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黔铁路番外:一个叫石门坎的矿业小镇
中年男人
“人家在拍照,一看就是来旅游的嘛!”
石门坎站台上,中年男人对身边的女人说。我朝他笑了笑,新的旅途就这样开始了。他约莫50岁上下,身穿白色polo衫和蓝色牛仔裤。得知我来自上海后,便礼貌性地称赞了一番,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得承认,打一开始就对他抱有好感。
这不仅仅在于他主动提出带我到镇上,更重要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问我一个司空见惯但又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这儿有啥好玩的呢?”
我当然乐意跟他走,毕竟人生地不熟。“走山上的公路要8公里多,走铁路也就2公里左右,一会儿就到了。”他说。
中国的干线铁路大都采取封闭式管理,电气化铁路尤甚。但在西南一些地区,铁路部门还是会默许当地乡亲沿着铁路走行。当然,这必须要建立在不干扰行车安全,和注意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如果说东北铁路的人情味在车厢内,西南铁路的美好大概就在这些山间小站吧。
他走得很快,经常一回头看到我在拍照,便放慢速度等我。“我们这边都是山”,他感慨着,“上海有山吗?”我告诉他说上海只有一个佘山,连100米高都不到。他哈哈大笑了起来,随手指着不远处一座山说:“还没它高呢!”
那是一座被绿色植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山,半山腰还有一些忽明忽暗的建筑,瓦灰色的运输通道暴露了它们厂房的身份。这就是松藻煤矿,中年男人工作过的地方。“原来有两个矿,你看到的这个已经停了,现在只剩一座了。如今提倡环保和新能源,以后我们可能都要转型为电厂了。”他的语气很平静,普通话讲得也不错。聊天中得知,他刚刚退休不久,坐绿皮车去綦江探望一个老朋友,再坐绿皮车回来。
“我还是喜欢这样的慢车,都坐了几十年了,能没感情吗?”他生在矿区,长在矿区,可以说一辈子都没离开矿区,自然对这条连接矿区和城镇的川黔铁路充满眷恋。“小时候我还爬过货车呢,有次刚爬到车顶,突然一个家伙吹着哨子向我冲来,吓得我往里一跳,瞬间变成了一个煤人。”他笑得很爽朗,寂静的溪谷那头,隐约传来了回声。
我有几分羡慕他。都说山区的孩子苦,可平原长大的孩子,同样有物质和精神领域难以言说的痛楚。但至少这些矿区的孩子,除了能通过爬山磨炼意志,还拥有火车这种威武霸气的大型玩具。想像一下,当我们在街头巷尾“抓舌头”的时候,他们正在茂密的山林里邂逅各种动植物,在重金属的车间里玩起躲猫猫,在蒸汽火车的冲天云雾中折服于机械的力量。这样彪悍的少年时代,自然是我等难以企及的。
他问我还要往哪走,我说这次就重庆周边转转,到石门坎就原路返回了。这也恰恰是川黔铁路的分界点:火车沿着松坎河再稍稍往东南方向走个几公里,就进入贵州省遵义市的地界了。“我打算今晚住在赶水,然后从那儿坐大巴回重庆。“不坐高铁回去?”他很好奇。“高铁的班次有点少,再说大巴也慢不了多少。”我说。他点点头,说自己也不喜欢坐高铁,车站太偏,车票还太贵。最要命的是,车厢太干净了,干净地让人害怕。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们这些煤矿工人,环境越脏,反而越自在。”




矿业小镇
放眼望去,石门坎俨然一座典型的三线时期矿业小镇。天空永远灰蒙蒙的,空气中遍布着肉眼看不到的颗粒物。破旧的苏式筒子楼像一座座膨胀后的碉堡那般依山而建,黑漆漆的厂房终日发出不太和谐的噪音。这种场景称不上陌生,我很快想起四川乐山的嘉阳煤矿和湖南耒阳的伍家冲煤矿。此刻,我正站在一座铁路尽头的混凝土车挡处。三分钟前,我在这里和中年男人分别。本以为前方无路可去,他却麻溜地跨越栅栏,消失在一个目不所及的地方。这再次让我确信,我们这些平原地区长大的孩子,视野早已被驯化成一幅扁平的地图,根本不具备三维立体的空间想象力。
按照中年男人的指引,我从铁路旁的石阶走出,沿着一条逼仄的小路,朝中心地带奔去。道路两旁是一堆两三层高的建筑,风格不中不西,和90年代常见的南方小楼一个套路。通常一楼开店,二楼住人。除棋牌室人丁兴旺,到处传来清洗麻将牌的滋啦滋啦声外,饭店和旅店死气沉沉的,比奄奄一息的松坎河谷还要吓人。防控疫情的大字报仍旧张贴在店铺门面上,往来已无戴口罩的行人。摩托车像穿堂风一样袭来,马达声越吵吵,就让小镇显得愈加气若游丝。
雨已经停了,空气有些沉闷。我担心一会儿天色不好,打算找一处居高临下的机位,拍几张火车跨越松坎河的照片。攀上一面山坡,刚好有幢赫鲁晓夫楼。凑近一瞧,实乃天赐良机。这幢五层高的建筑,早已人去楼空,化为一座典型的废墟,只保留了房间的基本格局,还有楼梯。找到入口处,刚一进去就吃了记下马威:两坨黑乎乎的粪便,散发出阵阵恶臭。一群苍蝇争先恐后地朝它扑过去,像没了油的舰载战斗机扑向航空母舰。急忙退回去,从包里翻出口罩,把鼻子裹了个严严实实。事实证明,除了能防病毒,它的确能阻挡某些气味的入侵。
如预料那般,五楼阳台是个绝佳机位,我只要站在那儿等火车来就行了。观察了一下身后的房间,任何能记录主人生活痕迹的家具和物品,均已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居住过似的。地上到处是成块成块的碎玻璃,我没注意踩了一脚,发出的声响异常刺耳,令人极度难受。蛛网上有小型昆虫的尸体,似乎已经死了很久,却始终不见蜘蛛的身影。看来对这里毫无眷恋的家伙,绝非主人一个。想到这里,开始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如果中年男人知道我和他分别后去了一幢只有大便和昆虫尸体的废弃居民楼,他会作何感想呢?
何以解忧,唯有大3B悦耳的风笛声。人闲得没事容易乱想,想得多又会陷入虚无。事实证明,只要来一趟火车,肾上腺激素一飙,那什么破事儿都没了。视线下方,双机重联的韶山3B型电力机车,正拖着数十节黑黝黝的货车车厢,慢吞吞地穿过狭长的棚洞,从隧道口探出头来。一个背箩筐的当地人,连忙躲进铁路大桥的避车台中,火车有惊无险地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川黔铁路下行接近石门坎站的地方,铺设着一条用于卸煤的铁路专用线。先前中年男人领路之时,待这条铁轨甫一出现,他便条件反射般踩了上去,仿佛一道计算机预先设置好的程序。这当然是正确的做法,能够更加从容地躲避川黔铁路正线上来来往往的货运机车。就像铁路和煤矿早就在60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学会了如何相濡以沫那样,人和火车也在日复一日地相互惊吓中,懂得了怎样和平共处。






5.30矿难
在这幢废墟脚下,有一座杂货店。幸运的是,它还开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盯着手机里一个地下工作者模样的男人,不时发出“哎呀”的声音。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把“你好请给我一瓶可乐”这句话整整重复了三遍,却只能接收到一声声哎呀。这种诡异的开场,使人想起宁浩电影《无人区》里的黑店大妈,她对着电视机发出魔鬼般狂笑的画面,至今记忆犹新。我有些不寒而栗,转身离去,耳畔突然传来哐地一声。不知何时,她已经把可乐甩在柜台上,并朝我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穿过一座清冷的农贸市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黄色的农村小巴大都结束了营业,安静地睡在停车场。头戴安全帽的工人骑着沙滩摩托,魔幻地闯入这一刻的现实中。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将去向何处?几番观望后,似乎可以贸然得出一个结论:试问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里?牧童遥指菜鸟驿站处。在这间神奇的小屋里,人们忘掉了拥挤是什么滋味,也忘掉了弯腰会带来一种叫做疼痛的东西。他们紧紧盯着一地鸡毛般的包裹,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盯出一个窟窿,比越南战场上清除地雷的美国工兵还要迫切。一旦找到自己的物品,每个人脸上都会短暂呈现出一种姑且能够称之喜悦的东西,像是从心愿单上划掉了一道似的。这是抢在广场舞统治黑夜前的一次偷欢,它在这个国家任何一处人口聚集的地方上演着。
跨过川黔铁路正线,一座古老的大桥横亘在松坎河上。松藻煤矿的主要厂房和办公、生活区域,大部分坐落于河北面的这座山上。抬头望去,它们密密麻麻地扎根在绿树成茵的地方,错落有致,层次感分明。松坎河流经此地,恰逢一处险滩,水势顿时汹涌起来。如果将其视为一座战场,松藻煤矿显然易守难攻。和一个当地人聊天后得知,我刚刚停留的松坎河以南部分地区,属于同华煤矿的辖地。当然,同华煤矿也是由松藻矿务局管理的。
2009年5月30日,位于重庆市綦江县安稳镇的松藻矿务局同华煤矿,发生了一起特大瓦斯突出事故。事故造成30名工人遇难,79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1121万元。这场可怕的“5.30重大矿难”,不仅仅改变了几十个家庭的命运,也改变了这座矿业小镇的命运。最明显的一个例子,你把“同华煤矿”四个字键入搜索引擎,显示结果全是这场惨烈的矿难。这在互联网时代,似乎已经成为一道无法清理的伤疤。唯一的安慰,发生在一年以后,七名主要的一线责任人在这次事故庭审中分别获刑,给这起轰动全国的重大矿难画上了句点。然而,痛苦真的能随之结束吗?



路边野餐
火车呼啸着,把黄昏拉了进来。趁阴云遮住群山前,我决定离开。摩托车载着我,朝赶水的方向奔去,28公里的路程,需要翻过一座大山。在山脚处,小伙子突然慢了下来,还递过来一顶头盔。我接过来一瞧,傻眼了。
“兄弟,这头盔也太小了,我根本戴不上啊!”
他的嘴在剧烈运动,我却完全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他那重庆方言原本就很重,被风声一干扰,更没办法听到了。偏偏他又摆出一幅很着急的样子,双方鸡同鸭讲,僵持不下。
“完全听不懂,您能说普通话吗?”我大声叫了起来。
“我说你把头盔假装戴上,前面有个探头!”他也大叫起来。
我如梦方醒,赶紧捧起头盔,往脑门上一扣。摄像头刚好在这个时候闪了一下,仿佛对着我们眨眼睛。
“前面没有探头了吧?”我问他。
“没啦!”他一把将头盔夺了回去,生怕我给他搞丢似的。
摩托车疾驰在盘山公路上,快到山顶时,暴雨如子弹般倾泻而下。对我的影响倒不大,上车前我就把一件防雨的冲锋衣套身上了。可这位小师傅,你猜他干了些什么?他把车上挡雨的伞给拆了。而且拆这把伞之前,他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应该不会再下雨了吧?”
但这雨似乎只在山顶肆虐。下山之时,它又莫名其妙跟丢了。在超越前方的起重机时,小伙子展现出卓越的驾驶技术。那是一台徐工集团的6轴起重机,通体刷成黄色,正小心翼翼地围着弯弯的山路转圈。小伙跟了它很久,瞅准机会,利用一个长长的直道,将油门狠踩到底……至此,前方一片通途。山的另一边,火烧云从安稳电厂两座巨大的冷却塔旁骤然升起,将阴郁的天空刷成了暧昧的粉红色。骑摩托车的青年载着异乡来的大叔,飞一般奔驰在盘山公路上,简直就像电影《路边野餐》的截图。刚想扯开嗓子,高歌一曲小茉莉,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陈升,对方也不是卫卫。既然如此,何必惊扰他人。这般美妙的夕阳,唯有将它默默深埋于记忆中,才对得起此刻一个人狂欢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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