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思录之北京
2016年4月23日
下午抵达宿处后稍稍歇息了会儿就往国家大剧院迤逦行去,看看离演出时间还早,遂决定绕道天安门广场。从煤市街往北走至尽头,可见高大突兀略显灰暗的正阳门,巍巍在望,颇惹人眼目;不过几乎完全障住了广场和天安门,可能这就是它作为“前门”的意义吧。到了广场,心情竟然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大,整个南半面都让纪念堂占去了。面北肃立,正前方依次是国旗、长安街、城楼,背后是开国领袖安寝之所,身侧是纪念碑,厚重的大会堂上方斜挂着正在收敛余光的红太阳。北国的暮春,薄薄的凉风犹自砭人肌肤。没什么感想,低头瞧瞧脚下,一块块花岗岩石面上不知何物留下的黑斑斑的渍痕;往前踅了几步,竟看到在一道石板缝隙间生发出了一段极微小的带有两瓣叶儿的嫩芽,真是奇迹。国旗台基四周的围栏外众多游客干脆席地而坐,等待降旗仪式,场面形同静坐,将护旗战士和一名着西装的安保围在垓心,看着有趣。广场上不时有武警从游客中间列队而过,端的英姿飒爽,都是好小伙子。揽客拍照的小贩随处可见,不知他们在人人携带数码设备的时代里生意如何?想起纪录片《中国》的开头,游客们排起长龙等待拍照的盛况。几十年过去兴奋依旧写在人们的脸上,似断似续的新中国国民的精神底貌仍然依稀可辨。
对于歌剧《茶花女》,之前就慕名看过94年英国皇家歌剧院版的录像,不过没看完,也没怎么上心。这次观看国家大剧院制作的现场版,从序曲的第一个旋律响起开始,我就触电了;而且一直处在持续的感动状态中,浮想联翩,感喟不已。会和心伤撩拨心弦处,更是几度落下清泪。艺术家抱着同病相怜之感,往往创作出感人至深的移情式作品。“心比天高,命为下贱,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多情公子空牵念”,维奥莱塔的悲剧在于她的每次试图与他人重唱都被裹挟进别人的思路,成为合唱:她是本性天真,轻信却又不能妥协的痴性之人。
第二幕第二场在弗洛拉家的宴会上,宋元明扮演的“茶花女”着一袭黑裙,裙裾上结缀着无数银箔鳞片,一出场就熠熠闪闪炫人睛目,真如不停闪烁的星星不可捉摸,又像入场前隔着玻璃幕墙瞥到的夕阳下的一池碧水,在微风中泛着粼粼波光。
歌剧厅中香风脂吹,其乐融融;人们彬彬有礼,举止得体,谈吐文雅,想必这就是中国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吧。厕身其间,我竟有些飘飘然呢。而当散场之后从温暖的“鸟蛋”走出,行至水池边,望见一轮冰魄悬照,想起白居易听完琵琶女弹奏之后收终的一句:“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回来的路上,看到几个露宿的流浪汉,就在人民大会堂对面的前门大街南边一侧的长凳上。更有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哥手捧着一本名为《平易近人》的书,蹲坐在路边,借着路灯,大声朗读里面的语录,不知为何。下午,在走出广场的地下通道时也碰到一位在台阶上磕头乞讨的老太太;还有一位卖艺的老大爷,在煤市街的喧腾市声一角,双手拉着二胡的同时用一只脚踩着“敲”梆子,有点像年轻人玩架子鼓。
夜色美好,不忍睡去。疏星点点的墨蓝色天幕下,朗朗清辉俯照着人间。夜宵后顺着铁树斜街走到尽头又折返回来,只有三两间棋牌室和小酒吧,尚未打烊,点缀着这片古老街区的沉沉夜色。
4月24日
梦到烹孔雀肉,没吃成;却想起昨天还算晴朗的天空中飞翔的鸽群,以及吵杂的街市中隐隐可辨的鸽哨声,还有煤市街上往来的人力脚踏车的按铃声……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和暖的春风中,缭乱的杨花贴面粘衣,够恼人的。
早餐终于尝到想念多年的豆腐脑,虽然味道很差,也只好“慰情聊胜于无”了。昨晚还尝到了炸酱面,太筋了,难嚼,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中午逛南锣鼓巷时心血来潮,买了包牡丹牌的老烟,抽了支试试,冲得难受。想想也是,人家卖烟的老头兜里揣的都是现市面上卖的呢;又幸亏没买那荷叶卷的手工烟。在人挨人的窄巷子里,身泅在年轻朝气之中,倒可以冲一冲上午从天坛公园沾的一身老气。
可能由于今天是周末的缘故,整个天坛几乎成了老年人活动中心——成长于辉煌的红色文化中的老年人。《中国》里的那些幼儿园的孩子们,长大了,老了;如今他们中的一些聚在祈年殿旁的柏树林里,唱起了红色经典歌曲。也许这些歌曲曾深入他们生命深处吧,现在以老年的嗓音唱出来,外人听来却也深受感动。赶巧我听完了他们唱的最后三首:《军民鱼水一家人》、《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人散之后,一时寂然,唯听见嘎嘎的乌鸦叫声从大殿上方飘到林子里来。
回音壁、丹璧桥的物理设计,倒是充分展现了祭祀心理学的功用。人在感动上天之前,必得感动自我。
“鸟巢”现已部分改造成奥运博物馆。在外面走了半圈,没有进去。八年前的奥运似乎就在昨日,大事小事,仍历历可数,没必要再进去感受一番了。去水立方中走了走,也没什么可游赏的。所谓举国欢腾的奥运盛会究竟是什么呢?四周悬挂着的红红绿绿的万国旗,似仍在见证着“万国来朝”的大国自信。终究这只是体育比赛罢了,在平时能占报纸的几个版面呢?在游泳赛场的看台上歇脚时,看到那块曾被菲尔普斯疯狂刷新计分的大屏幕,现在上面只突兀地显示着西历计时的字样,秒数一下又一下地变,在单向的数字之路上走向无限,似乎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去,“匆匆”得很。然而一切又都在单调地重复着上一刻的状态,正像它旁边屏幕上冬奥宣传片的循环播放,里面的内容无非是暧昧诱人的吃喝玩乐买而已。两块屏幕道出了一切。
傍晚也在人堆里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场降旗仪式:履行一下京城游的程式罢了。
住的是连锁酒店,名字叫“派”。临街的石面墙基上赫然印着“京城第一家女浴所”八个金字,再配以整体呈粉红基调的装潢,让我每次进出都略感尴尬。这里原是民国年间一女浴所的旧址,由八大胡同的一位名妓倡导兴建,开风气之先,对于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确是好事。酒店斜对面有一间不很起眼的书屋,进去瞧瞧,大都是旧书,类目非我所喜;还有很多老辈文人的小把件,颇具古董相。整体看来就好像是把一个八九十年代的读书人的书房打开一面墙,做成个书铺,显得不合时宜,有点凄惨。老板娘却是精气神很足的雅兴之人,自说自笑,弹琴复吹箫,一派浑然世外高人的作风。
4月25日
上午去了大观园,只可惜:我来之时,春事已了,梅子青青,杏儿小小。
下午乘公交到“清华园”站下车,马路对面正是北大东门。过天桥时,先望过去,怎么看起来像个大工厂!一时恍然,要去富士康似的。
走走站站了一天,很累;傍晚几乎是拖着步子从前门大街挪回来的。晚饭要了瓶啤酒,饱腹之后,沮丧地发现公交卡不知丢哪了。回房后一直半卧在床,在手机上看了有关陈晓旭的两段视频资料,一段是87版剧组为她在大观园举行的追思会,另一段是07年她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做的题为“挑战职场:创业历练与广告传媒业”的演讲(当然绕不开林黛玉)。陈生于六十年代,成长于七八十年代,转变于九十年代,而在新世纪她在演讲中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位著名的诗人叫顾城……”。她的人生轨迹,是否正有着几十年来时代转变文化嬗变中的人物原型意义?她的终生求索精神,她开列的依次对自己影响最深的人物名单(曹雪芹、庄子、释迦牟尼),让人对这位小学都未毕业的演员、企业家不得不深感钦佩。
87版《红楼》是个奇迹,它的产生离不开八十年代的文化氛围,离不开刚经历了文革的中老年艺术家的呕心沥血。它对结局的处理看起来是过于凄惨了,因为它是深有寄托的。
又看了一段视频“似是故人来”,介绍几位短命的演艺明星各自令人唏嘘的一生,分别是:姚贝娜、陈晓旭、张国荣、邓丽君、梅艳芳和梦露。还有同样令世人惋痛的“诗人之死”,这个名单列出来就更长了……
4月26日
原来和铁树斜街仅一巷之隔就是琉璃厂东街了,晚饭后在其间闲步,大部分铺面都已打烊,看招牌都是这斋那阁的。有一间门店还亮堂着,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里面悬挂着一幅字,书的是苏东坡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清秀通脱,凉爽迎面。一霎时竟有买下的冲动,然而念头随即熄了,冒充什么文雅;贫寒之士,环堵素壁,苦读罢了。歇市的黄昏街头,似乎还飘着莫荷(《五月槐花香》中的人物)吆喝卖烟卷的声丝片语,不知她是否也卖牡丹烟?走着走着误入一小巷,两边一溜紧挨着都是卖蔬菜、熟食、五金、日用品的,行人从路灯下隐入一个个幽深的窄胡同(还是叫屋缝吧),平民的生活存焉,挣扎的人生存焉。
白天去了西山下的黄叶村。村外有一口古井,据说有了几百年了;俯身探头看去,只见黑洞洞里闪着一小片白幽幽的水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有点眩晕,感到魂儿都被吸进去了。而猛转身之后,看到在不远处的行道上就是如织的游人,四围都是植物园的繁花佳木,鸟鸣人喧,煦日和风;再向远处望去,蓝天之下,青山默默,环绕着这片幽谷。
晚上回来后看了两篇文章。一篇是演讲摘要,《说不尽的<红楼梦>》,曹学会会长胡德平(胡耀邦之子)在曹诞生300年之际于复旦的一个纪念活动上作的,索其用心,大概于自家心曲有深感焉。另一篇是《寻找曹雪芹:从世俗中超拔》,摘自阎真的小说《活着之上》,在叙事中议论的是一个当代知识分子如何从曹那里汲取力量。
次日清晨
昨晚早睡,3点多醒来写了会儿。本来正安静思味着呢,到4点左右听到隔壁有洗漱声,走廊有人语声走路声,忽想到他们这么大早起定是去看升旗的。害痒了似的,心底遂也不能平静,洗漱完赶过去时间应该刚好,也去吧。
从我的房间到广场,正犹如从水滴到小溪到河流湖泊到大海的过程;回返时又是从大海回到了泉眼:“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们吸回,/海水分成河水”(冯至)。而我们有什么样的“警醒”和“运命”呢?回的路上巧遇到去时在一起排队的三个湖南人,其中一个是发型怪异戴粗黑框眼镜的三十余岁的男子,让我想起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这个人是我从一个老家是张家界的同事那里听说的,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若干年前他就是在这同一个地方的这样的一个清晨,被打断了一条腿;如今他就在我这同事家隔壁开间小书店,谋生。
纪念碑的正北面不远处突然摆上了孙中山的画像,和城楼墙面正中的毛像,相向而视。(五一临近,“国父又被请出来晒太阳了”。)民国之父和共和国之父之间隔着金水桥、长安街、五星红旗和半个广场,有点远,谈什么?想起去年在新加坡的习马会,看似意义重大,却也不痛不痒。又想起昨下午在梁启超墓前遇到了一位高谈阔论的老者,大谈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合流和中华民族之整体的未来,又谈到高官子女争相移民或为预防政改云云,听着倒痛快。
在北京多用一滴水都觉得是在犯罪,想想它对周边地区做了什么吧,像纪录片《激流中国*华北水危机》所反映的那样!
在地铁车厢上看到一首诗,大意是写墙角的狗尾草的一生不过春天发芽夏天结果秋天死去,“很简单/相爱,并留下一群娃”。想到两点:
1. 汉语诗句的节奏。第一句“墙角的狗尾草”何以独立成行,这是语句的残片,而诗正需要“织语成绮”的功夫。不过这样的残片过于脆弱,没有内在饱满的生命张力,远不能和古典诗语相比。即使是一首一般的古体诗,其语句本身(且不说内容)仍能让人感到一种有机生命的存在。现代汉语有其天然的流动性,但失之雍容,流动中没有气韵,一味向前,而少顾盼勾连。应当有庄严肃穆的内在气度,并且以激扬蹈厉的不羁精神作为支撑。
2. 小草的“一生”(诗题)并不简单。世虽有以三千年为一春的“神木”,但小草能熬过它的一生,要挺过多少暴风雨之夜,多少烈日灼烤的正午,要带着露水迎接多少个旭日,听多少鸟鸣蝉叫……这一切都很简单吗?小老百姓的一辈子,难道不也是作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完整的人活过来的吗?大千世界中的有情众生,正有着同样可歌可泣的命运呢。即使没有菩萨心肠,当你真正深入了解一个人之后,也会悲悯起他来。而且,人的动物性,又是怎样的那一井泛着“白幽幽的水光”啊。
4月27日
今天气温稍低,天阴不见太阳,也不见了飞絮。前两日柳絮杨棉漫天飞,街头扰扰攘攘,我却一直默念着“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像是真能让人静澈心神的经咒一般。
上午卧床休息,断断续续眯了几下。中饭后即赶赴阜成门参观鲁迅博物馆。馆门够气派,也够大,属于鲁迅的只有正中的一尊纯白塑像和他最后两年在京居住的小四合院。院子甚局促,却也很清幽;两株据说是主人手植的白丁香将小小庭院遮得绿荫荫的。从侧门进后院正可看见隔墙而峙的两棵枣树,都已合抱有余矣。面朝后院的是一个大窗子,望进去是主人的卧房兼书房,简朴至极;靠窗的光床板也极窄。房间采光很好。书桌上陈设的基本都是必用品:煤油灯、笔架、笔筒、钟表、带盖茶碗、硕大的瓷烟灰缸和一幅斜立着的相片(谁的?),桌上方的墙壁挂着藤野先生的小像。藤椅看起来很厚实。背对的墙上挂一幅行体字联,是先生集句:“望崦嵫而勿迫 恐鹈鴂之先鸣”。小后院正中是一眼古井。墙根旁一株黄刺梅,也是他手植的,黄色的小花瓣撒落了一地;还有一株碧桃,枝上已见点点青果。倒是很想看看先生最初在京住了七八年的S会馆,尤其是那棵他在百无聊赖之际仰望着发呆的槐树,但据说那里早已是百姓住户,不可辨寻了。
未可尽兴,遂又赶到西单图书大厦。不多时就逛差不多了——平时逛书店我步子可是不怎么迈得动的,感觉就是一座急功近利的大卖场,还没有深圳书城更可让人流连。中意了两本:《在天涯:诗选1989-2008》(北岛),《百年新诗选*上(时间和旗)/下(为美而想)》(洪子诚、奚密等编),都是三联所出。切记此行两大主题:曹红和百年新文学。
很想瞻望一下新华门并“近距离”感受一下中南海,于是就从西单沿长安街往东走。到府右街路口有设卡,当然要验身份证,没想到还要开包检查。那协警看到这笔记本竟毫不迟疑地翻开来看,问我写的什么。答说旅行心得。他竟听成了写信,问给谁写信,并且看的更仔细了。我有点慌,尽管我不是访民,不信教,不练功,也算不上异议分子。还好另一位协警过来招呼他,解了我的围。快到新华门时,遇到交通管制,车道和人行道都封了。气氛顿时肃穆起来,像是静待天神降临。正无聊赖间,见一队黑亮轿车从西边朝新华门稳稳拐过来。解封之后从门口经过,感觉很是灼人:武警、便衣直挺挺站那里逼视你。往里望,无所视,鎏金的“为人民服务”遮住了一切。两边照壁上有两句无声的呼喊:“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和“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在金水桥边踱了一会儿,又随人流涌向城门内。迎面又有德门赫然在目。站在中轴线上由门洞望过去,好个紫禁城!本不想游故宫的,此时心却一下子被勾起来了。看看天色不早,只好留待明天。剩下的时间登一下天安门城楼倒还绰绰有余。安检很严,买票存包之后,过扫描门还要搜身。沿着领袖们(还有帝王)走过的马道,登上城楼。站在廊檐下向南极目而望,视野空阔,暮色苍茫,“天下”二字脱口而出。这里是多少年中华这片广大土地上权力的中心啊,发生了多少风起云涌震天动地的大事件啊!应该这样说才对:“天安门上一声吼,中国就要抖三抖”。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在中山公园中看到好几片牡丹花圃,大红大紫,大黄大白,开得惊心,谢得动魄,真乃花之冠者也。几百年的老柏树,成行成排,看起来苍然,却挺拔参天,栩栩有生机。红墙巍然,松柏延年,一切都像是还在活着……公园里还在向宫墙外流着水,水面还浮着尚未腐烂的叶片……
在广场上走了多次,逐渐感到它的日常性。正像长居海边,日日看海而不觉有海。汹涌的波涛都在海底,在大地上各处生存的最深处。在平静有序的广场上,能看到什么呢?
4月28日
晴,飞絮如雪。
最初的三四天过去,脚底板的疼痛感觉不那么强烈了,走长路也能“健步如飞”了;出行的路感也有了,大体方位都能摸得清,可以说游赏渐入佳境了。可惜的是,还有一两天就得离开了。许多地方只能留待或许的将来,更多的佳处还要到文字中去神游。
上午参观中国现代文学馆。有三座颇具现代风格的两层大楼,展馆在C座。从侧门进,右手边是港澳台及海外华人作家捐赠陈列馆,有大量手稿原件及往来书信。想想,现代文学最初就是在这样各型各色的稿纸上以各种笔迹各种排版格式,一笔一划一个标点,一页一页地写出来的,真是一项极微细极浩大的事业。看到一架徐許捐赠的美国产CORONA牌打字机,上面有四排从低到到高非常精致的字母键,真像一件奇妙的乐器——能手定会让它发出“纯净的奏鸣”。在纪弦的那张经典的衔着烟斗的相片下面,是他简朴的书桌,桌上放着根光溜溜的拐杖——《狼之独步》正应该由老诗人拄着它来吟诵。而一壁之隔的是柏杨那豪华舒适的“书房”,从摆设上可看出他是个有品位的生活家,当然容不下“丑陋”。还展列着陈映真的作品集,可惜只能望望书名而已。还看到一本老旧的大开本《中国现代小说史》(夏志清),又可惜这样的足本在大陆是根本买不到的。竟然还有寒山碧的介绍,他写当代人物的传记,立论公正,颇有史料价值,也可惜他的书在内地也是买不到的。而像《中国近现代史》(徐中约)这样蜚声海外学界的书,也得在遭到大面积的删减之后,才获准出版。
整个陈列室(大陆部分)看下来,大概用了两个多小时。入口处的背景音听着振奋人心,同时再诵读着嵌在影壁上人形幕墙的诗句如“红日初升,其道大光……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我自横刀……”、“大地沉沦几百秋……”、“嗟险阻……”、“不惜千金买宝刀……”,真是不能自已了。一路走来,文学史上该提到的都有涉及或展列;但看着看着就陷入概念的汪洋之中,有种空洞的恐慌。那一个个奋力挣扎过的曾经鲜活过的生命存在,当然必得透过作品才能与之共在。当我看到萧红的肖像时,心头一震;那双眼睛让人不能直视,其中有来自生命深处的震慑力,而她就那样带着深深的迷思和坚定盯住你。该是怎样的女子,写出《生死场》那样苍茫的文字!
新时期的诗人部分展介甚少(因为他们大都还在世?)。在其中读到《星星变奏曲》、《有关大雁塔》、《祖国(或以梦为马)》、《夕光中的蝙蝠》等诗,深有感焉。从半生不熟到朗朗上口,新诗越来越蔚为可观了。
乘10号线去CBD,在“金台夕照”站落车,真是好名字。站里大部分都是行色匆匆的职场人士——所谓白领,比之二环以内的公交车上的“老年人专车”,是另一种压抑。一出站就是高高的塔吊。稍往前一回身,正看到那座不可思议的大楼,仰观其结构之妙,真是神乎其技。敢设计,敢建造,也敢坐在里面,这近乎是在向常识挑衅了。不过尽管外面看起来是如何不可能,但身处里面封闭空间中一个个标准化的工作间,你会浑然忘记身在宏观的何方。就像住连锁酒店,房间的布局及物品的样式规格,和所有城市的都一样;住在里面,真会不觉身在何方,“如家”一样。 “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普鲁斯特语),身体的这种潜在适应能力,顽固地规制着主体的认知。
也许是由于不久前刚读了《孽子》吧,对同志之爱起了兴趣。前几天鬼使神差般地搜到了东单公园,说是如同台北新公园一样的所在。今天就“慕名”去探看了一番。从长安街东单路口往南,过了一个小体育场就是了。里面人很多,大都是中老年人,男性占绝大部分。一个小广场周围有十几个摆小摊的,卖的和闲逛的都是半大老头,无非是腰带手表打火机之类。顺着广场边走走,瞧不出什么异样。有个扎着辫子戴着口罩且身材“窈窕”的小伙子,在和两三个中壮年男子玩踢毽子,引人注目。来到厕所,里面臭得要命,污秽不堪。园中树木高大,有幽深之致;曲折的小山丘上更是隐蔽。果然,顺着石阶往上爬时,看到两个壮年男子紧挨着坐在灌木丛边的石头上,手握着手,在亲密交谈。到了制高处的小亭子,坐下来歇脚,晒太阳;闲看亭柱上密密麻麻的刻字。其中颇为显眼的,是纵横各两行的白色小楷,写道:“不行极苦 难得极乐 终生皆平等 同志亦凡人”;另一个柱子上残留着一片浅浅的黑色字迹,是:“年龄24岁 身高170公分 屌长24公分 O做”……亭子下的长凳上还坐着躺着另外三个年轻人。听到身后半山腰的小道上有笑闹声,回头看见有四五个男人,其中一个中年人坐着,双手牵着一个年轻人并用双腿把他夹住,又趁势将他紧紧抱住。十几分钟的时间里,欢笑声不绝。从丘顶下来时在林间又看见过几对;还有一个老者,一个人低着头对着山石枯坐;在公园门口,一个汉子坐在路沿喝着啤酒。终于出来了。想想里面有些人的眼神很暧昧,对视以后心里毛毛的。
随后步行去王府井大街,路过高大上的东方新天地。到了王府井书店,进去后照例在汉译学术名著的书架上那一片海蓝一片金黄前浩叹一番。随意逛了下,感觉要比西单那家高出几个档次。想找《杜诗解》(金圣叹),未果;也没找到诗歌专架。意外之喜的是竟有八九架子的港台版图书。中意了两本:《鲁迅——现代转型的精神维度》和《中国历代叙事诗》,但价格高得离谱,要比大陆同类型的书贵上三四倍。只好作罢,却又不忍去,于是就席地而坐,读了一个章节“鲁迅的两次绝望”(S会馆时期和1923年)。出来看天色已晚,就赏赏这步行街的夜景吧。街上竖起一排风景画,上面有大字写着“在王府井看海”,看人海吧。一路往北又踱到了36号——涵芬楼书店,玻璃门楣上贴着一行红字:“商务印书馆119年华诞”。站在渐深的夜色下,看着门店里面,格外亮堂,没有进去。
4月29日
“多数人都是别人的影子。他们的理想是别人的想法,他们的生活无非是一场模仿,他们的激情亦非发自内心”。想想也是,我一直想去国家图书馆,不过是因为读了“马尔特”的一段文字;文学馆呢?是读了一段对茅盾先生的手套的描述之后,才发愿去的。从昨晚睡前到洗漱到出门,一直在三个景点之间来回动摇,故宫?纪念堂?还是国博?去看一处老宅,一具待腐之尸,还是一堆老古董?用早餐时,一位揽客的大姐向我推荐长城一日游,而我却随口回说我要去游故宫。好吧,就这样定了。
午门的门洞好长,从门外的暖阳烘烤下猛然穿进来,顿觉冷风袭身,一种旷远的来自历史深处的寒意一下透进心底。随人流沿中轴线往里走,来到太和殿外,默诵唐人诗句“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云移雉尾开宫扇 日绕龙鳞识圣颜”、“旌旗日暖龙蛇动 宫殿风微燕雀高”,前五句在我都是虚想,最后一句确是很应景,不过此时在空中高高盘旋着的,是乌鸦。后在慈宁花园小坐休憩时,那一声声“哇”“哇”的叫,回荡在森森的林间,深深的院中,像遥远的叹息,空洞的叹息。
太和殿前东南角有座日晷,晷针投影在石盘上,正像一个钟表盘。它以日影为指针,以地球的转动为发条,实在是一个与天地同运行的大钟。这是古代人时间观念上的“天人合一”吧。而现代机械计时,把时间细分到分秒、分秒的几亿分之一,又用无限的数字序列标示着时间的线性向前,不可重复;好像在标示着人类距离圣诞之日渐行渐远,在毁灭之路上走了多远。这一切,就在一秒一秒的滴答声中进行着。
红墙青砖汉白玉碧瓦金殿琉璃檐,一路走一路瞻望,既震慑于其中的威严,又倍觉单调中的目倦神疲。这是一个让人强打起精神的地方,也没有想象中的深远阔大。保和殿后面有几排长木椅,闲坐时看对面军机处旁站岗的武警和乾清门前疏导游客的保安,还有缓缓流动的人群。像以前的大内侍卫太监宫女们一样,这里的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活动的严格限定的路线,都处于某个宏观的布局之中;而似乎每个人又时刻在探测着自由的限度,在自己的不完全状态中揣度试探遵守:如此维护着一个宏大的仪式性场面。紫禁城(中南海)对中国人来说,是某种终极性的存在。权力,所有人的追求,而极限正在此地。一个当代的普通人——国民,饱受了清宫大戏的洗礼,自然会以游戏化的认知图式参与到一个时代的价值构建。所谓“正大光明”的殿上,传位之法可是偷偷摸摸的。还有“允执厥中”这样冠冕堂皇的词儿,和现实的权力运作,其间的张力,有谁能测得?韦小宝式的人物正是康熙的影子,他如此这般地发迹,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这又是一种“游戏化”,反讽式地认知操练。
乾隆是清朝乃至整个皇权历史的最后一个盛世的最后一位皇帝,恰好他又附庸风雅爱好舞文弄墨,偏偏他又长寿,因此宫中到处可见他的题词。而本朝也有着一位,近的如“国家大剧院”,偏远的如“青山绿水松花湖”,都出自老人家之手。
游御花园,只见树丛芍药含苞,几株牡丹已凋。一位女游客叹道:“园中就这么点花,那些妃子们该多难过啊!”在一座小假山的石洞旁,另一位女游客指着说:“《甄嬛传》里的某某就是在这里捉迷藏的”。
出神武门沿筒子河往东,走里许是新文化运动纪念馆;这里也是北大旧址——红楼的所在地。进去看了一个短片《红楼往事》,片中的解说词郑重地讲道:“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北京”,正在默想,又听到“他,就是来自湖南的毛泽东”。
终于到了三联书店,在里面仔细寻览了个遍,这里几乎就是爱书人的圣地!发现一大部头《波德莱尔: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名字很诱人;找个小板凳坐在一角试看了几页,不忍释手。又想,还是以先读波氏的作品为当急之务,不熟悉其文本,会被评论家的文字扯破脑袋的。最后定购三册:《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姹紫嫣红开遍*白先勇散文卷》、《自己的上帝:宗教的和平能力与潜在暴力》(贝克)。
4月30日
今日南返,晚上的火车,只在西站附近转了转。
在中华世纪坛,走青铜甬道,走了一半才到商周,到公元前841年才有信史。嗟叹人类的大部分历史并无文字记录;同样,人的存在本身,语言文字能呈现出来的,也只是很少一部分,其余都在无可指认的潜渊之中。
军事博物馆的主体大楼正在修建,不开放。只展览院中大棚子下面的重型武器,“为了人民能继续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看着看着,感到荒谬的是,那些被炸死的人早已灰飞烟灭,而敌我双方的凶器却作为工业文化的图腾长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