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焦虑的随手记
这一篇本来应该是写给我的精神科大夫的关于一个慢性焦虑症患者在坚持吃药之余如何自我调整的稿子,按照 PL E A S E 原则,大致可以分为Physical(药物)、Exercise(运动)、Avoid(避免,即避免刺激性事件)、Sleep(睡眠)、Eat(饮食)这几个方面。
但在写的过程中我发现,我还没有达到一个以过来人的身份向其他患者传达治愈经验的程度,在那次复诊时我和我的大夫都觉得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我当时绝非故意抬高自己的恢复程度,也不是我的大夫不负责任,毕竟精神科大夫很大程度上要通过患者对自身情况的自述来判断他恢复到哪一步了,是当时我确实觉得没问题了,而回到家,打开word文档,面对一片空白和自己的内心的时候,隐隐又生出一种不安。
这种不安显性的一面是,大夫以通报喜讯的口吻告诉我,我最快再有四个月就可以开始减药了。自去年夏天被突然而至的失眠折磨,到年底恢复到又是个人了,再到魔幻的2020年疫情出现全人类躺平,再再到国内疫情基本控制住,直到现在准备掏出2021年日历,我已经停工一年多了。不得不说,哪怕是病休着,不工作也真是太让人快乐了,太他妈快乐了,简直了!此处掉个书袋,苗炜在2020年第六期《当代》上发了个长篇《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小说里的一个从事心理学方面研究的大学老师在某堂课上讲,“有一些医学报告说,许多心理疾病都和工作密切相关,焦虑、失眠、恐慌发作,经过心理咨询也没什么好转,但只要他们不工作了,辞职在家待一段时间,这些病症就消失了。所以工作可能是一个急病源。”我非常同意此观点。
言归正传,作为一个自由撰稿的人,俗称社会闲散人员,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躲在焦虑这块假山石背后偷得半日闲,其间虽然也屡次尝试复写,但基本都以失败告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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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写失败一览:
(1)在去年12月份到今年1月初的时候,我的复写之路基本卡在开机上,我一摁电脑开机键就会瞬间立刻当场感到手心脚心一阵隐隐刺痛。焦虑症的一个躯体症状就是游走性疼痛,这个症状在我身上的体现就是脚心手心会时不时隐隐刺痛一阵,至于为什么这个神经反应会和电脑开机键联系得如此紧密以致一度让我怀疑是不是电脑漏电了,我寻思,这可能就是身体在告诉我,住手,你还没好。
(2)然后一晃就到了4月底,这时我的复写之路已经推进到可以每月写一篇几千字的读书笔记了,此时的状况基本是,写的时候啥事没有,感觉自己又是一条好狗了,但写完当晚睡眠质量会比白天没写东西的夜晚差一点。但我感觉问题不大,所以我尝试加大力度,报名参加了豆瓣的长篇拉力赛,按赛制要求是从4月23号到8月1号,写出一个不少于8万字的小说。我当时觉得,应该没问题。
实际上,问题大了去了。
写了两三万字吧,我就不知道该咋写了。完全不是身体原因拖后腿,而是技术原因,是一个从没写过长篇的人很容易遇到的问题,就是开完头,然后写不下去了,回看自己写出来的那部分,总觉得怪怪的,哪哪都不对劲。
然后我就开始磨叽,想着磨叽磨叽就给鸽了算了。结果,豆瓣阅读那个APP每周都会提醒我,“距离你下次更新还剩158个小时\98个小时\48个小时\28个小时,若不更新,视为弃赛”。我喜欢那种悄没声息地鸽,我受不了这种一直鞭策似地鸽。所以,我就每周都在冲刺,每次都在鸽的边缘挤出2000+字来更新一章。这样子搞了几周,我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啊,每周写2000字也不累,还能坚持写完,蛮好的。这个美好的幻觉直到我想起总字数——8万字的要求时才被打破。那差不多已经是7月份了。
(3)7月初的时候,我本来是有机会完赛的。如果两天更新一次,也就是每天写1000+字,那是可以在8月1号前捣鼓出8万字的。甭管写得咋样,至少可以完成它。但是吧,当时我对自己恢复的程度产生了认知偏差,我觉得自己不仅好了,而且比之前更好了,自然赶Deadline的能力应该也更胜从前了,于是我差不多从7月18号才开始倒计时冲刺。
村上春树不是每天写10页纸,每页纸400字嘛,我那时候也开启了一个村上春树附体计划,每天写4000字,连写14天,正好写够8万字。第一天,我完成了。第二天,我完成得比较勉强,第三天,我在第二天的基础上修改加补充和新写,又完成了。然后,我就歇逼了,迎来了一次较为严重的病情反复,再加上当时跟风买了SUGARBEAR HAIR这个号称可以护发的维生素软糖,结果吃了一阵子后疯狂掉头发,在“我又睡不好了”和“我他妈快秃了艹”的双重夹击下,愁眉苦脸地去找大夫复诊了,如实和大夫反馈了这个情况,大夫特别跟我强调了科学用脑。说白了,就是劳逸结合。“即便是长时间的用脑,比如写稿写论文,也要30分钟休息10分钟,休息不是玩手机啊,是真正的完全的休息,让大脑张弛有度,如果一直让大脑处于运转状态,等你晚上结束工作躺床上想睡觉的时候,大脑会反应不过来,你就会睡不好。”
总之就是到现在,那个小说也没写完,字数停留在57279……
复写失败总结:啊,复写要是能像戒咖啡失败复喝一样容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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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年天气转凉之后,我感觉自己确实是好多了。此处需要感谢现代医学,感谢空军总医院皮肤科,感谢我们小区的野猫们,感谢感谢再次感谢。即便月末最后一天一口气写几千字的读书笔记也不会再让我头晕、刺痛和睡不好了。晚上七点喝一杯拿铁,夜里照样能睡。复写看起来是问题不大了,大夫都说了快减药了嘛,肆无忌惮看闲书的日子看起来是要到头了。



虽然停工的日子里也隔三差五地在朋友圈里给之前一直合作的媒体编辑老师点个赞啊啥的,但毕竟是个编外人员,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被需要。自由的一面是,我想停下,随时都可以停下,想停多久都行。自由的另一面就是,别人也可以随时让我走啊。但好在,张小龙不说800万个公众号呢嘛,这几个不行了,就再找另几个呗。另一个显性不安的原因是,如果不用另起炉灶,那可能就又得回归到原来那种工作强度了,有时候一个活儿赶一个活儿赶一个活儿,连肝十多天,有时候又可以连歇十多天,但这两者都是没有提前预告的……所以吧我真是有点怂了。
工作强度太大了,还可以推掉一些,无非就是少挣钱呗,病了之后的一个感悟是,人啊不生病就可以当做是挣钱了。但是比工作强度更折磨我的,是对于自己所干的事的意义的质疑,这应该就是那种面对医生通报喜讯和空白文档时产生的不安的隐性的、更深一层的来源。我得再掉一个书袋,村上春树在《刺杀骑士团长》里的主人公是一个画家,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画出自己真正想画的画,“毕业诚然毕业了,但只要仍画抽象画,收入保证就哪里也没有。一如父亲所言。所以,为了生活(我已经离开父母,需要赚出房租和生活费),我不得不接受画肖像画的工作。通过千篇一律地画这种实用画,我好歹得以作为画家苟延残喘。”

我也时不时地有这种苟延残喘感。一个活儿,然后又一个活儿,挣钱当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让我保有一种自由的幻象以及以写作为生计苟延残喘着。这种自由的幻象韩炳哲在《卷带社会》里写得特别一针见血,此处需要再掉一个书袋,“尽管摆脱了统治机构,却没有导向自由,自由和约束几乎在同一时刻降临,功绩主体投身于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最终目的——效绩的最大化。工作和效率的过度化日益严重,直到发展成一种自我剥削。这比外在的剥削更有效率,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施虐者和受害者之间不分彼此。”

在大厂当女工的时候,让我周末加班5分钟,我反手就是一个加班8小时的OA申请单,你不批啊?你不批一我瞅瞅。但是斗智斗勇比谁更不要脸,是不会产生价值感的,一旦在摸鱼的空隙开始琢磨:我这是在干啥啊&吃屎以及喂别人吃屎的价格与价值……这种生活就没办法继续了。
摆脱了“统治机构”,靠写类似于报屁股的稿子挣口粮钱,刚开始还是很快乐的。但是过了一阵子,从小被灌输的“又好又快”的魔咒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我开始盘算,你看哈一周不紧不慢地看一部剧,写一篇观感,挣一份钱。那要是变成一天看8集追完一部剧,第二天写完观感,之后报下一个选题,一周差不多就能挣三份钱。再进一步,给XX网盘充个会员,就可以两倍速追剧,一上午就能肝完一部剧,下午出稿,一周就能挣六份钱了(没有,直至失眠前夜我也没进化到一周挣六份钱……
资本家剥削我的时候还得费点劲呢,自己剥削自己的时候,只感觉到完成的一件事的满足感,自食其力的愉悦和一种自由的幻觉。
除了自我剥削这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是,我开始质疑这类稿子存在的意义以及它所代表的那种生活,那种被智能手机统领的生活,追热点的生活,靠人群短暂但集中的注意力堆砌起来的生活。这种生活好像不是真实的生活,它更像是属于一小撮人的幻象。微博热搜,某某名人结婚了\离婚了\死了,借某电影某剧某事件(在不被封号的范围内)含沙射影一下,政治正确一下,自以为是地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一下。多么速朽啊,有意义嘛?
在热度和不被封号之间,还有一个东西就是阅读量,说白了就是数据。比较讽刺的是,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广大路人为了给周杰伦争口气在微博超话里和蔡徐坤粉丝疯狂battle的稿子,编辑后来用文中一句话做了标题——《是谁让她们误以为数据就是一切?》
稿子发了几个钟头后我点开这个标题,一通划拉直到最后,嗯挺好,过了10W+,有奖金拿了。这差不多是一个数据女工以批判另一群数据女工来完成自己数据目标的故事。

有一次编辑问我,XX死了这事值不值得写。XX是一个在中超某俱乐部踢过球的外援,才三十多岁就因病去世了。我回复编辑,不太值得写。回复完突然意识到,我说不值得的判断依据是XX作为体育运动员的职业生涯高度和他的名气不那么“优秀”,所以写出来肯定到不了10W+。这就是当时我在极短时间内的近乎第一反应的分析。一个人的一生搁在我这儿就成了一个冲不过10w+的报废选题。数据正在异化我,让我以异化的眼光看世界。可我又能意识到这种看世界的角度不对,然后就开始自我拉扯。拉扯还没拉扯出个胜负呢,活儿还得继续干着,这就又难受了。干一件我不确定它有没有意义的事,就会让我比较痛苦,痛苦到没办法继续了。
我就这个问题问过我的两个朋友,我说,你有没有就是上班的时候,对着自己正在忙活的事,突然开始和自己对话,你说你做这事有什么意义啊?你说把二十来岁的光阴铺在这些事上是不是一种浪费?两个朋友都说,有啊。其中一个是学数学专业的,她说,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去从事人类基因啊航天啊这类的研究,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干的事就是在骗散户钱。
但我跟这两个朋友最大的不同是,即便她们也会质疑自己目前工作的意义,但质疑的同时她们仍然能够继续工作,继续这种生活,可我就不行,我咋就不行呢,我为啥就不行???就感觉像是别人脑子里有俩CPU,一个用来质疑,一个用来让被质疑的这些继续运转,而我只有一个CPU,质疑的时候就不能运转了,运转顺畅的时候肯定是没有一丝一毫质疑的,而就这一个,现在还他妈坏了。
今年7月底的时候,我去动物园上了几天班。工作内容是提醒游客“自带的胡萝卜白菜玉米棒子收一收了哈,园区内有规定,不能喂自带食物啦,理解一下哈”,提醒小朋友“喂牦牛\梅花鹿\矮马\羊驼的时候千万不要被它们咬到手噢”。我第一天下班回家之后躺在床上想,我从大一暑假开始去媒体单位实习,到毕业了去大厂当女工,到写汽车软文(我到现在都不会开车,当时为了挣钱就凭着感觉胡写竟然也写了半年多。这说明什么?甲方都是大傻逼!),到病休前写体育写电影写剧写明星,从没有哪个工作,是有下班时间的,是过了某个时间点之后就真的不会再有人微信我电话我的工作。但动物园这份工作是这样的,下班就是下班了,谁还给我打电话啊,梅花鹿嘛?
后来这份工作止于腰疼。一天走三万多步,连走三天我腰疼到报废。一起干活一起吃饭的梅姐震惊,你这小孩儿咋要腰疼上了,我们这五十多的都没事。或许我当时应该再坚持一下的,也许一周后身体就会适应,但也可能不会,然后我就成了一个脑子还没恢复好腰又废了的人。
再后来我经常想起铁栏杆里圈着的鹿(应该是鹿吧,反正提示牌写它是鹿),我有一次偷偷摸了其中一只的后背,惊诧于它的毛竟然是硬的,刺剌剌的,和它给人的温顺感觉完全不同。

黇鹿长得很像梅花鹿,不是专业人员的话基本看不出来区别。提示牌写,这种鹿一般生活在欧洲南部地中海的树林里。就在此刻,有一部分它的同类正在远方嚼着草叶,只是它在城市的动物园里看人流如织。

梅姐不是小学毕业就是初中毕业,她跟我说过,我有点记不清了。算起来就是我比她多在教室里坐了十多年,后来她的工作鲜少有坐着的,在来动物园之前,她在东北老家的一所大学里做饭,早中晚三顿都做,还要算账,一个月给2000块,她说,太累了,而且她算不对账。我自实习以来工作鲜少有站着的,也就吃完午饭能短暂地四处溜达一下。为了抵消久坐带来的各种弊端,我跑步健身练帕梅拉,但只需要连走三天,我就会报废,这其中好像有某种欺骗的成分存在。
在不允许躺着的地方,人不是站着,就是坐着,可是这两种人似乎都没有过上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