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
波斯匿王开法会要斋僧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舍卫城。因为是纪念先王的大会,这次据说佛陀也要来,所以远近的僧侣,都赶来参加。
临近雨季,三界的僧众都已经从化缘的路上赶了回来,只有阿难还未归,眼看就要赶不上第一天的法会了。
可此时的阿难,却慢悠悠溜达在舍卫郊区的旷野里,草木被暮春碾碎的甜腻,透过恒河水蒸腾在树枝斑驳的疤痕间,星星点点散落在苜蓿丛中的蒲公英兴致勃勃地探着头,期待着初夏姗姗来迟的脚步,裹着泥沙的溪流试探地触摸庄稼地里青涩的芭乐叶,阿难白皙的脚肆无忌惮地走在弥漫着腐烂湿润的黄泥路上,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闲适时光。
佛陀的法会固然重要,可这醉人的春光却拖住了阿难的脚,他心念一动,觉得在旷野村寨里的布施更胜于佛法修行,脑海里突然飘过一个念头:莫若在此托钵乞食,也是一场功德。心念一动,走到的第一家却是“精舍”。
师尊曾说阿难的度化不在于贵贱等级,乃是真功德。只有阿难知道,他其实是懒得选,即使第一所是淫邪之地,他也不想再另外换一家。红尘烟雨,对他亦如修罗场中的莲花。他低头轻声念经,只想着早点化缘后回城。
门内出来的是摩登迦女,她的眉间分的特别开阔,却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鼻子圆润挺拔,衬着嘴角新月一样的翘起,腮边的痣也显得俏皮,可惜了裸露在沙丽外的皮肤,粗糙黝黑。阿难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露出拖鞋外的开裂的斑驳艳红的指甲,黏着在脚趾间的摇摇欲坠的泥,或许昨天刚刮过脚跟,黑黄间一道道的白。“怎么有这样的姑娘”,阿难不由得皱皱眉。迦女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缩了缩断了一根带子的拖鞋。
“我的饭食粗糙,你去别处行功德吧”迦女为自己底气不足生气,挺了挺腰拒绝着,阿难抬头仔细打量了她一下,露齿一笑“好!”正午阳光映射出象牙般的光,刺进迦女的心里。
阿难扭头刚要走的时候,摩登迦女突然喊了一声“等等,要么你进来,我找找有没有吃的”出家人进妓院是很奇怪的事,可阿难无所谓,师尊说他的眼太干净,即使透过千层的龌龊也能看清底色的白皙。他毫不犹豫就跟随迦女,穿过挂满彩色细纱的游廊,来到她的房间。房间里沉沉欲醉的香气刺鼻的熏人,阿难竭力不流露出屏住呼吸的尴尬,迦女红了脸,忙不迭地开了角窗,无力地在空中挥挥手,仿佛赶走一群虚无的苍蝇。“这下好多了”阿难高兴地笑了,摩登迦女尴尬地走到镜子旁,拿了一只熟透了的蛇果,递给阿难,“啊,是蛇果啊!”阿难惊叹了一声,他拿到手里并不急着吃,对着亮处看了看又闻了闻,“有点酒味儿额,你真是太好了。”就要往嘴里送。“你,你不洗洗吗?”阿难嗯了一声,在下摆上擦了擦,就啃了起来。熟透的蛇果的芬芳驱散了熏香,整个屋子都轻盈起来。“真是一场大功德”阿难高兴地说,然后在屋子中央按规矩念了段妙法莲华经,就走了。
摩登迦女扔掉屋里所有的香料,每天用刀刮掉身上了泥,鲜艳的沙丽换成了素色,鞋带也用麻绳穿好,每天夜半都到河里洗澡,身上散发着皂角的味道。同伴们说一定是上次那个妖僧给她施加了魇术,只有妈妈说“罪过罪过”。迦女突然想离开这个村子,她不想修来世了,现在就想走。
阿难高高兴兴地参加了法会,吃的好不说,师尊还带他见了很多刹帝利,他悄悄地对佛陀说“这里就是个豪华的坟墓,有这么多的枯骨”
迦女没等来小和尚,她直觉地认为阿难能带她离开,她只需等上几个星期,或许几个月就行。她知道自己疯了。
阿难再也没有来,一个云游僧告诉迦女,只要陪他一夜,他就能帮迦女把小和尚召唤回来。迦女打了僧人一耳光,僧人耸耸肩说“那我免费给你施法吧”。
不知道是迦女心诚还是僧人的外道有效,两天后的下午,她终于看到了阿难。摩登迦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嘴唇颤抖心里空落落的,她满含泪水看着阿难,不知道怎么开口。阿难又笑了,他说“你是想让我留下,还是让我带你走。”“我想离开这里”“如你所愿”
妈妈没怎么为难阿难,替摩登迦女赎身并不花很多钱,可阿难没钱,他说可以帮精舍所有人念经超度。大家都笑了,和尚你是不是傻?摩登迦女哭了,说“小师傅才不傻呢,我自己有钱”。是迦女当初卖掉香料的钱。
佛陀看到阿难带着迦女回到寺庙,并没有表示惊讶。他说阿难,如果你要度化她,恐怕成不了佛。如果你想和她过日子,我也不拦着。迦女紧张地看着阿难,怕他不要她了。
阿难这次不笑了,他严肃地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问师尊
“如果我度化了万亿人,只留她在地狱,我还能成佛吗?”
“不能”
“如果我度化她,留万亿人在地狱,我能成佛吗”
“不能”
“如果我将她与万亿人度化,我能成佛吗”
“也不能”
“既然都不能证道成佛,那又何必执着呢”
“你领悟到了啊”
阿难转身对摩登迦女说,我带你回家吧,从此迦女就住在阿难屋后,迦女替阿难洗衣服,整理经文,阿难也不再出远门了,总在附近村落乞食回来分给她。维摩诘居士对佛陀说,阿难这日子过的,我都想出家了。
一个仲夏夜的晚上,摩登迦女对阿难说“我明白了”。阿难笑了,“你真明白了?”“嗯,我错了,害了你”“你并没有迷惑我,我是听到你的声音来的,外道怎么能比佛法更厉害呢?”第二天,摩登迦女去了山上的比丘尼寺,从此关上了门。
维摩诘看到阿难又要出远门了,咂了一下嘴说“没想到你真能度化成呢!”阿难这次并没有笑,他歪了头看看黝黑的夜空,想了一下“你说山上会冷吗?”维摩诘缩了缩头“初秋了,冷也不奇怪啊!”
佛陀涅槃后,阿难就失踪了,舍卫城的人说他并没有成佛,一生气入了外道。有人说看见一个比丘尼跟着他,马上有人反驳说,当时是凑巧在布施,拿到食物后俩人就分开了。还有人说,阿难去了沙漠,总之,最后大家都可惜了阿难,觉得佛陀看错了人。
维摩诘居士有一天喝醉后,叹了气说,我们这些人跟着佛陀修行这么久,真跳出轮回的也只有阿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