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最大的靜物 (李盆)
最大的靜物
李盆
北伐
一个春天,太平军北伐了。
到了黄河边,曾立昌拉住了马,前面是凋敝的临清,微苦的临清,还有城墙低矮的夏津。
在夏津和临清之间,曾立昌选择了临清,临清这个名字,明显更有诗意。
所以让杀戮开始吧。
太平军开始挖壕沟,从地下越过护城河,把火药埋到了城墙底下。守城的清兵也在挖壕沟,注入河水,可惜他们挖得太抽象了。
4月12日黄昏,曾立昌用柳条一指临清城门,太平军开始佯攻。另外五个人则在坑道中摸黑前进,点燃了城墙底下的火药。
沙土地咳嗽了一声,西门城墙塌了。太平军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肃清了城里的守军。
这是1854年,临清知州张积功,和全家人一起死在瓦砾中。
江北大营的提督胜保,带人赶来救援临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史书说大风突然刮起来,临清消失在风沙中。
但张积功在死之前烧掉了所有的存粮和火药,曾立昌的太平军一无所获,只好走来走去,喝汤,殴打无助的商贩。
在知州举家遇难之后,济南知府找到了张积功的侄子,张积中之子张绍陵,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你袭荫吧。」
张绍陵正在吃菱角,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好答应了。
于是张绍陵按制度袭荫,成了山东的一名候补知县,他的父亲张积中,在太平军反攻扬州的时候,也追随他来到山东,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1856年,阳光刺眼,张积中一觉醒来感觉有些口渴,心里浮现一个山丘,万物的内在有些飘忽,然后他起身,稳了一稳,就去黄崖建立了中国的梵蒂冈。
去年,我在蓝色港湾吃饭的时候,邻桌有人说,中国的历史从黄崖开始,又在黄崖结束, 只有短短六七年。其余的五千年都是铺垫,就像卷轴的白底,手机的边框,包子的厚皮。
我顿时就觉得非常有道理。
不办团练了
因为办团练没意思。
从25岁开始,张积中在湖广总督周天爵帐中办事,他招募农民,让他们拿着竹竿站成一排,走一走练一练,然后每人发一件回收的死人衣服,去围剿太平军。
他们在江南大营的正规军侧翼,举着旗子像鹅一样在跑,但一触即溃。
这是一件很荒诞的事。荒诞有时候有神性,有时候则很令人沮丧。
张积中隐隐约约意识到,团练与国际象棋、色情、绘画一样,有一种内在的机械性。但他完全无法表达,也没有在公文边缘上留下只言片语,哪怕连一个莫名的小人都不曾画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意识到了。
他只是比较烦躁,从军是没有意思的,做文人没有意思,做幕僚也没有意思,去和亲戚一样当盐商也没有意思。如果你不穷,盐有什么好贩的。
算了,张积中回到泰州,睡了一觉,然后去扬州拜访了周星垣。
周星坦,泰州学派的传承人,名字意为「星星在自己的厩里跺着脚」,非常威严神秘的宗师,原来竟是漆黑的一个,在廊檐下脊背高高耸起,眼睛极小,整个人看起来是一种兽类,不知道在那练什么。
但是他看到张积中在门口作揖,也直起身来拱手回礼,完全就是一个大师的样子。
「不办团练了?」
「不办了。」
「办团练有什么问题?」
「团练缺乏神性。」
神性,是张积中来扬州要找的东西。
没事的时候,张积中和周星垣经常在瘦西湖边上坐着长谈,看风吹树,捡起石子打水漂。
周星垣擅长的只有三件事:吐纳、辟谷、符箓。张积中想了几个月之后,就拜他为师,吐纳学得不错,辟谷一般,符箓尚可。
辟谷学得一般,是因为张积中总会低血糖,低血糖令人抑郁,会导致灰视,并且会吞噬神性。
但两个人在学问上建树颇多,先师王艮和林兆恩留下来的理论,经过发展已经成了名噪一时的显学,许多追随者慕名而来,拎着板鸭风尘仆仆地等在门外。
周星垣把新的教义继续称为泰州学派,有时候也叫太谷学派,没有外人的时候,就开始放心地叫大成教。
当学派成了教门的时候,两江总督便开始注意到了。
一个傍晚,周星垣散步回家,烟袋还没有放下,就看到几个人在家里等着他。他知道在劫难逃,便远远地开始吐纳。入狱之后,吐纳、辟谷、符箓三件事只剩一件,他在狱中长时间地奋笔疾书,长时间地深呼吸,在扬州潮湿的监狱中,这种日渐虚弱的深呼吸,是唯一一种微小的风暴。
出狱之后,周星垣很快就去世了。
门生一哄而散,只剩下张积中和李光忻,拿着笔站在那里。
两位先师
周星垣已死。他的教义,可以追溯到明朝的王艮和林兆恩。
王艮,泰州盐民,21岁成为盐商,28岁时候梦见只手托举天空,从而觉得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1521年,他开始追随王阳明,王阳明似乎有些嫌弃他,但没有明说。
王艮本来没想做学问,后来在王阳明点拨之下,也开始蹲在墙角思考问题。
一夜之间,王艮的自我完全觉醒了。他强烈主张,人活着要以自我为中心,要关注快乐这件事。
总之就是要开心。
然后王艮开始补习古籍,逢人便讨论请教,因为文笔不好,所以从来不写书,也不拘泥于经典,只是口述。8年之后王阳明去世,王艮就回到泰州开办学校。学生中有农民、盐民,也有砍柴的人,共487人。
后人称他为贩盐的伊璧鸠鲁,也有人把这487人一起视为王艮本人,像多年以后的SNH48,狼牙山五壮士,南京路上好八连。
林兆恩,也宣称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与孔子老子和佛陀相会,聊了很久。
然后他带上干粮,徒步穿越东南沿海一带,大批农民、逃兵、空虚的贡生在后面跟着他。林兆恩知道五饼二鱼的故事,但他不用那一套,仅仅靠治病,他已经可以征服福建两广。
林的治病术叫「艮背法」,王艮的艮,他建议病人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背后,这样便可以获得一种积极的势。
有些人做不太好,总是把背后当成后背,以至于觉得自己背上有异物和有蚁行感。
一个学生急忙举手,「老师,你看我背上是否有龙。」
「不是。没有。」
「那是什么,是历史的重担吗。」
「是杂念。」
林兆恩在上课的时候,在席地而坐的学生和病人中间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叮嘱,「集中在背后,不是集中在后背」。
当名声大起来的时候,有人开始觉得这是异端,但林兆恩的家世背景平息了这一切。
林去世后,各地开始兴建三教堂,纪念三教合一,陆陆续续的修建绵延了两百年,直到惊动朝廷。
到了清代,乾隆放下筷子,果断下令禁止修建三教堂。
周星垣的思想,在他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确定,这也影响了张积中。
黄崖的事端,在王艮和林兆恩时代就已经开始。
师弟李光忻
周的另外一个弟子是李光忻。
李光忻和张积中个性迥异,关系一般,但偶尔也会对一对诗:
「庐山有树皆知我,庐山有石皆悲伤。」
「怀我好音惊我梦,在山容易出山难,天涯有客惜分阴,摊着诗囊对着琴。」
都是一小捆柴一小捆柴那样的小诗,对完诗,他们在池边搓着手,长时间的沉默着,看着白苹红蓼,等耻感散尽,坐姿才能放松下来。
作为文人不行,但在立教上,他们却是天才。李光忻生性忧郁,有一些木讷,但是极善于说服。
在周老师死后,李光忻觉得扬州很憋闷,便开始四处游历。他首先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然后劝说另外一些有慧根的人也放弃生活。因为生活和爱一样,是一种黏糊糊的抽象总体概念,有着极大的局限性。放弃生活,其实是让自己更加清晰。
一位担任了十多年知县的进士,在李光忻的劝说下放弃了仕途,转而投身传教事业。那天刚下过雨,在长满青苔的白墙下,李光忻看着他,问到:王进士在此,你在何处?王进士想了想,便决定远离官场。
另外一个甘肃藩司也是如此。李光忻在河边饮马的时候认识了他,短短一刻钟,便说服了这位藩司。当时李光忻看着河对岸,很久不说话,最后用一种特殊的绝望的语气,对旁边晾脚的藩司说,「投河吧。」
藩司顿时就有了强烈的投河冲动。这不是催眠,而是无目的无动机的纯粹说服,一种深度的感染。
有人需要行,有人需要止。在李光忻四处流浪的时候,张积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他要坐下来,留在扬州。
张积中在家里一边著书一边讲课,他宣称,周老师的遗体已经缓慢挥发,消散在扬州、泰州一带的大雾中,周老师有一种雨后的味道。
扬州的太谷学派信徒,在噤声好几年之后,开始探出头来,纷纷追随张积中。
去山东
太平军开始反攻扬州了,甚至能听到脚步声。
张积中和几位密友告别,背上重要的书,逃离扬州,投奔在山东做候补知县的儿子张绍陵。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张绍陵正在吃菱角。
张积中的表弟吴载勋也在山东做官,吴载勋善于征税,喜欢征税,尤其热衷于在荒凉的华北征税,每年都迫不及待地征税,说到征税脸上就泛起潮红。征税弄脏了他的鞋子,他也因此赢得了朝廷认可,户部的人点了点头。
吴载勋让张积中在肥城和长清交界的地方安顿下来,这里很安静。
肥城的一位生员刘曜东,钦慕张积中已久,张积中刚到肥城,他便来拜访。旧房子里有一种森凉的气息,张积中正在看檩条上的蜘蛛,刘曜东站在门外,就像张积中第一次拜访周星垣一样局促。张积中看到刘曜东垂在那里,就把他迎了进来。
刘曜东成为他在山东的第一个弟子,并在黄崖山里给了张积中一间房。
黄崖三面环山,高一英里,有台地,有稀疏的松林,有风,有干枯的鹿。
1856年,阳光刺眼,张积中午觉醒来感觉有些口渴,心里浮现一个山丘,却不是黄崖诸峰的任何一个,他早年的诗里写过一个神秘的天台,此刻天台出现了。
黄崖路不好走,吴载勋劝张积中迁居博山,博山风光好,但是张积中更喜欢贫瘠的黄崖,半年之后又搬了回来。
捻军此时正呼啸在山东大地上,路边随处可见胀大的腐尸,难民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试着登上黄崖,寻找传说中的张圣人。他们又饿又累,两眼突出,在石头墙后面小心地张望。
张积中远远地看到了他们,想了一想,便招手让他们过去。
从此,八千人开始上黄崖。
在吴载勋升为济南知府之后,张积中一生最鼎盛的时候到了。
修寨子
山这种巨大的物质,在淡蓝色的暮霭中,十分漠然,月亮升起来,黄崖的神性渐渐浮现。
张积中看着黄崖,忽然觉得这种不起眼的山,毫无意义,应该只是用来配重的。如果黄崖突然消失,最有可能随之倾覆的是洛阳的邙山,邙山低矮多墓葬,像葡萄干面包,含化了许多尸体。
看累了就蹲下来,动手修建一个极小的小寨子,开始只有一尺那么大,令人欣喜,但试了试有些太小,又修了一个一丈见方的,也十分令人欣喜,张积中见修寨子令人欣喜,便放开手修了起来,最终修了一个一亩大小的,能容得下马匹和树,同样十分令人欣喜。
刘曜东见老师修得兴起,便号召大家都加入进来。黄崖上下烟尘四起,叮叮当当,开始了浩大的工程,徒众不仅修寨子,还披荆斩棘,铺路,架桥,砌墙,这些劳动,让几十万年来寂静无声的黄崖充满了尘感。
后人说,这是创世纪。
越来越大的黄崖村落,已经开始有城墙,壕沟,库房,仓廪,水井,马厩,医院,学校,宿舍。
起初刘曜东有规划,在纸上画来画去,看一看风,看一看星,从军事角度眺望一番,心中响起号角,而农民一旦动手修建,就失控了。设想中庄正谨严的黄崖宛若罗马,等修建出来都是风疹一般的布局。
算了,在张积中的建议下,除了城防之外,其他就按照丛生的原则自由动土吧。
「城就是笋,让笋生长。」
工人们听到一阵雀跃,七手八脚修了起来。黄崖这座地质意义上的山,在文化角度再生了。
之后,大约有八千居民陆续迁到黄崖,其中还有几百位不如意的官员和乡绅。他们并非都是难民和穷人,有不少人带着巨额家产上山,因为觉得世事虚无,大清失格,寻找自我的行动必须即刻开始了。
张积中最得力的助手,是大弟子刘曜东,刘曜东熟悉民情,一直负责土木工程。
另外一个弟子,是征税者吴载勋,在1864年,因为处理捻军起义不得力而被罢免,随后也背着包袱正式投奔了张积中。
还有两个女弟子,一个是周星垣的孙媳,早年守寡,另一个是张积中的侄女,两个人都抱着巨大的剑,站在张积中身后。普通的崖民见了她们要行九叩大礼。
排行第五和第六的,是吞吞吐吐的朱氏兄弟,带着自己的八百骑兵,驻扎在黄崖山下负责防务。
他们经常意味深长地看着忙碌的黄崖,话也不说。
粮盐药
许多流民和土匪也来到了黄崖,张积中一视同仁,强调人人平等。
农民、土匪、大户这些分类被破除,八千个崖民,从此都是太谷信徒。
有沉默的兄弟,有黄昏中来投的旅人,有穿袍子跛脚的诗人,有带着祖传鼻烟壶的哑巴,有在蝗灾过后的麦田里哭泣的小倩倩。
他们全部入教,从此获得新生。
一旦入教,就必须露出右肩以示赤诚,然后在公局登记,捐出一半家产,接下来接受严格的教义教育,严禁积累私产和通婚。
黄崖的生命力,来自隔绝、自持与放弃,人们犹犹豫豫地把钱交出去,强迫自己撒手,忽然就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矿味,是地气吗,他们当时无法分辨,其实那是「此在」的气味。
黄崖开支巨大,只靠捐助远远不够。
吴载勋和刘曜东召集贩过私盐的崖民,避开官府,在黄河沿岸开设盐铺,一个一个的小房子,在暮霭中低低的亮着灯,一直延伸到五百里以外的江苏,和泰州盐民接上了头。
这就是盐路了,也称斧刃上的盐路,和山东中路驿道远远地并行。
一个一个的钠离子在烈日中翻山越岭,穿过黑木林,从一个渡口到另一个渡口,进入血液,带来了流动感。黄崖成了当时山东最有活力的地方,像是旧屋子里的一盏小灯。
但黄崖的土地不行,自古以来山上的物产都不能吃,「十里之内五谷皆不能入口」。粮食供给全靠山下的三个村子。
吴载勋组织了一千多个崖民负责屯田,在五月的夜里,他们吃完了馒头和咸蛋,坐在月光下看着麦浪,磅礴的涌动令人着迷。
这不就是大海吗,大海就是这样的。
远处黄崖主峰一片漆黑,像腌过的巨兽。看谷仓的人总觉得漆黑的山在盯着他,他抱着刀悚然翻身,蜷起腿来。
解决了粮食和盐,药物是最好办的,因为万物皆可入药。张积中在黄崖和附近的水里铺,开设了两个药局,只卖安慰剂。
烧大量的香
五年过去了。黄崖在时间中航行了五年。
张积中定时在圣人堂里举行夜祭,烧大量的香。被称为张圣人夜祭。
两个女弟子持剑在两旁站着,五短身材,一脸严肃。很多人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说话。
山民远远地看着祭祀堂在冒烟,议论纷纷。
张积中一动也不动,但他没有专心打坐,而是越来越不安。他本是来山东逃难,但为什么会不自觉地定居黄崖。八千人在这里,他们是降下来、聚起来还是围过来。他们狐疑地下拜,究竟拜的是什么。
本不想办团练,但来到黄崖仍然是在办团练。
泰州已经回不去了。可他只看到华北的劳碌、暗黑、空虚与恐怖,还有稀稀疏疏的废墟,马匹在冰面上跌倒,地下埋着王的头。
五年以来,每当他开口讲学的时候,泰州在口中流出,王艮在口中流出,周星垣在口中流出,少时的噩梦在口中流出。每当信众问起一个问题,脑中总会有一个答案亮起,是黄崖在脑中留言吗。
黄崖究竟是一座什么山。
如今困在高处,是不是已被黄崖寄生,此生是不是早已被黄崖寄生,自师祖王艮开始,众人是不是就已被黄崖寄生。
太谷学派和大成教永远不能成型,否则就意味着钙化,八千信徒,五个师弟,他自己,都是太谷学派的角质层。
师弟李光忻现在到了哪里,几年没有音信,师弟是自绝于积中还是自绝于黄崖。
如果老师周星垣在黄崖,他也会聚齐八千人吗。
想吃卤鹅。
张积中很不安,只好烧大量的香。
汪宝树来了
汪宝树是一个进士,曾任知县。
因为对黄崖好奇,就打好了包,带着干粮来了,在公局里登记通报后,慢慢往山上走。
到了黄崖,天已经快黑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和路上歇脚的崖民一样,坐在他们自己的石头上,吹他们自己的风,感受他们自己稀薄的本质。
刘曜东下来接他,寒暄之后,他们并排着往山上走。黄崖无边无际,缓缓浮动,汪宝树看到一点一点的火光还有漆黑的主峰,心生敬畏。
「不一般。」
「还可以吧?」
晚上,汪宝树住在刘曜东的家中,点上灯,倒了一点高粱酒,谈论起了朝鲜抗击洋人的战事,还有肥城的雨水多寡、捻军动向以及黄崖的笋式设计。
汪宝树问刘曜东如何看待张积中,刘曜东想了想,觉得张积中和黄巢、陈胜、天王洪秀全、马可波罗、阮籍、公孙龙都有相同之处,并非处事方式、学问与人格之类的相同,而是真正的、字面意思上的相同,某些部分。
1993年的一篇科幻故事中,有人认为张积中在黄淮两地、上下五千年的时空之中是概率云。
第二天游览黄崖,汪宝树路上没有看到像样的防御,只有泥石土木,和一门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旧铁炮。
刘曜东说,黄崖防务全靠朱氏兄弟的八百人,而朱氏兄弟并不是张积中的家人。如果朱氏兄弟不来,无论是捻军还是清兵进犯,一旦开战,黄崖顷刻之间就会被荡平。
汪宝树很惊讶。
下山的时候,路上有人读书,有人采药,有人反反复复做出要去干什么的样子,然后等着念头升起。 没有什么念头。这也是黄崖最大的问题,自从工事修建完毕之后,人们便无所期待,意识失重了。
从山腰往回看张积中和刘曜东的住处,还有神秘的圣人祭祀堂,原来都是拙劣的石头屋子。周围空无一物,满地荒草。
风很大,黄崖有一种无始无终的寂寥。那种萧索的神圣感,是两万年前的气质。
和传说中的神秘、恢弘和攻击性不同,黄崖的无为、无助和荒凉,给汪宝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下山几天之后,汪宝树用白话写了一篇日志,名为《最大的静物》,这是黄崖留下来的唯一的成文记录。
刚放下笔,他听到一声巨响。
四件事
一个王花,在苍茫的大地上夜奔,准备举家去投奔黄崖,因为在官道上弯着腰仓皇潜行,被官府注意到,兵勇抓住了他的胳膊。
稍加审讯,就知道了黄崖的事情。
山东巡抚阎敬铭派出两个人去黄崖调查,二人见到张积中,慈祥地坐在石头上吃花生,言谈举止非常儒雅,回报称「张积中系前任临清州知州全家殉难之张积功胞弟,世袭云骑尉,现山东候补知县张绍陵之本生父,静居山以授徒讲书为业。」
讲到吃花生这里,巡抚稍微松了口气。
次年,益都县捻军发起暴乱,捻军首领冀宗华被俘,拷问之后,冀宗华交代了几件事:他曾经盗过辽代的墓,发现里面有新尸。捻军同伙中有富裕的黄崖弟子。张积中准备当年深秋起事,先攻占益都和济南,再控制全省。还有他七岁那年到过蓝敦煌。
襄宗华和俘虏都被斩首,只留下一个人,准备与张程中对质。
秋天,一位将军路过黄崖,吃了一盘鱼,店家说饭钱已由张积中付清。将军吃了一惊, 回到济南告诉了巡抚。
一位候补道台婚后三天要去黄崖,听张积中讲课。他的妻子,也是另外一位道台的女儿,在门口拦住了他,「真要去吗!」
但候补道台说黄崖纪律严明,必须得去。妻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又连夜告诉巡抚,巡抚坐了起来。
很快,巡抚召来张积中的儿子张绍陵,让他劝父亲来济南。张积中知道这是鸿门宴,拒绝了。
「伏剑而死则可,桎梏而死则不可。」
张绍陵跪求不成,也只能留在黄崖,起风了,他感到历史在转折。端起碗来,饭里开始有战争的味道。
山上已经有了传言,吴载勋首先动摇了,他本来就是没落官僚,开始收拾东西带着家人偷偷下山。
山东布政使丁宝桢再次派出长清和肥城知县上山劝降,恰好遇到吴载勋,知县正在说明来意,山上忽然有人跑来给了吴载勋一张纸。
吴载勋看完惊了,示意官员快走。知县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赶紧上马,但山上有人跳下来拦住他们,当场砍死了三个侍卫。
消息传来,巡抚开始怕了。
黄崖之战
两位知县下山的第二天,黄崖开始武备。
柴草粮食和武器络绎不绝,像秋收一样。船只沿着黄河一直排到几十里外。因为牲口运力不足,许多黄崖士兵放弃戒令,下山抢夺骡马。
巡抚深吸一口气,黄崖之战就要开始了。
肥城王宗淦,一个汉子,世世代代住在黄崖附近。因房子在备战时被崖民烧毁,他一怒之下拒不救援张积中,并发誓剿灭黄崖。
清军集结的时候,王宗淦自行拘捕五十个亲属为人质,向清军表明决心,然后和堂弟王宗范一起率领民团进军黄崖。沿途的地方军队和民团陆续加入,抵达黄崖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一支一万二千人的军队。
黄崖的朱氏兄弟和他的八百人,不敢与清兵对抗,远远地避开了。成为唯一一支幸存的崖民,后来他们散落在黄河两岸,在光绪年间陆续消失,死因大都是体内有山。
张积中应战,一个乌托邦,即将被打破。
山路狭窄,双方一直在试探,但刘曜东第一轮就被清兵火炮炸死了。
和太平军相比,山民和地方清兵都不善战,胡乱打了几天之后,巡抚决定暂缓,开始劝降。
「现在还来得及。」
吴载勋成了中间人,他带来了张积中的回复。
张积中说山上人数众多,成分复杂,甚至还有漂泊的神,需要宽限几天慢慢说服,然后逐队遣散。
巡抚也提出了条件,最多宽限两天,两天内主动投降可免死罪。
这两天不忙,清兵和民团原地驻扎,在营地里吃吃喝喝,烤兔子,他们都是贫苦的农民,一生从未参加过如此大规模的战斗,打仗像是在过节。
两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下山。
巡抚手心出汗了,提出再宽限一天。
但张积中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正趁停战的时候,派人下山联系盐枭和捻军。
官府在山下俘获的捻军招供,他们的确正准备北上援助黄崖。
黑暗的华北为之一振
巡抚阎敬铭下了决心,清兵开始强攻。
黄崖童话般的防御瞬间就垮了,除了盐枭和流寇略有抵抗,其他百姓没有还手之力。
黄崖的几千人被沿路砍杀,无数人跳崖。清兵在山石和灌木丛中像打猎一样追剿裸露右臂的人,以至于忘记了这是在打仗。
除了临时逃跑的吴载勋和朱氏兄弟,没有人投降,二百多户官员士绅也大都死在山上。
最后时刻,张积中召集了亲属、弟子一百多人,来到山顶圣人堂。他们像诸神那样,按资历和辈分坐好,把地上铺满火药。在内寨门被攻破的时候,点燃了火药。
黑暗的华北为之一振,黄河两岸出现了久违的高峰体验。
总共有四百名妇孺被俘,他们眼睛凝视前方,神情淡漠,嘴里念着什么。衙门官员开始清点人数,按照原籍登记,把她们送回乡里安置。
其余的清军和民兵,开始劫掠黄崖的财物。
巡抚在战后上山,看见满地都是尸体,士兵拎着水壶开心地跑来跑去,他顾不上管,先走进了焦黑的祭祀堂。
祭祀堂里像穴居一样简陋,有楼梯和讲台,还有没烧完的黄色帐子和桌布。巡抚想象中的神秘和壮丽都不存在,只看到一个清苦的氏族,在混乱的晚清,像砖地上的一个蘑菇。
阎敬铭有文人的一面,他问自己,区区一个氏族为何要赶尽杀绝。
官员在祭祀堂四下收集了烧焦的尸体,按男左女右埋在堂前的水池中。山上清理完之后,开始清查山下商铺,发现商铺早已人财两空。
天黑之后,黄崖微微发腥,一片寂静,像是进入了永夜。
巡抚很困惑
平定黄崖的人都受到了嘉奖,只有肥城知县和长清知县因为失察而被唾弃。
上山的人中,征税者吴载勋活了下来,巡抚没有判他死罪,只是把他流放到黑龙江。吴载勋带上家眷和鱼干,跋涉了一个月到达目的地,并在那里认真生活,学会了做菜。
几个月的审问和调查之后,巡抚衙门发现黄崖事件和黄崖本身一样孤立,张积中和黄淮流域的大小叛乱都没有联系,大成教和白莲教、摩尼教、祆教、太平军、捻党、道教、佛教都没有关系。
在打仗前夜,张积中和捻军的联合也并无实质证据,只有惯匪的口述。
一切调查,都指向一个结果:张积中只是一个神神秘秘的儒生,只是微微含愤,一生从未干过坏事。
巡抚很困惑,以忧郁的笔调给皇上写了折子,奏的主要是伤感:「此人所操何术,所习何教,而能惑人如此之深。」
不久,巡抚告病辞职,丁宝桢接任。
清廷理解巡抚。前有太平军和捻军之鉴,黄崖这样的教式乌托邦不能留。
而且单单是贩私盐、杀死县衙侍卫、私自屯田、窝藏流寇、逃税、敛财、藐视朝廷、篡改儒家经典这几个理由,就足够惩治张积中了。而对于崖民,处理不当造成大量伤亡,也实属无奈。
几年之后,巡抚又被重用,升为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授予东阁大学士。
他的忧郁打动了慈禧。
民间流传:黄崖前2960年,纣王挖了一个路人的膝盖;黄崖前2260年,庞涓又挖了孙膑的膝盖;黄崖前304年,陕西华县大地震;黄崖后46年,清朝覆灭;黄崖后127年,山东降下大雪;黄崖后443年,汉语消失。一切历史与地理,均以黄崖为圆心。对于叛乱,张积中没有动机而黄崖有动机。
太谷学派的后人,认同这一点,并以此为荣。
无人看管的学堂
李光忻在路上走着走着,路过一棵树的时候,脑中有种底噪戛然而止,第二天,他在大运河的渡口听到了黄崖覆灭的消息。
他往北看了一眼,想起了年轻时代和张积中争执过的二三事。
黄崖事件之后,国事糜烂,李光忻到处躲藏,同时以更诡秘的方式,传播太谷教义。
吴载勋在流放的十三年间,掌握了炖鸡的技巧和生活本质,从黑龙江回来之后定居高邮,重新拜李光忻为师。
李光忻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年轻人,此人总是在最后排听课,后来写下了《老残游记》,从而一举成为了刘鹗。刘鹗为人尖刻,喜欢逞口舌之快,总是取笑吴载勋。
但刘鹗喜欢李光忻的另一位高徒黄葆年,吴愚钝而黄温厚,刘鹗和温厚博学的黄葆年一起收集流落在各地的学生,开始推动太谷学派南北合宗。
1883年,他们在济南见面,走过曲水亭街,惊扰了鹅,然后坐在珍珠泉边上,看着水里吐出来的泡泡,客客气气地商量怎么办。太谷的理论很模糊,而人们又不好意思争执,每次讨论,最后都变成了缅怀张积中。
真正的合宗,是在苏州实现的。
几年之后,刘鹗和黄葆年遣散了不中用的人,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在苏州收拾出一间屋子,创办了归群草堂,草堂里点上了蜡,蜡油无声地流下来,苏州为之一热,意味着南北合宗完成了。
归群草堂没有课本,他们和学生讨论通俗小说,稗官野史,当地流言,并分析前一晚的梦境。
偶尔也会围着太湖石,研究静物之谜。他们看过汪宝树的文章,黄崖的确是当世最大的静物。
黄归群死后,指定李光忻之孙李泰阶继续办学。
李泰阶死后,只留下一个无人看管的学堂,有着黑黑的屋檐。
李泰阶的后人,1950 年冬天在朝鲜长津湖战死。
无法证实
从王艮开始,泰州学者和山东盐民维持了三个世纪的关系。盐和几十种不可理解的教义,以及谣言、巫医术,在流传的时候都带着相似的渗透压。
截止到1939年红枪会消失,三百五十年中,华北只有一个黄昏反复放映,却累计有一千万异端和一千万暴徒。
黄淮流域的真实历史,实际上是在符咒中运行。无论多么荒唐愚昧的符咒,在有了之后,就再也不会没有。它们像无数飞行的短咏叹调,在一种深蓝的背景中运转着黄淮流域的概率云。
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是黄崖找到了张积中,是黄淮流域的路,去往张积中的脚下,历史从春秋时代开始弹球,辗转至1866年命中。
祭祀堂还有残存的石墙。
偶尔有人登上黄崖,走来走去,期待着发现三件事:
第一,发现黄崖的手性异构特征和无机智慧体。甚至与圣维克多山的联系。
第二,发现灰坑,陶土层,或者矿物颜料的痕迹。
第三,发现黄崖深处存在直径十五公里的聚乙烯内核。
但没有,猎奇者无法证实。
山始终是华北腹地的一座小山,门票两元。山下有大片的麦田,满是泥浆的枯水渡口,一只鸡,树底下扔着卫生纸和烟盒。
黄崖,当世最大的静物,如今正以每年两厘米的速率,夜以继日地沉没。
而黄崖的衍生物,即幅员辽阔、历史已进行了五千年并将再持续一千四百年的中国,庞大繁忙,又有很多人为之流泪,已经完全掩盖了黄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