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倒影 ——对《晚霞消失的时候》南珊与《三体》庄颜的对比分析
女神,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神话中的女性神”,而在现代社会的使用之中,更多是代指男性心目当中喜爱的接近完美的女性形象。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美好的女性角色身上往往寄予着作者的想象与愿景。在礼平所著的《晚霞消失的时候》与刘慈欣所著的《三体》两部作品之中,也存在着这样拥有女神般的形象的女性角色,最突出的代表无疑是《晚霞消失的时候》中的女主人公南珊与主要在《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出场的女主人公庄颜。南珊和庄颜在这两部作品中分别作为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李淮平和罗辑理想中的恋人出现,并且在角色形象上拥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又在不同的故事中走上了不同的结局。本文将对南珊和庄颜这两位美丽的女主人公进行一些对比和研究。
不同于庄颜首先在男主人公罗辑的想象中出场,南珊作为李淮平在生活之中偶遇的一个女孩,她首先把正面的美好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他是一个穿着淡蓝色外衣和浅灰色长裤的女孩子。她正横坐在一尊张牙舞爪的青灰色石兽的背上,聚精会神地读着手中一本厚厚的外文书。因为她低着头,所以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不算长的双辫搭在肩后,再就是那白色的衬衫领口。这个女孩子悠然自得地读着。一边读一边还不停地来回晃动着两条长长伸出去的腿,根本不会想到附近早已有了人。天晓得她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这一段文字没有使用什么华丽的语言,而是通过简单的白描把南珊的第一印象带给读者:衣服是素淡的,石兽是青灰的,神情是悠然自得的。一串色调清新的图像立即跳入脑海:袖口处衬衫和外衣的纹理,晃动的小腿、裤腿和小腿之间忽大忽小的缝隙,镜头拉远,已经在时间的磨洗之中显得并不那么狰狞、而是古朴稚拙的狮子和上面的柔软的青苔、以及无数只手抚弄过的光滑的痕迹,镜头再拉远,是透过树影的淡绿色的阳光落在女孩带着细微绒毛的脸颊与双辫上。
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进一步勾勒出了南珊的形象:真诚、活泼,主动去找到李淮平道歉;博览群书而又毫不骄傲,只是诚恳地与男主人公交流。这个女孩不仅在外表上是可爱的,在精神上也几近完美。她读过许多的书,懂得许多的知识,能够欣赏主人公感知不到的美,同时,她又是纯真而干净的,下意识地反感着野蛮,又被主人公的几句话忽悠去了。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完美的女孩——知性与感性,纯真与智慧,都显示在她身上了。在第一章里,作者几乎没有提及什么明显体现了时代的词语,而南珊身上这种活泼、天真、求知的美也是超脱了时间的限制的,我几乎以为这两个孩子能够聊完一整本书,并且心甘情愿地愿意把这样的内容读下去。毕竟这样的女孩子,谁都愿意一直看着她。
如果说南珊是李淮平偶遇的美好,那庄颜几乎就是美的本体。在《三体》之中,刘慈欣给这个女孩安排了一个奇妙得近乎于魔幻的出场。她一开始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而是罗辑由于一个女作家引导而生成的幻想。作为超出了真实的幻想,庄颜的美更是完全没有瑕疵的。这个想象中的女孩,她有着洁白的大衣和红色的围巾,是柔软的雪色、壁炉的火光、葡萄酒倒映在杯沿上的桃红色以及晚霞后的星星,庄颜的美丽是纯净的、了解现实而又分毫不沾染现实的。她虽然只是幻想,但已经不是一个受创作者控制的提线木偶了,而拥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行为。在罗辑漫不经心的生活里,他一度不再不受控制地看到这个幻想中的女孩,但最终这个女孩还是脱离幻想出现了——在已经担任了面壁者责任的罗辑的描述和要求之下,被警官史强找了出来并带到了罗辑身边,幻想变成了现实,变成了庄颜。
南珊与庄颜的相似之处,可以一望而知:活泼又温柔,睿智又天真。这两个近乎于完美的女孩都是仿佛是不存在与世上的,但又切实地沾染了尘世的灰尘:南珊出身于国民党投降将领的家庭,而庄颜,诚如史强所说“每类男人的梦中情人大体上是相同的”。在《三体》之中,借罗辑与史强的沟通给出的对庄颜相对抽象的描述,许多条都能对应到南珊身上:“她有知识,但那些知识还没有达到学问的程度去僵化她,只是令她对世界和生活更敏感”,“她应该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过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家庭要富裕得多”,“但总有洁白的部分……与其余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鲜明的对比”。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庄颜的家庭是幸福而温暖的,而南珊的父母都不在身边,无论是她的家庭还是她自己也都在历史的风波中风雨飘摇。但这一点是由两部小说中的时代背景决定的,并不影响她们的相似,而只是使她们成为一类之中略微不同的两个,就像是女神的倒影在不同时代的水波之中,也会因为水质不同而有颜色与光泽不同的模样。
南珊和庄颜这两个女性角色,在小说中都是男主人公寄予爱情的对象,同时也象征着李淮平与罗辑对于爱与美的追求。最初的南珊出场和庄颜在罗辑的幻想中出场的时间,灰暗的时代都尚未来到,南珊和庄颜都是完全纯净的美好,与接下来即将描述的时代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灰暗的时代来临,“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开始”,李淮平在狂热的激情之中迷失了自己,而南珊的“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衣襟滚落下来,沉甸甸地在撤去地毯的地板上跌得粉碎”,曾经李淮平所敬爱的美好使他感到痛苦与清醒。而在《三体》之中,罗辑漫不经心的性格使他并不愿意接受面壁者拯救人类文明的使命,这个任命像是倾斜的悬崖向他压下来。他不愿意去面对现实,而只是想保护好他自己认为是美的庄颜,甚至告诉庄颜,她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乐”,对于罗辑来说,他的生命的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庄颜所代表的美。
然而,显然的是,南珊和庄颜并不是真正脱离了现实的神祇,她们只是美的女神在时代中的倒影,当时代的水波动荡不安,南珊和庄颜的美好也无法在大潮之中独善其身地存在。而这一种美好的消失的强烈痛苦将男主人公们从人性的泥坑里拉了出来。李淮平曾把南珊定义为是美的,也把红卫兵运动认为是正确的,当这两者不期然地站在了对立面,李淮平不得不面对他曾经没有觉察的事实和他的认知出现了错误的真相。矛盾的两个事物,充满激情的红卫兵运动与天真烂漫的南珊,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真”呢?痛苦的思考会使李淮平感到清醒,正是他的狂热伤害了他的美好。而在整个人类文明面临着毁灭的前提下,庄颜这属于人类道德与审美范畴之中的美自然也无法残存,在美好的爱情与平静的生活之后,庄颜的消失终于让罗辑意识到,他所爱的美是庄颜,但不仅仅是庄颜这一个人,而是她的这份美好背后的整个人类文明的精华,只在世外桃源之中、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保护着庄颜,祈祷着让她幸福快乐,是阻止不了庄颜的忧伤,更无法使庄颜的美永久留存的。正如庄颜说过,她只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那时的画家们第一次发现了人的美,他们把神画成了很美的人”,庄颜和南珊的美好本来就是属于人性的美,也唯有这种美才能使男主人公们觉醒自己的人性之中美的部分。
南珊和庄颜的美好,是时代中的一个特例,也是一个缩影,她们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们的个人,也代表着人类群体的美。李淮平因为南珊而反思自己的行为,因为南珊才能看到南珊的父亲的可敬之处,才能看到他所批判的那些人身上也是存在着美好的。而庄颜离开之中在罗辑和萨伊的对话之中,罗辑说自己“我看不到全人类,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萨伊则反驳“庄颜和你们的孩子也是这一个一个人中的两个”。而作为人群之中普通又特殊的两个,南珊和庄颜的身上都承载着时代与命运的痕迹。南珊出生于一个投降的国民党将领家庭,父母均不在身边,在文革的时代里,南珊背负着出身的“原罪”,她的家庭遭到红卫兵的清扫,她自己也在刚刚成年的时候便要独自面对下乡的苦寒并且照顾弟弟,至于有没有再受到其他的迫害,我们不得而知。庄颜虽然没有面对单独针对她个人的迫害,但摆在她面前的是整个人类文明的命运,而庄颜又因为罗辑而承担着一定的职责——她从被送到罗辑身边的时候就被叮嘱了自己的使命,她不能够让罗辑安然地享受世外桃源的生活,也不能放任自己忘记未来而选择与爱人相处的当下的安宁,忧伤吞没了她,并使她配合了联合国的工作选择了带着孩子冬眠。
当然,南珊与庄颜的不同之处也同样是一望而知的:从个人经历来说,庄颜生长在富庶又温暖的家庭里,而南珊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小时候也受到过其他小孩子的欺凌。如果说庄颜的美好是天然成长的,南珊的美好除了天性的明亮烂漫之外,更多是自己不断的努力与自我净化。从小说背景对女主人公的需要来看,这种差异是不难理解的。《晚霞消失的时候》中的女主人公,不仅仅是李淮平心里的美好,更是属于她自己的美好和独立的精神。小说除了描述李淮平的成长之外,也必须要通过对与李淮平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的南珊的描写来表达作者对于时代痛苦的反思,对于在文革之中遭到迫害的人群的同情以及对南珊纯净又坚强的人性的赞美。而在《三体》之中,面对的是人类文明毁灭的可能,是更加终极的灾难,并且着灾难的本源并不是源于人类自身的,而是源于外部的威胁。罗辑需要背负比李淮平重得多的担子,本性也是散漫自由的。因此庄颜的美好是必须要是更加简单的、更加纯粹的,她与罗辑和爱情需要大到能够与整个人类文明的命运相提并论。她同样存在着现实的部分,存在着对时代的忧伤,但不需要自己去面对,她不必需要经历磨难,而是作为一种完全没有瑕疵的美存在、单纯作为人类的美唤醒身为面壁者的罗辑。
同样是由于小说表达对于女主人公的需要,南珊是一个比庄颜要独立得多的人物形象。当她幼时遭到欺凌时,她的哭泣和悲伤是属于她自己的;当她和李淮平侃侃而谈并且心生爱慕时,她的智慧和爱情是属于她自己的;当她的家庭遭到被清剿的不幸并且施与者又是心中所爱之人时,她的泪水和痛苦是属于她自己的;当她离开慈爱的祖父祖母奔向新的生活时,她的磨难和坚强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当若干年后再次与李淮平相遇,面对曾经倾慕之人对爱情的诉说,她的选择也是她自己的。李淮平对于南珊是重要的,但远远不是她的全部,而只是生命的过客。李淮平对南珊的人生无疑有很大的影响,但南珊完全可以脱离李淮平作出自己对人生的选择。而庄颜,她虽然是现实存在着的人,却是因为罗辑的幻想而出现的,宛如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哪怕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也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庄颜最终唤醒了罗辑,也就是像是罗辑自己心里的美唤醒了他自己,出于罗辑又还于罗辑,从头到尾似乎和庄颜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这种英雄搭配佳人的故事在中国的传统叙说之中从不少见,美女其实也只是英雄一个格外昂贵格外有生气的装饰品而已,甚至当英雄替换成暴君,美女也不过就是那些所谓亡了国的妲己、褒姒之流——庄颜不过是反面的她们。可能存在的意外是,在《三体3:死亡永生》中,刘慈欣轻描淡写地在描述已经成为执剑人的罗辑时提及了庄颜:她和孩子已经不在罗辑身边。庄颜是为什么离开罗辑呢?没有人知道。也许可以自然地想到,是成为执剑人的罗辑面对也必须面对着危险和孤独,必须拥有一颗冷静而坚决的心,庄颜和孩子才离开了他。不论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理由,庄颜最终还是没有彻底完成在英雄功成之后与他共度幸福一生的传统使命。离开了罗辑的她,也许在故事背后,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或者也许可以这样看:南珊正是经历过磨难自我成长后的庄颜,庄颜正是没有经历过个人的苦难完全纯真浪漫的南珊。她们的本质依然是纯净的美,她们依然是爱的女神在不同时代的水波之中各自悲喜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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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tisc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1-26 01:2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