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亲爱的晓微，
现在是傍晚五点钟，我刚刚拖好了地板，洗干净手，坐下来给你写信。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总是打不通，想必你又忙着，而且，想说的话那么多，我想还不如写封信给你。确实，我是很久没给你写信了。
我想跟你说说这次旅行。真奇怪，置身在卡尼岛上时，满心都是惊叹，似乎有很多形容词和句子，就等着喷涌而出。而此时此刻，反而没有什么话讲，只是寡淡的几句：“浮潜真的很美啊！”“海底全是珊瑚，像聚宝盆！”“吃得很好，顿顿都比金钱豹丰盛！”诸如此类，实在是没意思。
其实对我来说，自然风景的冲击，远远比不上身在异国的冲击。不比你在日本生活了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出国，是不折不扣的土鳖。提前两个小时到了机场，五点钟起床。预计六个小时的飞行很闷，于是带着四五本书。（我不知道时差的关系，其实是十个小时的飞行；也不知道飞机上可以有很多电影看）飞机上，我右侧是一对新加坡母子，开口和他们说话前，我犹豫了很久。抵达新加坡，心里很慌，生怕接应我的人没有到来。虽然带了不少美元，虽然新加坡机场俨然豪华商场，可是不敢买。开口说英文之前，心里窘得不得了。
你知道我说的第一句英文是什么吗？到了卡尼岛的第一天，一大早我就出门去看海，穿着比基尼上衣和牛仔短裤和纱丽，结果回来发现房卡打不开门了。于是我拦住一个侍者，窘窘的说：“CAN YOU HELP ME？I CAN NOT OPEN MY DOOR。DOOR NUM 132——132！”结果侍者是印度人。我想不出比一个说不好英文的人面对一个印度人更要命的情形了。一个话多的人，却因为语言的关系，说不出话来，我简直憋得要吐血。出去的这几天我不断的跟自己下决心：我要学好英文！其实你知道我原本的英文基础不算太差的，毕竟过了四级的哇。
卡尼岛真的很美。故事说，希尔顿岛还要美。我想象不出比这个岛更美，是什么样子的了。雪白的细沙，碧清的海水，从白色沙子里长出来一团一团簇拥的绿色植物，光滑挺括的叶子，像橡皮树。初到岛上，我整日忙着照各种植物：巨大的红花和白花，细小的匍匐在地的橘红色小花，一团团小白花，垂吊下来一条条的红绒花，还有大树上开满的花，经常一大朵一大朵轻轻坠落下来——像巨型的合欢花，粉红色，花心泛白，足足有一个椰子那么大，非常清芳。还有鸡蛋花，我插在耳际。这里的花是可以随意采摘的。清晨时，侍者会把新鲜的花和叶子铺在床单上，毛巾上，插在瓶中。水池里，总是用鲜花层层叠叠的装饰，满满的，色彩鲜艳分明。
村中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名字叫BANYAN，是这个村的象征，是他们的家园树。围绕着家园树，是村子的主要活动区域：码头，前台，自助餐厅，酒吧，演出小舞台，精品店，露天游泳池，以及健身房。卡尼岛的形状像一片翠绿的树叶，或者一片凤凰的羽毛。叶子的边缘是白色的沙滩，中间是绿色的树群，叶脉则是主干道和许多小径。岛并不大，我经常在傍晚时一个人绕着全岛走一圈，不过两公里。
这里的沙滩上也充满了从大海里冲刷上来的漂流物，不是啤酒瓶，海带和粗糙的石头，而是细腻的绿色海草，碎裂的珊瑚，还有缤纷的贝壳。美得像一圈一圈的花边。我最喜欢一波海浪退却后，露出来细腻如皮肤的沙滩。在阳光下泛出柔滑的光泽。我常常一个人走在上面，走了又走。
岛上的活动很多，傍晚开始有鸡尾酒会，正式的晚宴，随性的舞蹈，然后是正式的表演，直到深夜三点。我不乐意参加这样的活动，随意的看看，就自己走开了。第一个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在海滩上快走，越走越快，越走越荒凉，渐渐看见黑色的礁石，狰狞的码头，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充满了狂性和喜悦，我甩开手臂，开始全心全意的奔跑。心脏怦怦的跳个不停，大风迎面吹来，吹乱了我汗湿的头发，我听见自己发出狂叫的声音。这是久已经没有过的。
在回来时，游泳池空无一人。灯光从游泳池底部柔和的照耀上来。于是我脱掉衣服，跳进了水中。
我经常在深夜里走下我小木屋的阳台，下面有一小块甲板，有一小段梯子。走下去就是印度洋的海水。海水很咸，比我们家乡的海水要咸。晓微，你还记得我们家乡的海水是什么味道吗？我永远都记得的。我们是来自海边的人，我们的身体里永远晃动着一个海洋。水并不深，清澈见底。所以海边的鱼有他们的生存智慧：他们的颜色接近透明，在光线照射，波光潋滟中，他们随波游动，我几乎以为只是海水的反光。吃晚餐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一群小鲨鱼游过——灰黑色，尺来长，毫无危险性的样子，是可爱的BABY鲨。
来的时候我带了几本书，一本是吉本芭娜娜的《虹》。之所以带这本书，是因为她写到大溪地。这是我手边最靠近马尔代夫的书，或者说，最靠近我对马尔代夫想象的书。书里写到水上的木屋，写到机场有小鸡（马尔代夫没有），写到本地酸酸甜甜的饮料，写到柠檬的鲨鱼（也没有看到），但是我看到了她在书中描写的——珊瑚群。
浮潜安排在最后一天。船开到海中央，停下。绑紧救生衣，戴上面罩，穿上脚蹼，将呼吸管子的一头衔在口中。我不断的对一个船员说：“我不会游泳。”他黝黑的，有好笑容。拖着我，他带着我在海面上游动。开始有很多顾虑，会不会一下子晒黑啊，比基尼会不会掉下去啊，诸如此类。但是当我埋头进水中，这些念头全部都消失了。晓微，我难以形容那种感动，我感动得要哭了。长途的旅行，昂贵的费用，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就为了眼前的这一刻——海底丰盛无比，没有一块荒弃，簇簇拥拥，紧紧密密，全部都是珊瑚。黄色的大如磨盘，形状像一朵张开的平菇；红色的如同鹿角，枝桠开放，累累的一大树一大树；蓝色的小树枝一般，顶端泛出紫色的光；还有荧光色的，荷包一样一小团一小团。最美最美的是紫色珊瑚，小小的，紫得那么纯粹而凝贵。只看了一眼，我忍不住将头露出水面，船员惊讶的看着我，我取下面罩，对他说：“WONDERFUL！！！”
晓微，在这个时刻，我才知道为什么父母要给我取名叫“珊珊”。珊瑚，是多么美丽的呀。他们都沉睡在这样清澈的海底，不愿意在污浊的水中生存，也不愿意被污浊的人们看到。
我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像鱼一般，随着他一起游行。这个船员真是一个好人，短短的四十分钟，他只是想让我看到更多。于是不断不断的带着我，指给我看。我看见鱼群：那是一种珍珠灰的鱼，身上长满了荧光黄的点点，他们静默的聚在一起，足足有几百条；柠檬色的小丑鱼；鲜红和孔雀蓝的鱼；还有小小的鲨鱼。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碰触他们，却忘记了我们在浮潜，管子沉下水面，呛得我够受。海水涌进了面罩中，我戴着隐形眼镜，杀得眼珠生疼。但是我还是贪婪得看个不停。
因为这次旅行是媒体免费招待，所以不能带别人一起。在这个瞬间，我忍不住想，要是大厨也在这里就好了。他是那么喜欢游泳，喜欢各种各样的海底生物的。要是你也在这里就好了，你游得那么好，一定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鱼。要是爸爸和妈妈也在这里就好了——我发自内心的，渴望你们都在这里，也能看到这样美妙的情景。
有时船停在一小片雪白的沙洲上。只有三十米那么小的一块沙洲。如果浪潮更大些，想必会淹没的。就像《野天鹅》里写的，小公主和她变成天鹅的七个哥哥，晚上不得不在怒涛中的沙洲中歇息，也许就是这么小块的沙洲。足足停歇了一百多只白色和黑色的海鸟。我们走来时，全部飞起来。他们也是魔法变的吗？
岛上的人们都很友善。清晨，中午，傍晚。无论什么时候，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笑着对你说：“你好！”“吃得好吗？”“睡得还好吗？”“你从哪里来？”那笑容发自内心。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是渐渐的，也会仰着脸，对着每一个人微笑着打招呼。整个岛屿像个桃花源，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车，只有船只。每天遇见的都是亲切的面孔，每个人都在慢慢的行走。食物异常丰富，各种各样的腌制鲜鱼，烤鱼和煮鱼，各种各样的烤肉，沙拉，各种各样的龙虾，大虾和螃蟹，以及各种各样的点心，我最爱核桃派和苹果派，有奇异的香料，派皮烤得酥脆极了。我加了几球冰淇淋，烤派的人对我说：“真是个好主意！”吃到第三块，我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说：“其实，这是替我同伴拿的……”他挤了挤眼睛，好心的不戳穿我。
时间长了，我以为也许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人民淳厚亲切和善不食人间烟火来着。直到我们去邻近的一个小岛玩耍。这个海岛是RASDHOO群岛中的一个，岛上有可口可乐工厂，所以也叫可乐岛。因为马尔代夫本地人信仰伊斯兰教，所以我们穿上盖住肩膀和膝盖的衣服。我很庆幸去了这个小渔村，否则，我将不会知道，当地的居民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村口有几条渔船，他们在搬运刚钓上来的鲜鱼。码头结着几个吊床，有几个男人躺在上面。村子里的沙土是灰白色的。本地人最具特色的珊瑚房子，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鲜艳夺目，而是灰白色的破房子。排水系统不好，到处有淤积的雨水。房子和墙壁刷成艳丽的蓝色，但是还是散发出贫穷破败的味道。有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小女孩怯生生的看着我们，我对着她微笑，看见院子深处她的母亲，她严肃的，戒备的看着我们，没有笑容。在她们的身后是一个乱七八糟的院子，各种衣物搭在竹竿上——我熟悉这种情景，这是穷人的生活。
我们与各种各样的本地居民擦肩而过，他们有距离的，站在一边。没有笑容，没有主动的问候。一个戴着头巾穿着黑衣的老太太，推着一个手推车，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个没完，很像我见过的农村老太太。也许她在嘟囔着：“世道真是变了，这么多外面来的人，你们闯进我们的生活，却带来了什么？”
再回到卡尼岛上，我的心态改变了。我注意到，卡尼岛上，真正的老板是白皮肤的欧洲人，打工的中层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最底层的做粗活的，是黑皮肤的当地人。这不是一个世外桃源，这仅仅是一个高级的度假村。那岛上欢乐祥和鸡犬不闻的景象，如同电影一般，是营造的幻觉。确实，那幻觉太美好了：刚下过雨，天黑下来，我们步向晚宴，前方有人在打鼓带路，不用找路，只需跟着鼓声前行。在幽深的院子里做SPA，先闻四种味道的精油，喝甜凉微辣的姜茶。巴厘岛上来的女孩，轻轻的揉搓着你的皮肤。睡梦中听见盛大的涛声，雨声，还有聒噪的鸟鸣声，风声。是的，这都是幻觉。
我们参与的是度假村60周年庆祝活动，以及变成5星级的仪式。我看到世界各地的媒体人，仅仅亚洲，就有日本人，韩国人，泰国人，印度人，印尼人。都是时尚达人，大家的穿着都很相似，面孔却有微妙的不同。我最喜欢一个香港女孩，个子小小。在机场我已经注意到她。她穿着红花绿叶的跨裤，黑色水纹吊带，披一块米白色披肩，上面绣满了繁花。笑容甜甜的。她叫寄韵，她告诉我说，因为她的父亲喜欢音乐。
离开岛的最后一个傍晚，我走到海边，看见这个女生。她对我说：“RAINBOW！”我抬头一看，果然，在暴雨之后，天空出现了一小段四种颜色的彩虹。奇异的，左边的天空是彩虹和蓝天，而右边的天空是落日和金云。他们就存在于一个天空中。就像这个岛，存在着暴雨和晴天，富庶和贫穷，单调和丰富，如此种种。
这是旅行最后的景象。
就像是我的人生。在极度的郁闷，挫折，黑暗，颓败之后，突然看见了极度的盛景。原来痛苦和美好，纠结和坦荡，他们都是共生共存的，他们都是一起的。
原来居然是这样。
原来就只是这样。
祝好
珊珊
6，28，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