术积累里挤出点边角料,写上个三五万字的东西,出本小书。好看,有面,还来钱,有这好事儿,搁我我也干。我不是嫉妒。人家凭本事吃饭,值得挑大拇哥。但他们对待编辑态度可不太友好,恃才放旷,桀骜不羁。我有时真想学主编那样,撒泼打滚。我伏在堆满书稿的办公桌上,用鼻子出着热气,越想越憋屈,一合上眼,二百多斤蠕虫一样的妖娆身姿满嘴恶言的主编和那些戴着夹鼻眼镜对我指点的作者像火山熔岩似的冲进来,焯烫着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心寻思,挣那么点儿打牙祭的钱,凭啥我就得当三孙子,凭啥年轻人就该着受这些。越想越难受,我一跺脚,想拍桌子但没敢,去他的,先回家躺着。完后我抄了条办公室的小道,蹬着车子消失了。
到家正好十二点一刻,对面的小老头正在厨房煮挂面。他见我回来,迎上来,说:“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完后指着锅里沸腾的水,说:“过水面条,榨鸡蛋酱,整一碗不?”我利落地说:“没啥胃口,谢了,不吃。”他看出我气笃笃的,问:“咋地了,谁欺负你了?”我打个哈哈,说:“没有,自己把自己憋出内伤了。”他笑了笑,说:“小孩儿终归是小孩儿。”我径直进了屋,像张烙饼似的把自己摊在床上。差不多十来分钟,屋门响了。我知道是他,叹了口气,拧开门。他端着一碗扮好的面条,鸡蛋卤均匀地裹着,还挺香。他说:“来吧,吃饭,孩子,跟谁过不去都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碗面,扛饿,还水灵。”我早上就垫补了两块钙奶蔬菜维生素饼干,糊弄自己吃全了营养要素。到了这个点儿,还真是饿得发紧。我接过来,说:“谢谢高叔,你今天咋没出去?”他揉揉眼睛,从眼角揩出一块儿次么糊,用指尖轻轻弹走,说:“昨天干活儿干了个通宵,刚睡醒,今天还是晚上去干。”我问他在哪儿干活儿。他说:“就在附近修地铁。”完后他又补充说:“我那车子也他妈丢了,来回去工地还挺不方便,看来这歪歪财真不能发。”我还没问他咋回事儿,他就自己说起来:“我那车子就是共享单车,我把那个码用涂改液给盖上了,然后买了个车锁,就归我了,挺不道德的,丢就丢了。”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连忙说:“我这些破事,听听就得了。你赶紧吃吧,吃完睡一觉,是不是身体还不咋舒服,请假回来的?”我点点头,没作声。他抹身又进了厨房,厨房传来吐噜吐噜的吞咽的声音。
我门虚掩着,能清晰地听到外头的响动。吃完面条,我不再因工作的事儿懊丧了,看来是饥饿败坏了我的情绪。但我抑制不住地纳闷,门外的这个男人,一个偷车上班的工地工人,怎么能舍得钱住这种合租房呢。这些人一般不都是蜷在上下铺的那种板房搭建起来的弥散着酸臭的脚味儿的集体宿舍里么,他为什么会在出现在这儿。这些疑惑像雨后突然升高的水面,把我浸没,完后窒息。窒息的功夫,我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门咧开一条缝,像在嘻笑,吓得我打了个寒战。我瞅了眼手机,岁月静好,无人问津,我太享受这样的感觉了。我抻个懒腰,眨么眨么干涩的眼,爬起来有条不紊地拾掇屋子。划拉地,擦桌子,摆书。摆到一半,刚把冯内古特和博尔赫斯放一块,想让他俩隔空交流的时候,高叔不请自来了。他扬着头,打了个口哨,说:“忙不忙,不忙下两盘。”我生来就是个不会拒绝的人,纵使自己是热锅蚂蚁,也会应了来者的正当要求。我说行。完后抄起棋盘,平放在展开的瑜伽垫上,端着黑白分明的两盒棋子,请他一同坐了下来。
他启开盒盖,说:“谁先走?咱是猜单双,还是口头定。”我不知从哪儿上来一股傲劲儿,说:“您执黑先行吧,长者为先。”他双手搓捻着,到嘴边吹口气,说:“来吧。”说完,他捏着黑子就开始走了。屋外的风刮的不小,打得窗框嗷嗷叫。但屋内除了落子声外,一片静寂。下到中盘时,我就觉得有赢的希望了。我抬眼瞅瞅他,他正用树枝桠一样的手衔着棋子,棋子靠在他那颗痦子上。他抬头问我:“你抽烟不?”我摇摇头,从挎兜里掏出盒玉溪,给他点了一根。他挺纳闷,说:“不抽烟,你带他干啥。”我说:“社交。你不是说你戒了么。”他笑笑,把棋子钉在棋盘上。我虽然不吸烟,但我兜里几乎每天都搋着烟和火儿,我特清楚,俩陌生男人因为一骨碌尼古丁就能扯开天文地理。那根烟很快就抽完了,他棋盘上的势也像那股火苗似的,熄了,化成灰了。我抖起腿来,挨个儿掰手指关节,啪嗒作响,说:“我可赢了啊。”他偏着脑袋,不住点头,说:“小伙子正经挺尿性。”完后捂着嘴咳嗽两下,说:“这么干玩没意思,我没提起精神来,要不咱赌点啥的吧。”我应了,反问他:“赌啥?”他瞅瞅窗外,说:“天这么冷,赌顿涮羊肉。”我说行。黑白交错间,他显示出深厚的底子。可他终究不是聂卫平,三下五除二,又让我赢下了。
晚上我俩就去了将台附近的涮肉馆,点评上四星半,所以这店人也多。等了能有半拉小时,我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倒挺有耐心,安慰我说:“好饭不怕等。”我因为工资少,平时很少出来吃,点菜的时候就像说相声似的,轮番轰炸,报菜名。等到服务员问他要啥时,他伸出俩手指头,立在泛着油光的桌面上,说:“俩小瘪子。”服务员脸上写满问号,我赶忙补充说:“就是二两装的白酒,来俩瓶,我叔东北话说习惯了。”我挺闹心和长我一些的人在外头打交道,因为他们似乎总自然地认为,自己生活里的那点物件儿和指称,别人生活里同样存在。吃到中间,我肚子撑起老高,于是我偷摸松开皮带的扣。他瞟见了,说:“着啥忙,慢慢吃,边吃边唠。”完后他问我今天为啥那么沮丧。在听我说完来龙去脉后,他呷口酒,说:“你们这辈年轻人,太不容易。”我听他说起这话题,就不自觉地把书上看来的讲了出来,说:“现在这个社会阶层相对固化,而且对我们的包容度也不高,原子化的个体......”他示意我停下来,说:“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明白,咱唠点实在的,你说你压力这么大,这么憋屈,为啥要在北京。”我从涮锅里夹出片娃娃菜,扔到稀汤一样的碗里,递给他看,说:“叔,你说这颗菜,在铜锅里伸展空间大,还是在这碗里空间大。”他很狡猾,没回答我。完后把娃娃菜夹走,扔进嘴里,吧唧着嘴说:“在哪儿它都是娃娃菜。”我带着酒劲儿摇摇头,说:“叔,你说得不对。我,以及我们这一代搁这儿是为了追求梦想,因为这儿空间无限,能做想做的事儿。”他反问我想做啥。我毫不犹豫地说:“做个体面的文化人。”他撇嘴笑笑,说:“你够体面嘛?我咋看你处处都受压迫。”我耷拉着脑袋,手里攥着张餐巾纸,不住地撕扯。他接着说:“受压迫就得反抗,不能总忍着。忍一时,有可能风平浪静,它也有可能暗潮汹涌啊,你知道不。”我叼起根牙签,说:“那你在这儿干啥,为啥在北京干工程,咋不在老家,你咋就能忍受北京的这些烂事儿呢。”他敲打出一颗烟,瞅瞅四周,客人不多,墙上的禁烟令也就不作数了。他打着火,猛吸一口,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反问他为啥。他搂起头发,捂着脑门,像个玄学大师似的,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冲他比划了个“停”,说:“叔,不带这么玩的,咱说正经的。”他站起身,一甩肘子,酒干净了,完后凑到我跟前,小声说:“我是逃犯。”说完,往柜台走去,提高嗓门,喊:“服务员,结账。”
吃过饭,我俩得有一周没打照面。那周,我白天上班,有事儿分心,还算消停。但夜晚就无边地失眠,任凭记忆盘旋,脑子里流淌着鲁迅那句“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完后像有人在我耳边说似的,你跟逃犯住一屋,恐怕得出事儿。我哆嗦着看着更换房源的软件,可房租交了半年,一时跑不脱。我就给俩铁子拨电话,筹划借宿几日,可认识的那俩一个精虫上脑,天天睡姑娘,床位紧张。另一个缩在天通苑的地下室,只有一张绿皮车卧铺大小的单身罗汉床。我只得谨慎地老老实实趴在屋里,窗门紧闭,尿尿使矿泉水瓶,拉屎尽量憋,实在兜不住再往外跑,完事夹着屁股回屋再揩腚。
周五晚上,我提早上床,因为第二天约了个大学同班的女同学去看毕加索的展览。大约十点,屋门响了。我不困了。从桌下的收纳盒里抽出把钳子,到了门后。这钳子是去年跑马拉松时候的赞助商给的,多功能,像瑞士军刀,里头全是利器。我问谁啊。外头熟悉的动静,说:“是我,你高叔。”我把钳子放进睡衣兜里,以备不时之需。我颤颤巍巍地开了条缝,说:“这么晚了,啥事儿啊,叔。”他捏着正往外渗血的手指肚,说:“有创可贴么。”我让他等会儿,扭身进屋,翻箱倒柜,弄出俩邦迪,给了他。他在门口贴好,迟迟不挪窝儿。我说:“叔,还有事儿么,没事儿我就去睡觉了。”他脸上挂着圣像一般的慈祥的微笑,说:“没啥事儿。”完后刚扭过身,接着说:“叔说的话,别放心上,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又口是心非地回答:“知道了。”他在我关门之前又补了一句:“叔再待半个月就走了,你看明天你要有功夫,咱俩下几盘棋。棋逢对手,是个乐事。”我说:“行,等我看完展览回来的。”完后他趿拉着油渍嘛花的拖鞋,进屋了。这晚我又没睡着,一来是能见毕加索的真迹,感到兴奋。二来是我终于要卸掉这个意外的负累,这是主要原因。
看完展览回来,我正给那姑娘发语音,给她讲毕加索、布拉克和马蒂斯的关系。兴许是听见了我的动静,高叔从他的屋门里幽灵般地钻出来,问:“整一盘么?”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没那么怕他了。或许明晰危险的期限,就不会产生恐惧。我点点头,请他进来。如常布置好棋局,他这回让我持黑先行,我没答应,还是让他先手。黑色属性为攻,他眼神坚毅,大杀四方,片甲没留,很快我就完败,吃满鼻子灰。往盒里划拉棋子的功夫,他看我脸色刷白,说:“罗朗,你知道这局你输哪儿了么。”我说:“不知道。”他把棋盘上余下的子重新摆开,一副电视比赛里复盘直播的架势,指着说:“这一步,我压迫你,你没想对策,忍了。你得记住,有压迫得知道反抗。”我呵呵笑,说了个嗯。完后我想起那天他喝酒也说了这么句话,我就回问他:“叔,你受过啥压迫,这么念念不忘?”在我说出口的刹那,我就觉得不对劲,这话茬没准儿就得扯到“他是逃犯”这上面。他仰着下颏瞅瞅我,我赶忙说:“没事儿。”他说:“我弄死个人,一个欺负我,压迫我的人。”我吁了口气,后悔问那个问题,完后我问道:“你,为啥要把这些告诉我?”他说:“因为我信任你。”我说:“咱俩不沾亲带故,也不是熟人,你凭啥信我。”他晃荡两下装好棋子的盒,说:“生人比熟人更值得信任。”我问他为啥。他回答说:“因为生人客观,不胡乱代入情感。”我点点头说:“嗯,在理。”他正正身子,说:“你想不想听。”我点两下头,又摇了两下。他说:“你要爱听故事,我就好好白话,指定不能让你无聊。你要不爱听,就算了。”我兀自想着,我的恐惧源头要剖解自己,示予我看,这应当算做好事。直面总比猜疑强。“听!”我说。于是他开始讲起来
我七零年生在望奎县,家穷,哥俩,农村户口。九零年多亏我妈考前给我吃了一盘花生米补脑子,考进牡丹江林校。完后毕业分配到小兴安岭,在体制内晃晃悠悠干了小十年技术员。三十岁过生日那天,我跟媳妇儿吵了一架,她想求安稳,待东北,守着那些陈旧的森林木炭。我不行,我眼光长,一门寻思得去烟台开个饭店,发大财。我弟弟高云盛当厨师,技术入股。就冲我俩这名,高云兴,高云盛,咋地都得火一把。我把攒了十年的老本都砸进饭店,开了兴盛酒楼。兴盛了九个月,我弟弟坑我一把,他耍脾气,撒丫子跑了,店黄了,本折里头了。完后我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虽说没拉一屁眼子饥荒,但也是打不起翻身仗了。有天午后,我坐在出租屋的门槛上才想起来,我他妈近视,说自己看得长远,那不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么。
他突然停下来,说:“这一段讲得咋样。”我说:“挺好,背景清楚,表达清晰,铺垫得贼明白。”他说:“不无聊吧。”我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讲。他接着说
在体制里头的人专业技能就那么两样,喝酒,吹牛,完事儿这两样我还都不咋擅长,所以想找个正经单位也不太现实。再加上我那孩子上学用钱,憋得我那个难受。完后我就骑着电动车,驮着我媳妇四处找商机。人生地不熟,只能靠碰死耗子。另外,人穷志短,有数的事儿。我一时找不着啥来钱快的活,就寻思着,去水果市场批发水果,小本生意,赚不多,也不至于赔。但有一说一,我真不是个做买卖的料。卖水果第二个月,上货的时候弄了一三轮车假核桃。货主精,给我看的样品,各个饱满诱人。好货不愁卖,我一狠心,就砸了两千,当时我俩就剩万八千块钱,两千可不少。我美得大鼻涕冒泡,回家一看,诶呀我靠。硬生生让人家玩了个调包,麻袋里的,全都没有仁儿,卖给动物园喂猴子都不吃。媳妇跟我干了一仗,她拗不过我,只能由着我,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冬天取暖我没买煤,烧得就是核桃,有一说一,核桃火旺,火苗窜起老高,那年屋子里真暖和,但心始终热乎不起来。
转年春天,刮大风,天像被划破了似的,吹得人都睁不开眼。水果摊上有扎在地里头的遮阳伞,让大风卷跑了,吹了半里地,也是寸劲儿,遮阳伞柄把一辆刚提出来的起亚的挡风玻璃砸碎了。我颠颠跑去给人家道歉,刚走过去,那车主就扯着我脖领子,挥着拳头比比画画,用山东话恶狠狠地说,你得干什么,连个伞都看不住么。完后他上下打量我,看我穿了一身起皮的旧夹克,外头还裹着军大衣,又接着说,瞅你这个熊样,抓紧赔钱,别耽误我时间。我头一回碰上这号事儿,吓得就会点头了,我声音哆嗦着说,您看,赔多少合适,我对车没研究,您说吧。他掏出手机,假模假式地拨了个电话,嘴里叨咕着,一扇玻璃,三千,行,我知道了。他撂了之后,给我个眼神。我没作声,摸了摸拔凉的鼻头。他用手指在我胸前来回点,杵得还挺疼,他说,一口价,三千五,五百块钱算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行不行,不行咱就公了。既然老天爷要霍霍我,认栽呗,我也没还价,从腰包里五十五十地数给他,就剩三千三百多。我把包翻到底儿,递给他看,问他行不行。他脸上挂着晦气,摆着手,说,就这样吧,下回注意点。外地来的,得处处小心,知道吧。我说,是,能长教训。没等我说利索,他就上车了,把车门摔得直响,点火,挂档,一脚油,没影了。搁人家地盘,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趴着,我要是在东北,也是他这熊样。那时候,我总给附近那家歌厅送切好的果盘,有点闲工夫就跟那当地的老板闲聊天。有天,他鼻梁上卡着个有色墨镜,一副用显微镜看低等动物的样子,跟我说,那天讹你钱的,是来这儿找小嫚儿的,刚干完,出去就撞上你了。那扇玻璃就算是福耀的,顶多一千三。我的目光在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驴脸上锁定了半分钟,完后从果盘里拎出块儿西瓜,吭哧咬一口,说,没事儿,就当赞助他解决生理问题了,你记住,那小子早晚得阳痿。老板端着盘转身上楼,唱着“问谁又能做到/可否不分肤色的界限/愿这土地里/不分你我高低/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他唱歌儿的时候一点儿口音都没有。
一晃就到夏天,水果摊黄了,剩下那一箱箱的大头梨、葡萄、九宝桃折价卖,卖不去我就和媳妇吃,不吃饭,光吃水果,实在恶心了就花六块钱买俩煎饼果子,就着吃。肚子里全是果糖,那半个月胖六斤,拉屎都闻着一股甜味儿。
他用手揩了揩嘴角的白沫,完后举杯,吹杯口,喝热水,说:“讲不下去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点点头,说:“叔,到晚饭点了,我叫个外卖,点串儿,这回我请你。”他说:“行,上我那屋吃,我那儿有瓶好酒。”我跟着他进去。他那屋比我的小,进门就是一张床,夏凉被像个蛤蟆,趴在顶上。枕头立在床头,枕巾黢黑。靠床边的是个床头柜,顶上扣着我送他的那本小说,小说旁边,有俩没启封的安全套。我往上看,桌子上搁着个不锈钢电水壶和茶杯,边上是四升装的农夫山泉,紧靠瓶子的是一团湿过水打褶的卫生纸。剩下,就是没两件衣服的柜子,和一整帆布包的施工工具了。我能感觉出,这屋他努力收拾过,可依旧显得很不齐整,一个人住,怎么都像乱七八糟的,我也那样。他看我目光锁定在安全套上,他拍一下我的肩膀,挑着眉,说:“褡裢坡那边有荤场,想不想去?”我脸一热,说:“埋汰,等我攒够钱,找对象,爱是纯洁干净的。”他把套扔进抽屉,说:“小屁孩,还真讲究。”他从窗台上拿下来一个玻璃罐,里头是血红色的液体。他说:“这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卖水果那年学会的,葡萄跟冰糖搁一块儿,发酵俩月,好喝又便宜。”我掀开盖,用小拇指蘸了一口,说:“不错,挺好喝。”他说:“就是北京葡萄太贵,妈个腿,玫瑰香十块,巨峰五块。我卖那时候,十块钱买一堆。”我没接茬儿,家长里短,囿于厨房与虚伪的爱,从来不在我的兴趣之列。我看看手机,配送员还有五百米,说:“快到了。”他说:“行,我去外头上趟便所。”我问:“咋不在家里上?”他的表情充满无奈,说:“蹲着惯了,坐着整不出来。”我摊摊手,笑了笑。他往外走,扭脸说:“城里人坐着拉屎,农村人蹲着吃饭。再说,我去公厕里还能看看‘暴力增粗增长’呢。”
那天我俩聊了聊贸易战,还有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完后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之后又得有三天没碰面。我像魔怔了似的,心里挂念他那故事。我觉得,但凡是一个想成为作家的编辑,饶有兴致地听完半截人生体悟,都是想接续的。完整的,囫囵个儿的,才让人珍惜。每天晚上,我都想主动敲他的屋门,但我从不想打扰别人,就像不想别人打搅我一样,最好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我这思想,是老子的,态度和立场,就是老子。我上班晚,也就每天都听得清走在我前头的人。他最早出门,关门声大,比闹铃还好使。程序员次之,关门声里,满是孱弱。她媳妇随后,高跟鞋哒哒哒,还带回声,像枪决似的。他这几天回来得也都不算早,进屋三五分钟,就能听见火车轰鸣过山洞的声儿。我心想也就算了,早晚会知道的,他不是说好饭不怕晚嘛,我信这个厨子。
周五晚八点,我撒完尿,撞着他刚进屋,他亮着眼珠,跟我说:“还听不?”我先是愣了下,完后赶紧点头。他说:“咱俩上附近公园转转吧,我没去过。”我带着他到了最近的公园,挨着一家汉庭,面积不大,毋宁说是那个社区的活动中心。摆了十来张乒乓球台,瞅那些持拍的人,都在退休年龄往上,还有坐着轮椅的,患了脑血栓的,沉着半扇膀子在打。我跟他说:“你瞅,生命在于运动,生命不息,运动不止。”我有点散光,在灯下看他重影,左边的他说:“我不同意,生命在于静止。”右边的他笑嘻嘻的,说:“可不是么,王八趴那儿不动,能活千年。”我说:“叔,咱不扯了,唠正经的。”他在我头前半米的地方走着,背着手,说:“故事回去我讲,不搁这儿说。”我问为啥。他做着扩胸运动,说:“私密的事儿不能散到空气里。”我说:“行,那咱俩溜达会儿吧。”我俩走进公园当间的铁丝网里的足球场,在边线上停下来。他说:“你得好奇叔为啥住这儿吧。”我微张着嘴,说:“还真有点。”他说:“我逃来的时候,儿子帮我找的,在那个租房软件上,用的他的身份信息。”我点开手机,看合租人那栏,他那户就写了个高先生,性别男,职业自定义。他接着说:“住集体宿舍得报备自己的身份信息,容易给我弄进去。”我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完后说:“这你就不怕隔墙有耳,散在空气里么。”他没说话,往后一捎,踢走骨碌过到脚下的球,穿过那个穿着小小罗球衣的后卫的裆,折射入网。我说:“你可以讲后边的事儿了么。”他说:“走吧,回家说。”
卖水果也行不通,我就感觉道儿越来越窄。都说三十以后才明白,也确实,我懂了,辉煌过后,指定是黯淡。余下的到只能和媳妇摸着黑儿往前走,这回水果都卖不起了。但我总信,天无绝人之路,我寻摸了能有半拉月,就柳暗花明。我大舅在那儿种大棚,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当农民。本小,利虽不多,但好歹天天进点儿钱。有钱,人就踏实。我带着媳妇,开着三轮,拎着两提青岛啤酒过去问他门路,大舅就着凉皮,连干三瓶啤酒,说,这活,你们够呛能干。我问为啥。他说,太累,透支健康,面朝黄土背朝天,而且寂寞,睁开眼睛就是闷头干活,啥时候干死拉倒。我媳妇嘎巴溜脆,问,大舅,这活儿能挣钱不。大舅说,能挣,供完孩子上学问题不大,要给他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够呛。媳妇看看我,说,能干,累点没事儿,活着可不就是遭罪么。我媳妇咣咣干了五瓶酒,那是我记忆里,她第二回喝那么多,头一回是我儿子早恋,她觉得儿子没管好,走歪路了。大舅夹块儿粉面子做的红肠,跟我说,云兴,好好待你媳妇。你这么折腾,我寻思她得跟你离婚呢,她能和你同甘共苦,这是好女人,偷着乐吧。我点点头,喝了两瓶,没敢多喝,还得开三轮。
那天开三轮回去,在立交桥下面碰上交警。我一盲流子,车没牌儿,还喝了酒,抓住了,得蹲不少天。蹲倒是没问题,没钱交罚款可不好整。我把脉速表搂到最高,边上红色的显示屏是数字五,油门踩到底,上了高架。跟美国大片儿似的,警车在后边猛劲追,哇呜哇呜。我就在前面跑,逆行。跑了能有十多公里,到国道上,不归他管,交警就气馁了。那时候,我就坚定个信念,只要竭尽全力冲,命运就始终掌控在你自己手心。
从那儿往后,我和媳妇就租地,立棚,扎进去,做了农民。农林牧副渔,兜兜转转,我从穷乡僻壤里的林区又到了城市里的农区。我跟我媳妇就是现代版的牛郎织女,我耕田,她浇地。
春天。犁地,播种,生虫子,打农药,喷多了,毁了。
夏天。犁地,播种,下暴雨,水倒灌,苗淹死,毁了。
秋天。犁地,播种,上化肥,淋鸡粪,地烧了,毁了。
冬天。犁地,播种,没病害,没天灾,价格低,毁了。
看架势不行,我让我儿子去新华书店给我买了十来本书,都是关于种植业类蔬菜的。白天干活,我晚上看,边看电视边看,啥都没学到。第二年夏天,野草长得正盛,我去给大棚外边喷除草剂。我捋着那趟道走,独自想着,要不干脆把喷雾剂的头儿插进嘴里,死了,得了。但我看见不远处蹲在垄沟里,热得汗流浃背的媳妇,我老老实实把那喷壶的药剂洒在草中间。
他声音变得喑哑,眼睛润湿。我递给他纸抽,他接过去,说:“我可没哭。”我笑笑,拽出张纸,冲着他那牛皮本封面似的脸抹了一把,说:“你可拉倒吧,你看这都湿透了。”他擤起鼻涕,说:“那不是眼泪,不信你舔舔,我估摸着不能太咸。”我白冷他一眼,他接着说:“有个人说话不挺好的么,多痛快,你说你们年轻人咋就乐意自闭呢。”我没理会他,端起他面起的茶杯又给他续满。他说:“喝不动了,你看,水都从眼珠子里冒出来了。”我说:“那还能讲么?”他说:“嘴没毛病,接着来吧。”
我和我媳妇就那么傻呵呵地干了五年,除开吃喝拉撒和给孩子交学费的,啥也没剩,还真就如我大舅所说。但等到了第六年,开始顺当点,人不能总走背运,这是定数。我和媳妇算是自学成才,不少道道都整得明白,捋得清楚。种点啥能挣钱,也都心里有谱儿。再加上,我脑袋不算笨,毕竟念过不少书,也懂点市场规律。我不像那些地道的老农民,蒜卖钱多,就种蒜。姜卖钱多,就卖姜。等成熟了,去市场里头,一看,就傻眼了。我是大伙蔬菜铺路,赚些日常生活的用钱。完后高精尖蔬菜品种建桥,挣点能放进存折里的,搁银行里多把握。
就这么地,我那一年,算是攒了些钱。我媳妇太长时间没看见大钱,天天晚上临睡觉时,就把黑色塑料袋里的现钱倒出来,翻来覆去地点。我说,你还指望能多数出来啊。她嘿嘿笑,拿个小紫外线灯,照着,跟我说,那倒不是,我就是看看,这是不是都是真的。那天她睡着了,我就着月光,看着身前这女人。她的头发像我夏天喷过除草剂的野草,里头还混着不少银丝儿。她脸蛋晒得黝黑,五官都不再年轻,脸抽抽着,鼻子塌着,嘴角还流着哈喇子。她边睡边说梦话,前面的断断续续,我没听清。后边的我连成句,说的是,在外地混日子,真他妈不易。我叹了口气,摸摸她脸,完后把她额头上那一撮胎毛似的头发敛上去,最后把她耳垂那儿沾的土坷垃抠掉。照着她脸亲了一口。
我说:“叔,你等会儿。听你这么说,你应该挺爱你媳妇。”他说:“什么爱不爱的,老夫老妻,谈爱多俗气。”我敲打着桌子,像个凌厉的判官,说:“那我不管,我问问你,你干啥还去褡裢坡。”他说:“小屁孩,懂个六啊。”我说:“我年纪不大,但有三观。我坚定不移地认为,只要进了婚姻的坟墓,你就得做好守墓人,就得管好下面当啷着的那玩意儿。”他说:“你给我颗烟,我告诉你。”我给他打着火,他咕哝咕哝,像个蒸汽火车头。他吐出一口,说:“我没干那事儿,累得逼得呵的,哪有精力啊。”我说:“那套是咋回事儿?”他把手伸出来,送到我眼前。他的指头比我的粗了起码三倍,像寺庙里头泥塑的佛手似的,厚实粗糙。说:“我这手原来种大棚的时候已经干废了。手套戴不上,我只能去社区门口那个自动机里头拿免费的避孕套,挖地铁,卸材料,套在手上,多套几层,干得时候没那么疼。还有我这腰,现在干活也费劲,你看。”他掀起线儿衣,背对着我。能直观地瞅见有俩骨节凸在外头,像扭秧歌时候敲大鼓的鼓槌。完后他冲我一笑,说:“我这胳膊还总麻酥酥的。干活儿总得低头,颈椎病,压迫神经了。”我不知道面对别人的凄然苦痛时,该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刻,我总是陷入木然。自诩有同理心的我,却说不出任何有温度的话。我附和了一下,完后说:“啊,是么。我也有颈椎病,看电脑看的,我现在的毛病是嗜睡。”他吸溜了一口水,说:“能睡觉就睡吧。现在年轻人都让老板整的,往死里干活儿,睡觉都是奢望。你看隔壁在‘今日头条’干活儿那小子,他哈欠连天的,钱不知道挣多少,反正身体是造完了。”我说:“是,年轻拿命换钱,老了拿钱换命呗。”他说:“反正自己得掂量好。你还年轻,选择多,不像我们这代,你让我们再去改行,干别的也不现实。”我越来越觉得像是在听我爸说话,我说:“好,叔,十点半了,要不你先回去睡觉吧。咱改天再唠。”他点点头,和我告别回屋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不少事儿。如果那些事儿落在我对接的那些教授撰写的书籍上,应该叫法高明些,围绕着几个问题。第一,代际关系。第二,个人意志。第三,社会结构。第四,职业选择......
周末,我没见到他。于是我就自顾自的玩去了。头一天去了一个我还算喜欢的小说家的发布会,我提了问,顺带着无形中舔了他一番,夸他的作品结构、人物以及情结都极为出色,在当代是首屈一指的。看得出来,他很享受。回来的公交上,我想,要是所有的文学批评家都如我这样,那文学迟早会消亡的。周日,我去国家博物馆看了个展览,都是海外还回来的上佳的物件儿。有个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白白净净,怪可爱的,停留在《祥龙石图》边,嘴里止不住地爆粗口,说:“靠,宋徽宗,我男神,真厉害,这石头画得太有立体感了。”我在心里推测她的身份,艺术院校的大学生,抑或素质颇高的女白领,再不就是有钱有闲被富豪包养,住在顺义或者通州的女孩。当然,大学生能成为白领,也能被包养,是个人选择问题,跟历史进程无关。这在北京,是很常见的。
隔天,我支棱着眼皮,蹬车硬挺着到了单位。主编说要找我谈话,我灰溜溜地跟了过去。他坐下,嵌在椅子里,椅子像他不合身的衣裳,肥肉从边缘穿插着向外探去。他拿起宜兴的紫砂壶,倒了杯沸热的普洱,说:“罗朗,我觉得我们这个项目可以再换一个思路。”我咬着腮帮听完他画的大饼,说:“主编,咱们不能换了,咱这项目半年换了四回思路了,我那儿嘉宾都定稿了,还怎么调整嘛。”他啜口茶,说:“我不是给你们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嘛。平时我不来,给你们自由空间,让你们充分发挥才情,我这么包容你们,让你们多去沟通,多去调整不好么?”我不知哪儿来的底气,把手里的笔记本捏成两叠,怒视着他,说:“你对这项目负责过么,除了不断否定我们的成果,你还做什么了?你那到底有没有标准,我们干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他一拍桌子,说:“来。你把话说说清楚,还责怪起来我了,不愿意干就滚,外面做的好的想进来的有的是人。”我瞅着那样子,真想挥起拳头,朝他肉乎乎的脸打去。但残存的理性告诉我,我得忍着。这份工作虽然憋屈,但好歹能有点儿生活来源,不至于让我毕业两年还寻求家里帮助。我降下声调,耐心地解释,说:“主编,您先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表达,咱们得有个确定的方向,定了就去做,不行再调整。您看,调整也得有个容错的时间不是。”他翘着兰花指,往嘴里填了几颗他朋友寄给他的绍兴卤花生,说:“你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也好好自省一下。好好说话不行吗?”我颔首说:“我刚才一下子上头了,主编,实在不好意思,您多担待。”他说:“行了,就这样吧。”我往工位走去,他又贱兮兮地跟我说:“对了,你上周提的新选题,我觉得也不行喔。”我说了声好,完后心里兀自想着,为啥对标的机构做出来类似的,你觉得出彩,我提就不行了呢,自负,眼高手低的家伙。在工位上,我握鼠标的手不住地颤。我意识到,我憋了一股恶气,排解不出。也陷入某种抵触状态,逃遁不掉。
当晚,我主动去找了高叔,夹着棋盘,外带一瓶张裕白兰地和一桶雪碧。我说不清楚,他似乎是我现在为数不多能分享心事的人了。进去之后,我坐在床脚,像泄洪似的,说了个干净。他很认真地听,也许是我的表达欲望太过强盛,其间他有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我掩没过去。他只得不时地点头示意。说完后,我给他倒上一杯调好的酒。他喝了一口,说:“这我当技术员的时候陪领导喝过,老毛子爱喝,不好喝,还上头。”完后他安慰起我。虽然我没听进去,但我心明镜儿似的,比起我,他更有温度,更懂得如何用言语去软化硬心肠。他安慰的话说完,来了一句:“咋样,说出来是不是好受不少。我知道,安慰的话,你未见得能听进去,因为你只顾自己说。但你终究还是把内心表露出来,这就足够了。”我点点头,说:“叔,你说得对。”他把手伸过来,要摸我头发,我本能地躲闪开。完后俩人面面相觑,尴尬地笑了一会儿。他说:“你说完,该轮到我说,要不我走之前就说不完了。”
挣了点钱,我和媳妇准备第二天去银行存。还没来得及,就被过路的小偷,溜门撬锁,给划拉走了。五千块钱,那对于我俩当时状况,不是钱,是命。我媳妇当场就昏过去了,得亏了我掐她人中,给她塞了两个速效救心丸,才缓过来。我安慰她说,钱没了咱能挣,人没了可不行。咱现在有门路了,只要肯吃苦,指定能挣来。她沮丧地点点头,抽噎着说行,干活去吧。不过我也难受,搓火,那话怎么说的来着,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说是王八蛋,可它真好看。好看的家什儿突然丢了,怎么能不伤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两天,又来事儿了。媳妇起得早,先去地里干活。我因为干了重体力活,爬不起来,就贪睡了一会儿。完事儿,我房后放着的三轮车就让人用液压钳剪开锁头,偷走了。媳妇回来做饭,叫醒我,问,车呢,谁借走了。我还没从梦里醒来,迷糊着说,不知道啊,车,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啊。她对着我胸口捶打两下,说,有个屁路,死胡同,车没了。我穿着小裤衩儿,光着脚,去了房后,骂了一句,我x你妈了个x。我那天发了个誓,以后我要是再被欺负,谁他妈我也不惯着。
他像是要把杯子咬碎似的,猛灌一口酒,自个儿又倒上,洒得桌边都是,说:“我要讲我杀人的事儿了。”我瞪大眼睛,挪到他身前,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后来那两年,就缓过来了。没天灾,没人祸,风调雨顺。正赶上我那年正种洋玩意儿,挣了两万块钱。种的是荷兰豆,东北叫四季豆,炒腊肠,炒虾仁,都贼好吃。虽说挣钱,但也真是耗心血。得在棚里搭架子,还得把豆苗绑上杆子和支架,勤浇水,勤上肥,费事儿极了,那时候我和媳妇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等豆成了,为了规律点,把活干得明白清爽,我俩就定下规矩。因为早上豆子结得盛,所以每天六点钟,我媳妇摘豆,我送豆去批发市场。
我俩伺候得好,豆子也真争气,成串成串地结豆荚。我媳妇进去走一圈就能摘满满一桶。我俩纯农民心态,见了丰收就喜笑颜开。但凡是个人,都会因为收获而产生幸福的。那时候,每天都能进账小一千块钱,可不少。后来有一天,我媳妇跟我说,云兴,我发现咱家这荷兰豆结的越来越少了,咋回事呢。我说,不知道,按理说,不应该,季节对路子,水土粪肥都够用,而且按照生长周期来看,正是该有产量的时候,不能出问题。她说,那再看看吧,观察观察情况。
过了能有半个月,我媳妇又跟我说,云兴,这豆子指定出问题了。我原来走一趟就能摘一桶,一早上能摘出去四桶算少的,多的时候能摘六桶,这几天我进去,两桶都没摘不满。我说,行,我知道了,我能整明白。完后我像个侦探似的,钻棚里,在丛生的豆秧中走了一圈。我观察到,土上的脚印,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我剁脚比量了一下,鞋码应该在三九或者四零。晚上吃饭,我问媳妇,你多大脚。她表情里带着埋怨,说,过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完后翻个白眼,说,三八的正好。我说,知道了,我晚上去抓贼。她说,啥贼。我说,偷豆贼。
那晚我一宿没睡,在棚里找个犄角旮旯,守着。都知道,海滨城市的夜晚,很潮湿,弄得我身上湿漉漉的。风吹过来,把我身上的汗滴蒸发得干净,弄得我牙齿打架。我就裹着个厚棉袄,头发蓬乱着,像个稻草人。为了解闷,我还带着围棋和棋谱。正赶上十五的晚上,月光通明,比灯都好使。前半夜,我摆了常昊和李昌镐的一场“世纪大战”,真漂亮。得服气,把东西玩到极致,那就是艺术。后半夜,我正摆棋,我媳妇过来了。我问,你咋不跟孩子搁家睡呢。她说,能睡着么,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说,能有啥事儿,我又不是上战场打仗。她帮我把棋子收起来,说,那也不行,我陪着你,我感觉我在你身边,你能踏实。我咧嘴乐,翘着拇指,说,铁子,真行。她说,咱俩唠唠嗑呗,夜里头情绪挺泛滥的。我本来是微笑,听她说完,变成了大笑,说,你咋还文绉绉的。这家伙,有文化,真可怕。完后我俩聊了很多未来的规划,比如说孩子上了大学之后,得给他把结婚买房娶媳妇的钱攒出来,买车就不管了,让他自己来,车就是个代步工具,有钱开豪车,没钱开我这三轮车不也行么。还比如说,我们老了要在哪儿定居,我坚持说,要在这儿买房,因为这儿宜居。她说,你可拉倒吧,还是回东北吧,啥都有,比这儿适合养老。
大概到了早上四点钟,我俩嘴发干,就不再唠了。一块在大棚边上,看着憋着劲儿往上升的朝阳。先是鱼肚皮的那种白色,再是红色,等到变成鸡蛋黄的颜色时,我猜测的偷豆贼出现了。
是个女人,四十五岁上下,裹着头巾,身材瘦削,个儿不高,从背影看像两根竹竿捆在一块儿了似的。她左顾右盼,像只出洞的花鼠,一面留心着周边环境的响动,另一面用那双埋汰的手从豆秧上扽豆。她眼疾手快,应当是个老手。我估摸着,要么是跟我一样的农民,要么就是当过纺织女工。瞅着她作案,我那股气猛然间就窜上来。我压不住胸中的火,站起来,就准备往过跑。媳妇一把拽住我,说,先别着急,沉住气,再看看。我又俯下身子,带着某种窥视罪恶的心态,望着。女人应该是自认为附近安全了,这会儿看得出,她极为放松自然地薅着。我实在忍不住,说,走吧,这他妈的不遏制,咱今天又得白玩。媳妇点点头,跟着我往近处移动。我踮着脚尖,轻声快步过去了。
我先是嗷地喊嚷一声,完后骂道,x你妈,抓贼。四周阒寂,只有我声音飘荡着。我让媳妇守门口,完后我拎着耙子往里扎去。棚里的女人听了,先是定住,假装自己是只能隐匿的变色龙。我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就能听见那女人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离她差不多还有十步,她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起身猛跑,连跑带颠。我跟在她屁股后,挥着耙子,嘴里喊着让她站住。棚里空间狭小,再加上她害怕,跑得步子不够匀乎。所以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我就堵住她了。方才还哼歌的她瞬间就成了一只囚鸟。我照着她后背,使劲蹬上一脚,说,让你他妈偷,我今天干不死你。她顺势倒地,啃满嘴泥,完后趴在地下,操着本地方言,说,你踹我做什么。我说,你偷我家豆子,我不踹你踹谁。女人嘴硬,说我没偷。我说,我都抓现行了,你还狡辩什么。说话的功夫,我媳妇进来了。打眼一瞅地上的女人,略带惊讶地说,咋是你。我瞅瞅媳妇,问她,这谁啊。她说,是邵宪东媳妇。我说,就是种咱家旁边那块地的那个坐地炮么,我还真没见过这娘们儿。她点点头,完后冲着地下的那只蠕虫说,你为啥偷我家豆子,你说咱平时处得不挺好的么,我没事儿就给你点新鲜的菜,我对你们不薄,咋能忘恩负义。女人说,我没偷。我说,那你是干啥呢。她抹了一把脸上湿乎乎的泥,说,我进来撒尿的。我朝她啐了口唾沫,说,去你大爷,我都没见你脱裤子,你用嘴尿尿啊。媳妇走进里头,把地下装了半下子荷兰豆的桶提溜过来,往地下一扔,说,你说没偷,那解释解释这些是咋回事儿。女人不作声了,开始掉眼泪。我说,你别搁这儿装可怜,要是你行得端,你至于趴在这儿么。女人说,我这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你们饶过我吧。我说,你可拉倒吧,我都不是第一回丢豆,你快别扯了。女人说,要不这样,我把我男人叫来,咱商量商量。我说,行,你给他打电话吧。她坐起来,摆摆手,说,不用,我男人应该没在远处,他去解手了。我一听,又一股火,说,x,组团来的。她喊了一声,宪东,没人应。又喊了一声,宪东,完后从棚子的后身出来个男人。矮瘦,小平头,脸像沙皮狗,像受过辐射似的五官缩在一块儿。脑袋四方,像个麻将牌,幺鸡。是邵宪东。我说,兄弟,别来无恙。他先是一脸懵然,和我面面相觑,再像是会意了什么似的,表情里带一丝祈求怜惜,点头哈腰,说,小高,咱有话好好说。我说,行,那咱说道说道吧,你说咋办。他假模假式地冲着他媳妇的后脊梁锤了一下,说,这不争气的婆娘,我回去好好收拾她。我说,那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我想听听你的解决办法。他挠挠头,说,你想咋办。我说,我就想讨个公道,没别的。他眼珠子骨碌了一阵,说,那行,这么着,咱报警,你看行不行,警察不能不说理吧。我一听,也不失是个办法,我看看媳妇,说,那行,走,上派出所。
我打断他,说:“怎么听都觉得这不足以杀人。”他摩挲着胡茬儿,喝口水,含在嘴里,漱漱口,咕嘟咕嘟,完后一口吞下去,说:“你接着听啊,窝火的事儿多了,搁谁都受不了。”他长吁一口气,接着说
去了派出所,我寻思就到了清水衙门。我口才不算次,就客观地把来由说了一通。警察有模有样地做了笔录,拍了照片,还挨个儿问讯,完后让我们回去等着。等了三天,结果出来了:那娘们儿背后有个脚印大小的淤青,事出于我,所以让我赔偿那娘们儿一千五的医药费。我一听,急恼着拍桌子,说,擦,凭啥,我们损失了小一万块钱,没得到赔偿不说,还得倒贴给贼钱,有天理么,有王法么,有正义么。邵宪东走到我跟前,奸邪地笑着,说,兄弟,这是警察的判断,你要是再觉得不公正,那就没辙了。他拍拍我肩膀,像长者奉劝人似的,接着说,人在外头漂,该忍就忍了吧,强龙扭不过地头蛇的。我瞅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挥开拳头,三步两步,紧着步点,左勾右勾,在派出所就给他锤吧了一顿。他像垂死之狗,哀嚎着。我像得胜将军,怒吼着。他进了医院,我进了班房。他住了半个月院,我也就拘留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是我人生里最晦暗的一段日子。饭没油水,烂白菜炖硬盖豆腐,剌嗓子眼儿,让我愈加想念我媳妇。觉睡不实,以前听人说过,里头带着纹身的,还有二刈子,都得提防,整不好屁眼子就被这些人怼了。我天天担惊受怕,心慌意乱。没事儿我就琢磨,为啥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人,只有停下来,才能真正意义上地思考。我想了很多,当然,也有很多与生活无关的事情。
从笆篱子出来,看守我那个警察挺好心,跟我说了一个事儿。他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年轻,声气纯良,歪嘴儿叼着根烟,说,邵宪东他儿子在这个警局,所以能有那样的仲裁结果,不奇怪。坐地炮耍无赖,这种手段都算拙劣的,欺负你外地人,有十万种方法。小地方嘛,人情远在公义之上。他还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说,忍一时,不是风平浪静,也没海阔天空。那是接着被人欺侮的讯号,在哪儿都一样,活着就得捱着。
我听完,强作笑意,点点头,说,谢谢,我回去谁也不惹了,就守好自己巴掌大的天地,井水不犯河水。但我内心汹涌澎湃,我感觉有东西在挠我的心房,痒,还疼。回家我吃了顿饺子,媳妇包的酸菜馅儿的,皮儿馅儿都好吃。吃完了,我就像没事儿人似的,干活了。
又大概过了三五天,我在地里撞见邵宪东。他昂首走过来,说,哎呀,出来了哈,祝贺祝贺,重获自由。我说,我原本就是自由的,有了你这号人,才不自由。他摆弄着手,说,别这么说,都是相互的。咱以后还是注意些好,和气才能生财,对不对。我点点头说是,完后笑着说,我挺想让你升天的。他瞪圆眼珠,扬了扬胳膊,撸起袖子,说,东北人真会开玩笑。我咬得牙嘎吱响,说,东北人可不光会玩笑。他见我目露凶光,抖落了一下头发,作势要往回返,说,没啥事儿,我先走了,不打扰你干活。我说,咱好好唠唠呗。他说,聊什么,和你又没有共同话题,聊不到一块儿。我说,就聊聊东北人。你说为啥东北人在你们这儿名声臭。他没说话。我接着说,都说是我们是东北虎,虎x的虎。那你也不能因为我们虎就欺压我们吧。他没说话。我又说,东北虎不发威,不能总当病猫吧。他没说话。我凑近他,鼻腔里的热气打在他那张无耻的脸上。我说,你咋不说话了呢。他正正身子,斜着眼,说,你别这样,咱有话就直说。我说,我没话了,就剩下一口没出去的气,你看看咋帮帮我,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说,你这拐弯抹角,阴阳怪气地讲什么呢,我不懂,我要走了。我扯住他的袖口,说,急什么,急着去投胎啊。他挣开我的手,说,我要走了。我说,你他妈要往哪儿走。他说,回家。我说,我敢保,你回不去了。他说,咋回不去。还没说完,我一拳就抡上去,他鼻子拱开一道纵深的口子,绽放着血花。他声音颤抖,说,你得做什么,嫩娘个x。我说,我不做啥,就想干你。我快步流星,蹲下抄起搂地的耙子,用耙子把往他身上挥舞开。他嘴里一边儿骂我,一边儿扭头要跑。我看他要跑,使了个绊。他个矮儿,重心低,扑通一下就跪地上了。我骑着他,往他脑袋上揍,我说,你妈,欺负人的时候你就得想到你也有被欺负的一天。他毫无还手之力,像个鸡崽子,嗷嗷叫,喊救命。我说,你别费力气了,现在这钟点,哪他妈有人,除非有神仙过来,神仙能帮畜生么。他不喊救命了,换做求饶和道歉。我说,不好使,装可怜没用,除非己莫为,我他妈今天就不给你治个明明白白的,我就不姓高。他嘴角撕咧得更开,眼底乌青,眼眶肿起小馒头那么高,额头上满是我的拳头印。他说,你再这样,我就报警。我说,给你牛x完了,还报警,去寻求儿子帮助呗,老子求儿子,合伙欺负外地x,威武啊。我说话的时候,手没歇着,一个劲儿地凿击他。说也奇怪,人用某个短暂的瞬间能掀起暴风骤雨,也能回溯完一段苦难史。我一边揍他,一边想之前受过的委屈。我的每一拳,都恶狠狠的。我后来寻思个道理。手张开,竖直放,能友好地握手。手合上,攥紧拳,能消解生命的窝囊。没一会儿,他不叫唤了。他变成一艘烂朽的沉船。我撩起衣襟,擦了擦汗,完后用食指蹭蹭鼻头。我喘着粗气,哈哧着。空气在我耳朵里像是抽干了似的,我听不见他喘气了。
我俯下身,把手凑近他变形的脸。没气儿了。我重复一边动作,再次确认。没气儿了。打完他,血上涌,浑身是热的,暖的时候感知不到害怕。
我问:“这就把他打死了。”他嘟着嘴,鼓着腮帮,点头说:“是,意外死亡。”我说:“可要是警察抓你,你这是蓄意谋杀。”他说:“没错,所以我得想办法料理这摊子事儿。”他晃荡两下脖子,颈椎吱吱作响,接着说
我大棚附近有口水井,十来米深,平日我们用着灌溉的。当我意识到我失手把他整死的那时候,一下子就想到这儿了。尸体扔哪儿都不放心,都得败露,扔井里也一样,但被发现得能晚点。我先是瞅了瞅周围,四下无人。完后拖曳着他,到了井边的草地上。我有点儿胆儿突的,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闭上眼,深呼吸几次,完后一点点儿把他挪到井沿。手先竖直着放,完后攥拳,一张一合,扑通,水花四溅,崩在我脸上,凝成泥点。我怎么抠都抠不掉,那污点像是要跟我一辈子似的。
我软塌塌地走回家,与其说走,不如说飘,我都忘了走路的感觉了。到家我把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女人不经事儿,吓得昏死过去,得亏速效救心丸,才缓过来。她抹着眼泪,说,这可咋办。她越是发慌,我越是沉静。我说,咱走吧,现在就走,别等着事情败露。她问,去哪儿。我斩钉截铁,北京。她说,能行么。我说,问题不大,儿子现在搁那儿上大学,你过去找个保姆的活儿,钱不用太多。我过去出力,小心点干,也能挣点。她摇着头,抗拒了半拉小时,完后说,之前我都对你言听计从的,这回还这样吧,谁叫我跟了你呢。就这么地,我俩买了票,来了。
他面露轻松,抻个懒腰,舌头舔舔嘴唇,说:“讲完了。”我问:“那后来呢?”他说:“后来就如你所见了,我平时在工地干活儿,周末坐公交车去看看孩子看看老婆,挺好。”我说:“那没有警察抓你调查你么?”他说:“北京这点好,鱼龙混杂,两千多万人想找出我,难。”我说:“那你工头啥的,也应该知道你的身份信息啊。”他笑了笑,说:“哪有那么正规啊,都是打黑工,到点儿上下班,到日子发工钱,口头契约,没啥讲究。”他如释重负,面色红润,呼出的酒气在屋子里蔓延。他旋动着酒杯,接着说:“罗朗,知道我为啥干地铁的活儿么。”我摇摇头。他揪两下嗓子,松动的皮扯起来挺高,说:“我们这种人就适合在地下,自打我杀了邵宪东,就再也上不来了。”他瞅瞅外头,虽然有点冷冽,但阳光肆意地洒着,亮堂堂的。他说:“看外头阳光多好,可我的生活,暗无天日。”我问:“那你后悔么?”他扒拉着头发,说:“这种活法是我自己选的,我对它负责,后悔也没用不是。”说完,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喝完,我俩又下了三盘棋,我都输了,他的求生欲和胜负心远比我旺盛。那晚临走的时候,他搂着我的后背,像我的父亲,一个真正的父亲,说:“罗朗,委屈大了就起来反抗,别憋着,活法是自己选的,可不是书里宣扬的和标榜的。”我点点头,说:“知道了,谢谢叔,也谢谢你愿意讲你的故事给我听。”他摸着我后脑勺,说:“谢啥,咱俩对脾气。我拿你当哥们儿处着,咱俩以后还得下棋呢。”我说:“我下不过你。”他说:“着什么急,细水长流,我上中专的时候就开始下围棋了,你才二十出头,刚是我的起点,而我,都快到尽头了。”我说:“行,我好好研究棋,也好好想想发展规划。”他嗤笑着,像笑话天真无邪的幼童似的,说:“人生不用有太多规划,不切实际,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跟下棋一样,后手总是先手牵出来的。多试试,别委屈自己,你潜质里散发的空间可比北京给你的空间大不少。”我笑笑,起身走了。
那晚,我醉醺醺的,但回屋后还是如常看书听歌。我趴在床上,蒙着被,听到一首苏打绿的,《对杀人狂的指控》。我把这歌儿分享给高叔。他也没睡,没一会儿给我回了微信
这歌儿好,歌词写得真棒(大拇指的表情),我顶喜欢这句——是报复呢/一个平庸人/暴力远比艺术单纯/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你真的成为你自己了吗/荒冢饰粉/皈依邪恶
后来几天,我没咋和高叔有交集,继续在工作的泥潭里挣扎着。一个周三下午,主编又莫名其妙地找我茬,说我工作不饱和,产出不够。我这回没忍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力,怒拍桌子,直视着他,比了个中指,说:“你大爷,老子不干了。”说完,我敛起工位上的零七八碎,揣进包里,蹬车走了。
我蹬回去的路,会途径京沈线的一骨碌轨道,平日运气不好的话,会被截住,等上下行的列车通过后才能继续往前行进。赶巧儿,辞工的这天,我再度撞上了。心理作用,我觉得这番等待,和平日不同,具体不同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我放空自己,任凭眼神空洞。等待的外卖员,带着哭腔,一个劲儿地道歉,给买家说:“我被铁道截住了,您别投诉我,我马上就到。”等得腻烦的胖子,登上栅栏,嘴像烫了似的,吐露着污言秽语。还有公交上探出半拉头的老头子,操着京腔议论着,指点着前车的不道德。随着火车闪过,栏门开启,这些事景就变成一个个光斑,渐渐消失了。北京,就这样,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也看不清。
回了家,家里空荡荡的,一进门我就瞅见鞋架上,放着张纸条。说实话,在我进门之前,就产生了某种预感,某种模糊的难以言表的预感。我拿起纸条,字很漂亮,飘逸还工整,纸条上写着
罗朗
地铁修完了,我走了,该去下一站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下个工程在哪儿,但总归是在地下。别埋怨我,我思来想去,就不和你当面作别了,离别总是伤感的,可天下又没有不散的宴席,总会相见的。肉麻的话,你叔我不会说,给你留了瓶我自己整的酒,喝的时候就能想起我这个大朋友。最好吃饺子,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还给你留了个棋谱,老版本了,但越老越经典,吃透了,你也能成大师。对了,那小说我没看完,带走了。我觉得真实生活远比小说精彩,你小子可别活在虚构的世界里,一步一个脚印,扎实走正道最好,人间正道是沧桑。以后微信常联系吧,虽然我不常用。江湖高远,来日再见,以棋会友。
高云兴
我笑了笑,也如释重负。临近午夜,我饿了,走进厨房,煮了盘速冻饺子,还撞见程序员刚下班,我和他寒暄了几句,虽然硬着头皮,但我一点儿都不尴尬。回屋后,我看起棋谱。看了能有十来分钟,我从兜里掏出每天都搋着的烟,磕打出一颗,点着,昨一口,含住。完后倒杯真正的葡萄酒,滋喽一口,嘴里满是酸甜苦。我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