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洗白”的流行文化,主流审美的幽灵:兼谈所谓腐权鄙视链
许多日本人以及处于日本文化辐射圈范围中的东亚人都习以为常却浑然不觉的是,现代日本向西方世界反向输出最有力的一张文化名片,Manga和Anime(漫画与动画),是一种主动被white-washed的选择,从这两个日式词汇在英语中没有被comic和cartoon/animation所取代,而是仍占有地位的现状足可见一斑其在西方宅文化圈的举足轻重。
早在手冢治虫创作森林大帝与阿童木这些首度席卷美国市场的名作之前,他已经意识到亚洲脸孔不可能使其作品中承载的日本文化走向西方市场并占领一席之地。尽管传统的日本绘画一直延袭着典型的大和民族容貌,但是后泡沫经济时代至今,日本动漫中采取的典型风格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白人脸孔的角色讲着日语。七八十年代的白人青少年自然欣然接纳,同一年代成长起来的日本同龄人也并没觉得不妥。时至今日,大家早已认同这是理所当然的,动漫创作的基本思路本应如此。当这一套惯用的动画语汇成为了当代人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反思就被搁置到了逆流的位置。
上一次这个被埋在许多人神经元深处的问题被推上风口浪尖还是在斯嘉丽约翰逊出演《攻壳机动队》真人版电影的时候。在文化挪用等跨文化敏感问题从社交网络上发酵并频频引起讨论与重视后,美国的动漫迷认为他们被片方的种族偏见愚弄了:让一位白人女演员顶着日本姓名,日本背景去生搬硬套原作的人设,这无疑是在蔑视和否认原作的日本出生。片方给予的解释是:如果尊重原著启用日裔女演员,这意味着与演员自带流量息息相关的票房号召力在初出茅庐的亚洲名片下得不到保证,他们此举只是市场导向下的无奈之举。回看日本从战后的溃败到泡沫经济时期的颓废,市场经济正是这种崇白文化大爆炸核心的一根引线。日本本土动漫迷对此事件的反馈则是:无论他们怎么整改,电影只是电影,不会折损原作的光彩。看来他们惯来钝感的麻木并没有因此触痛。又或者说,麻木不仁的逃避思维是一种民族自信被反复倾轧伤害后的自我保护机制。然而攻壳机动队原作中的草薙素子的作画不也依然顶着一张白人的面孔?是否这才让片方潜意识都认为白人女演员的选择实属天衣无缝。
横向审视流行文化中每一个热门的支流,会发现经不起当代政治正确考量的元素实在是不可胜数。而动漫文化中不可或缺的Cosplay在文化史变迁中也跟种族印记的阴影难舍难分。
Cosplay在美国的流行文化圈曾几何时被归类为不入流的行为,屈居鄙视链的底端。而现在在任何大型诸如SDCC这样的动漫盛会,不管你自己cos与否,cosers都是让人忍不住去互动合影的赏心悦目又精彩纷呈的存在。在这个庞大的社群中,黑人coser则是一种敏感的亚文化。假设你是一位黑人coser,早前即使你的白人朋友也会告诉你,你应该cos那些原本设定就是黑人的角色,白人的角色则留给白人,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而你只能暗自愤慨,因为黑人角色在流行文化中虽然占有很大比例,但大多都是sidekick的角色,让人很难不阴谋论这些无足轻重的配角只是主创为了填充角色种族配比以换取政治声讨豁免权的让渡行为。难道你想扮演主角的愿望是错误的吗?在大量黑人coser半是忠实自己,半是protest地扮演了许多白人角色后,他们面临可笑的指责甚至包括“你扮演的是黑人版的某某吗”,“你怎么不把脸涂白呢”等等。哪怕如今种族话题敏感至此,他们仍没有察觉自省自己语境中的歧视。若反过来白人coser扮演原设定是黑人的角色,居然习惯的做法是不假思索地将脸涂黑,这对黑人族群是一种莫大的冒犯。针对这种冒犯,白人则会反问道,难道我们不是在扮演浩克或卡魔拉的时候将脸涂绿,在扮演勇度或星云的时候涂蓝吗?可是虚构的种族与地球上存在的种族又岂可在一个文化政治环境中比较,这样的回应只是在把话题从种族的方向转开的避重就轻。
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的浪漫主义概念たんび也即”耽美“一词流行起来,字面意思是耽溺于美好之中,后来被引申为描述浪漫化的,男性同性之间爱情的文化产物。时至今日,耽美早已脱离了日本的原生语境,以舶来语的身份成为整个东亚文化圈中对一切涉及男性同性爱题材作品,包括漫画,小说,影视等等的亚文化类目统称。与主流文化创作环境显著不同的一点是,耽美往往都是由女性作者创作的,而构成读者群体的也几乎完全是女性。耽美成为一种几乎完全专属于女性的叙事话语。然而在典型的耽美书写中,女性的身体缺席,同时取而代之的是通过以男性同性去模拟男女异性恋关系的刻板模式幻想。这种由女性阉割自己性别代入男性身份的“不在场”恰好强化了现实中的男性凝视。而许多耽美作品中对角色设定和审美取向的偏好,可堪称白人文化主导下的父权制社会缩影,甚至在观念上比平权普及进行时的当下更落后保守。在这样的浪漫化陷阱里,长期处于受压迫地位的女性和少数族裔仍然无法从中建构并解放自己的情欲表达。
耽美中的同人文化在欧美流行文化中部分对应着Fanfic,但后者较之前者指涉的性别范围和创作领域都更宽泛。Fanfic在以美国为主的文化圈兴盛于Star Trek流行的年代,但若追溯起来,可能在柯南道尔的读者群中就早有萌芽。这种读者的延伸创作欲望起源于对原作不满或仅仅是简单地想要填充原作中人物关系的留白。最有名的福尔摩斯fanfic恐怕是百分之七溶液与西区恐怖,但若只停留在续写原作的层面上,就太小看读者的创作与想象力了。发展至今,fanfic的主体实际是以想象原作中角色浪漫故事为主的创作,而被选择的角色则一般是两位或多位男性。
同人创作的社区中流传着让人深感不解的一句话“黑人无腐权”,言下潜台词无非是黑人入不了腐女的眼因而鲜少有关于黑人角色的fanfic创作,而与此同时相貌平庸的白人男性角色却无一例外收获大量拥趸。让美国名媛网红们趋之若鹜的NBA球星,却成了fanfic作者们的禁猎区。究其原因是因为体型太大操作起来有难度还是单纯地源于某些审美障碍恐怕创作者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所谓的对美的定义里隐藏着白人至上的代码的话,这种美非但空洞而且成了平等意识的阻碍。日本对白人审美的追求渗透在动漫产业数十年之后,也逐渐迈出了二次元的局限,近十年来走红的日本平面模特与演员等行业中混血的面孔占据了九成大众的视野,而这种风潮也正席卷着中国的市场。在日本动漫业庞大身躯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佝偻孱弱的中国动漫产业虽然化用传统文化的幌子做得足以掩人耳目,学习的方法依然是日本制作那一套规则。在如此数十年浸淫下的几代人,很难不自然而然接受所谓白人的颜值就是高于其他种族的审美观念,而丝毫未察觉这种观念深处植入的就是white-washed后的意识。
经常以黑人族群作例证背后令人发笑的原因是亚洲人以及别的相对于白人而言的少数族裔在主流文化的发言权更小乃至可以忽略不计。真正的美国人,也就是白人至今还沿用着那个谬误来称呼他们的印第安人,在流行文化中见到那样的面孔登场机会屈指可数。在大众记忆中最为鲜明的一位,Tonto,也只是相当于青蜂侠中Kato那样充满了种族偏见印象的sidekick,有的时候只是作为一种为了给观众呈现异族文化刺激而诞生的产物。
这些美国人都去哪儿了?
接近被白人灭绝殆尽后,在尚有一丝人权意识存在的社会中,他们被以高额的津贴豢养起来,白人以赌场和妓院的特许权给包裹着糖衣的毒药镀金,让他们扮演着政治大会中的吉祥物,金钱的沐浴下在社会中的进取心与自由意志逐渐溶解乃至沦亡。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灭绝可比血与火不知高明了多少。而黑人近百年来作为美国的第二大肤色族裔在与白人清教徒的平权斗争中占据无数社会矛盾的高点,使他们成为了肤色歧视问题的典例。有时候往往只有发端于黑人方面的问题能被顶至风口浪尖并引以为鉴,而其他族裔只是人微言轻到不值一提。
千禧年后的迪士尼常被人吐槽在政治正确的大路上一去不回头,每一部作品的种族配比都要严格参照当下风声的配方不敢有半分差池。现在则索性连讲着英式英语的古装王子的随从必须是黑人大汉这一条铁律都废弃,将人鱼公主换成了黑人演员,而且是长相被极度非议的一位。
争论后的妥协无非是:她可以是黑人,但她必须美。但这其中美的标准,难道不也是被white-washed的吗?NBA球星中,大家普遍认为库里很帅,而库里的长相,正是典型的黑白混血至少两三代之后才会产生的肤色,由此可见洗白的审美有时候恰好体现在字面意义上的血统洗白上。诚然,这位公主的面容不仅与传统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公主审美相左甚至背道而驰,这不啻为是一种对故事的经典性,也是审美经典性的挑战。需要认清的是,这是挑战,而非亵渎。白人的审美虽已刻在我们顽固的记忆深处,但也远非神龛中的圣物不可撼动。在许多观念保守的人看来谈政治正确是一个贬义的作秀姿态,但须知政治正确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强制令人们反思的力量,只有当人们从上述的种种习焉不察的文化常规惯例中抽离目光,这些默认的规则与现象才能被摆到台面上,被看见,并被予以商榷的可能性。在平权的路上会有像这次一般矫枉过正的歧路,但是不经过歧路,则永远无法到达那个有着希望的远方。
如今的主流文化中,像黑豹这样剧本幼稚如被动画化成狮子王的丹麦王子般的剧本,仍被观者追捧着奉入神坛。更不要说嘻哈帝国,哈林教父这样完全以黑人演员为主,根植于哈莱姆区的非白人叙事作品在近年屡见不鲜。
而纯以亚裔为主角的《疯狂有钱亚洲人》,虽然都是东亚面孔,却只是一出由白人作家执笔,迎合白人当下对亚洲刻板偏见的恶俗闹剧。迪士尼的新《花木兰》又一次以全亚裔班底重述了一遍美国白人文化的叙事套路,花木兰的故事成为迪士尼展现自己自冰雪奇缘之后运用纯熟的那一套女性觉醒文本的新鲜舞台,中国元素和传统都成了为主题服务的布景,可惜故事讲得生硬而失败。即使这样,全体亚裔的卡司作为一种形式主义的政治正确,哪怕观念落后,故事差劲,也是在主流市场争取话语权必要的可喜进步。
上世纪伟大的科幻作家Octavia Butler写出了无数奇诡动人的作品,而她的一生都陷于黑人女作家这个身份不得自由。采访者的提问中大多首要问题逃不开作为黑人女性的角度,而从不能被当做仅仅是一位作家来看待。至今黑人社区中精英分子的身份认同仍然是敏感话题的重中之重,黑人身份到底在一个人的自我定位中要摆到什么位置才能不背叛少数族裔的从属感又让自身脱离这种弱者和被定义者的身份限制中,这些都是难题。
距离东方面孔成为日本动漫的主流,或更多少数族裔能在流行文化中拥有自己的叙事角度,打破洗白的审美垄断,还有,让女性创作出真正的女性叙事,似乎还有比出埃及的希伯来人面前的红海更漫长的路途去穿越。但愿在今天的以网飞为典型的互联网大航海殖民时代,能让我们看到更多的非白人叙事。而作为白人霸权叙事统治外围的边缘少数族裔,要如何能讲好自己故事甚至进一步让故事走出去被所谓主流文化接受,照搬白人审美和故事模板显然不再是一条可接受的途径,那么就必须将本国的文化素材以全球视野和普世价值观去融合并重生新的叙事语言,要让文化产物为越来越多元的世界流行文化所接受也要求创作者停止闭门造车的孤芳自赏,在本土的传统文化和主流的价值审美之间平衡好中和的点,在保持独特文化视角的同时也不失现代性眼光,这或许才是打破东方西方这样早已过时却还无处不在的幽灵墙壁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