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来的故事笔记本(5-7)

在两面a5尺幅的页面上,我用蹩脚字和一些小符号、小插画来记下个人想法,那是对于种种短篇小说的review。积累了几个纸面上的笔记后,我会重新想一想笔记本上的故事们,并打开电脑,劈里啪啦地键入新一轮的评论。
在每个故事下,我会放置一些“关键词”和“观念概念”,还会写下“故事的高招”——那个故事为什么是厉害的故事呢?它一定使出了一些高招呀,或者说,我至少看见了一个或几个高招!
这两天记录的故事是:川端康成的《焚烧门松》、杜鲁门·卡波蒂的《圣诞节的回忆》、艾丽丝·门罗的《我母亲的梦》。

川端康成的《焚烧门松》
故事的关键词:时间变化、年节、同居、房子、男女关系、紧张、释然、象征 故事的高招:将紧绷着的感觉付之一炬。
川端康成写了很多“掌小说”,那些小说都非常短,部分较为简单,多数都很复杂,内中压伏着很多彼此牵扯的成分。捧着这样的小说,并不轻松,松手时,“掌小说”的内部就会发生变化,如弹簧崩开,释放力道,搅扰心窝。 在《焚烧门松》里,一对男女在同居,但这份同居关系已经岌岌可危;某年的正月里,女方和男方都想中止这份关系——暂时分开;或者,永远分开。后来,他们成功、顺利、不带争执地,分开了……他俩都感到了释然。
在这个短故事的前半程里,意图分居的意思尚不会彰显。我们只会看见一个充满了紧张感的房子。为何紧张?原因有二:1)曾有小偷踩着屋顶来窥视房子,房间里的女人发现小偷后,心中一直发毛,此后总睡不踏实;2)有一阵,房子里的男女常常听见怪声音——似乎是和年节里的仪式有关的、锤击某物的声音。
请你想一下:当你要做出一种改变生活的抉择时,是否轻而易举?那份抉择和那种改变一定会事先化作“无名的力”,慢慢地,在心中发作。而后,再爆发出来吧?川端康成让“房子”本身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使人不舒服的东西——贼要来,怪声也来了!而这或许是一种象征——与男女心中的不爽互为映衬。
很多时候,内心中的紧绷感的释放,是需要外力的协助与呼应的。此小说中的一种外力,是时间。小说中的时间是日本的正月,万象更新,故事里的男女都更该思考这一年的活法了……
在正月,有些日本人会在门口设置“门松”。检索Google,我见到了“门松”的模样——基本上,就是插入在花盆里面的,几截竹杆。
随着年节气氛的退散,“门松”当然也会被移除。
小说中,男女分居了,而一帮小孩子烧掉了他们房前的“门松”。
有一些东西——可见的,和不可见的——被烧掉了。
紧绷着的感觉,被释放。

杜鲁门·卡波蒂的《圣诞节的回忆》
故事的关键词:忘年交、友谊、节庆、圣诞、儿童视角、老女人、纯真、陪伴、永远失去 故事的高招:用“创造性的回想”(Creative Memory),来纪念一去不复返的友谊和天真。
这几年我已很少哭。看了这故事,我又哭了一次。故事的尾声,哀而不伤——老女人死去,灵魂也许如同风筝,进入天空;男孩变成少年,继而是青年,一切天真都该收敛,秩序和规则会约束生活,必须学会参与更加呆板的现实……过去的、美好的友谊,已经过去…… 可是圣诞节——适合做fruitcake(果子蛋糕)的季节——每年都会迫近一次。只是,没有人再会和“他”如此亲密无间的、欢欢喜喜地做蛋糕了…… 《圣诞节的回忆》的主体部分,气氛如此之好,充盈着天真、喜乐。凌驾于真实之上的童年的感觉发散在字里行间,承载着很古怪的友谊——那是一种忘年交。
1930年代,一个7岁的男孩,和一个年事已大的远房女亲戚、以及一条母狗生活在一起。
每到十一月的月末,老女人会说:这是做fruitcake的季节啊!
于是他们开始忙活起来,整个圣诞季,他们都在忙活。与许多美国人一样,他们在庆祝这一最最值得庆祝的时节。
他们如何忙活和庆祝?首先,俩人和狗儿一起,来到户外,推着破破烂烂的婴儿车,采集核桃和其他果子。然后,他们开始剥开核桃,配制蛋糕。
每年,都要做30个蛋糕。
制作蛋糕,需要用到威士忌,而那个年代是禁酒的年代。所以一老一少又得结伴出去,前往非法的酒馆里,去沽酒。酒馆的主人叫做“哈哈先生”。“哈哈”看上去凶得很,挺着大肚子,瞪着眼珠子,面孔上还有刀疤。然而,“哈哈”的心地其实很好,是爽快的人,他给出了烈酒,却没有收下酒钱,只希望日后能得到一只蛋糕。
做好蛋糕,女人和男孩一起喝下余下的酒,并开始跳舞。这吓傻了过来看他们的亲戚。
老女人和男孩都没钱,每年只会获得一点点零钱。那些钱会保存在缀着珠子的钱包里。
得好好保存这笔钱,它会被用作邮费——每一个做好的蛋糕都会被寄出去,寄给三十个他们喜欢的、善良的人。有一些人仅仅见过一面,有些人则无缘得见——比如白宫里的总统(他们也爱他)。这一年,女人和男孩要做30+1个蛋糕——不要忘记“哈哈先生”。 蛋糕做好,寄出。他们又没钱了。但圣诞节的氛围还在加剧,他们要继续庆祝!
下一步,就是砍伐和装饰圣诞树。于是俩人再次启程,砍下粗壮的树,拖回家,用家里的零头碎脑(比如一些彩纸)装饰它。
到了互赠礼物的时候了。女人想送男孩一辆自行车,但她没有钱,只可以自制一只风筝。男孩在节日里,放飞风筝…… 翌年,男孩离开了女人,母狗在那一年里被马踢死,女人在几年后也死了。
女人死去前,男孩会在每年的圣诞节时收到一枚蛋糕。
杜鲁门·卡波蒂的《圣诞节的回忆》已经感动了无数读者。这真是一个简单而美丽的故事。我们的回忆,都是“不真确”的,那么为何不用创造力,去重新再现童年的回忆?卡波蒂那样做了。《圣诞节的回忆》是他最为成功的故事之一。
杜鲁门·卡波蒂是gay,不可能顺遂地进入社会的秩序中。尽管他是名利双收的作家,但不一定活得很开心——现实生活中肯定有很多难过的、持续涌现的、大大小小的槛。由此看来,童年对他,会更值得被保藏,因为走出童年后,生活就会失真了……
做此记录时,恰是圣诞季,是适合做fruitcake的季节呀!

艾丽丝·门罗的《我母亲的梦》
故事的关键词:女性、母女、养育、婴儿、争夺关爱、梦、古典音乐、嚎哭、房子、老姑娘、过失杀人、后设小说(metafiction)
故事的高招:化身女婴,想象母亲,扩充朦胧的爱和恨……由此,接纳不可理解的东西,并成为女人。
我是艾丽丝·门罗的拥趸,爱她的故事,爱她对于故事的高超处理,和叙述时的从容、沉浸的姿态。
如诺奖评审所言,艾丽丝·门罗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每一次,她都没有令我败兴——但若只读一半,往往不会解开故事的奇异趣味——必须慢慢接受门罗的完整的故事,方才会在恍然之中,连连击节叫好。
门罗的叙述脱离了契诃夫以来的框束,贯通了各种各样的意识,用其实非常容易读下去的句子,构造了错综的、极其丰富的东西。门罗的小说如此rich, 我的评述绝对无法呈现其厉害的面目。但我还是要勾勒一些东西,捕捉一点光影。
门罗的所有的故事,都比较长。
《我母亲的梦》在上世纪末期的作品,那时候的门罗已经可以驾轻就熟地处置小说。
《我母亲的梦》很复杂,但绝对不算是门罗故事中最复杂的那一类。它是一个“后设小说”,叙述者是年龄不详的年轻女人,在她所讲述的故事里,她以有心智的婴儿的姿态,想象了一段当年的、母亲的经历……
在这种想象中,叙述人又做出了“想象中的想象”,让母亲做了一场梦。那场梦被放置在小说的开端。梦中,酷暑时节下起了雪,母亲感到自己把女婴遗弃在了雪中;这位似乎很不负责的母亲在恍然间反悔了,跑入雪地,把即将死掉的孩子抱回来了……
对于“后设小说”,“讲故事”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奇怪的意义。面对《我母亲的梦》,必须要提出如下问题:作为女儿的“我”,为什么要设想当年的母亲?又为何要设计出一场“危险的梦”呢?
小说太丰富。让我将非线性的情节归拢,说出情节方面的概要。
小说里的“妈妈”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小提琴专业,结识了很阳光的男孩(很多地方非常男孩,而不够男人),怀上小孩。
小孩的爸爸投身二战战场,在练兵时死于火灾。此时小孩还在娘胎。
于是,大肚子的“妈妈”被接到夫家了。
夫家有三个女人:那位外婆,神智已经趋于迷糊;大姑姑是邮局里面的领导,做事干练,有时候会显得过分冷静和强硬;二姑姑和大姑姑不一样,好像有点神经质,在面包房里上班,做面包的时候就会非常投入,休息的时间就在家里照顾老母。
请注意,大姑姑和二姑姑都不是美女。而二姑姑,也许有点丑。对于情爱和性,二姑姑将一直无法体验和参与。
而在大姑姑那里,一种有点不伦的情愫一直在蠢蠢欲动——她似乎喜欢上了邻居,那是一位有妇之夫。
“妈妈”是美人。但“妈妈”不在意自己的美丽,也并不适应新家的生活。“妈妈”非常单纯,只想演奏古典音乐——她喜欢音乐学院里面的状态——不喜欢,也不擅于做别的事。
有点遗憾,新家的其他成员都不喜欢古典音乐。
“妈妈”是在迁居新家的派对上临盆的。
生下“我”后,妈妈一度没有成为“妈妈”。因为她似乎根本不会响应“我”的呼号。当“我”哇哇大哭时,可以安慰“我”,也愿意响应“我”的,只有二姑姑。于是,一个错误的情感模式生成了——“我”把二姑姑视为“妈妈”,二姑姑也越来越投入地充当起了“我”的妈妈!
但此局面不会长久啊。
有次,两位姑姑协同外婆外出,房子里只有不会也不肯当妈的女人,以及“我”。那一天“我”声嘶力竭地哭啊哭,但亲娘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妈妈”手忙脚乱,进而手足无措,然后就启动了她已经习惯了的行为模式——不去听我的声音,自顾自地开始演奏小提琴。
“妈妈”用小提琴,对抗“我”。“我”用哭声,争夺和唤起“妈妈”。这是一场大战!!!
“妈妈”终于精疲力竭,到了要吃阿司匹林之类的药物的程度。她吃了点药,刮下一丁点儿药粉,放在我的奶嘴上,并用一块布,罩住了我的脑袋。
随后“妈妈”睡去,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扔掉了我,然后再次抱回了“我”……
两位姑姑和外婆因为意外,提早归家。一进家门,二姑姑马上感到异常。
发现无声无息的“我”时,二姑姑立即感到:“我”死了——“我”被“我的妈妈”谋杀了!
顷刻间,二姑姑陷入疯狂,歇斯底里的叫喊。而“我”的妈妈,则从梦里慢慢醒过来。
“我”没死,罩住我的布上都是网眼,“我”可以呼吸。“我”只是因为吃到了助眠的东西,而沉沉睡去了……
此事过后,“妈妈”开始正视为人母的身份。后来她成为了一名职业小提琴演奏者,加入交响乐队,嫁给了新爸爸,又生了两个娃。
二姑姑几度被送去精神病院,后来一直在做面包师,一直未婚。
“我”已经长大了。人生最初时刻里很有效的哭号,已经不再奏效了。当“我”哭的时候,其实任何人都没有义务来关照“我”了。“我”和“妈妈”的关系不好不坏,和一般人家的母女关系也差不多。而“我”的姑姑们,尤其是二姑姑,已经绝对不可能如早先那样地与“我”相处了……
争夺关爱的时间,过去了。
“我”想象了“妈妈”,为“妈妈”造梦,接纳不可理解的东西,成为女人。
*
艾丽丝·门罗太厉害了!当你读她的故事时——沉浸其中——会发现她的语言和叙述技巧一样,都极其厉害。
她有一百多个故事。我会慢慢接触,慢慢记录,慢慢叙述,慢慢回顾;并慢慢借由她的某些能量,增益自己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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