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回首——写于毕业十年聚会前
我的同班同学晓达的文字犹如卷轴画般让我们忆起了那段青春岁月的一幕幕,于是问他要来原稿,存于此。
文/晓达
木樨地在北京的护城河边。公安大学就在木樨地。十年前的春夏间,公安大学万物生长,其中以校门旁,护城河畔的柳树为甚。
如果遇上春天里北京常见的沙尘暴,在校门口站岗时便经常看见这一幕:黄沙形成的幕帐间,灰白的柳絮乱飞。我们都要轮岗的,每班两人,每次穿戴整齐在校门的两侧站上两个小时。
时间过得漫长,觉得校门偶尔经过的一只狗都活泼异常。如果是一个装扮入时的适龄女青年经过,我们能移动瞳孔目送其走过公大门前护城河上的小桥,走过马路,走入木北小区。
那时候我们觉得四年的大学也是这样的漫长。我们被集中圈养在这座公安系统的最高学府内,离地铁站500米,离天安门5站公车,离王府井半个小时的自行车。但是周一到周五不准出校门,晚上十点熄灯,周末外出还要请假。犹如撒哈拉沙漠中的天上人间,又如秦淮河畔的青灯古寺。那时候觉得到警校读书,真的不像上了大学。可过了十年再回首想想,四年太短了。
公大木区很小,就那么几亩地。从南门走路到北门,花不了五分钟。有时回想起四年,就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读了四年书,生活了四年,好像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回忆中的那么多人,都曾经在这里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上课去?那么多现在都忘不了的事,都发生在这一小块地方?那些故事发生的场所,图书馆、教学楼、阶梯教室、宿舍、澡堂、运动场,怎么能挤进这么小的一块地方?还有树,宿舍区路边枝叶茂盛的核桃树,图书馆后疏疏朗朗的桃树,平房与平房之间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树,在这小地方怎么摆布得下?这块小小的地方里,还有谁记得一个普通的区队那么三十来口人?谁还记得他们怎么样排成一个整齐的长方形,在北京冬天早晨的雾气中,喊着一二三四走出宿舍区?可是不是还有人,站在宿舍的窗口,看着那些年期稚气的新生,跳跃着摘下核桃树新长出来的果实?
毕业数年后有一次我回北京,冬天刚刚来。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我在木樨地地铁站出站后,拖着行李箱穿过学校。行李箱的一个轮子不好,转一圈就在地上磕一下,我就磕磕碰碰地往前拖着走着,从北门到南门。太晚了,宿舍的灯都灭了,看不清那些树。它们也没有和我说什么,这是它们的优势,只需要记得,不需要诉说,剩下很多时间来生长和老去,结果和枯萎。两个戴着警帽的年轻学生目视着我走出南门,臂膀上的红色纠察袖章很是醒目。我当时仍然有种夜不归宿的负罪感。
以前我们在寒冷下雪的冬夜,趁着天地寥落、行人绝迹,大摇大摆地从校门出去,到白云路的桥头吃羊肉串、板筋、鸡胗,一人一个小二。如果太冷了,就换成大二。如果时机恰当,能看到旁边塞纳河桑拿的失足妇女们,穿着薄薄的裙子,裹着羽绒服,用牙齿仔细地吃串,用吸管喝北冰洋,绝不弄脏一点口红,再大摇大摆地走向塞纳河金碧辉煌的大门。当时觉得她们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慈悲的美感。有内蒙的同学从家运一箱金骆驼来,两个礼拜就没了,顺着串消失地无影无踪。如果是夏天,地点换成北门对面的成都小吃,或者金五星的烤串店,小二换成啤酒。当然,这些都是在大四了。大一大二时,我们轻易不外出,趁着周末请个假到网吧包夜都是英雄壮举,出去吃饭喝点啤酒就算挺牛的了,回来时还得等快熄灯了没什么人才敢上楼,怕一身酒气被人闻到。慢慢地,喝起来了,感情也喝出来了,等到快毕业了,没由头地喝,天天晚上总有人被抬回来,喝一次少一次了。
毕业聚餐,是在南门外的一家有着巨大房间的普通饭店,所有菜都面目模糊。都是啤酒,叫了再叫,最后终于都喝多了。后来我们把食堂运菜运菜的三轮车骑过去,一趟趟往回运人。还没有醉彻底的回到宿舍,忌惮着还没到手的毕业派遣证,不敢外出。青海的同学翻出了一大瓶青稞酒,没醉的都醉了。那酒的劲真大。也都喝了。反正喝完这一次,下次不知在哪了。把学校发的不锈钢口杯一字排开,倒上酒。早就熄灯了,看不真切。该说的聚餐时就说了,再说就矫情了。花生米也没有一个,连个饼干都没有了。那就剩下喝了。十年会聚会的,聚会时再喝吧。都想着十年太遥远了。
大三的时候,我们上射击课,整个区队坐大巴到团河校区去。拆了半天枪,打了几发子弹,快黄昏了才回来。浙江的一个同学看着大巴内昏昏欲睡的人们,看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夕阳,不由诗兴大发,口诌绝句一首:“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来相聚。聚到一起不容易,我们大家要珍惜。”真是好诗,超凡脱俗。那时候,我们区队流行“囧”,不是简简单单的“傻乐”,是一种高层次、极富内涵的诙谐幽默,区队内多人都是此中高人,引领木樨地内众人的谈吐言语、行为举止,有很多经典和语录流传于世,可惜大多散佚了。2001年,全国那么多高三学生,我们就那么巧地聚到一起了。无缘无故地在一个班,一个宿舍,过了四年。中间多少曲折离奇的故事,多少巧合的因缘?而这三四十人,男男女女,高矮胖瘦,四年后脾气秉性中,总有相似的地方,你不知道是因为聚在一起才说是缘分,还是因为这些人本来就应该聚在一起。
如果从头回忆,军训是必不可少的深刻记忆。防化学院山高水远,十里荒无人烟。新生从公大装车,便尽数倒入这个巨大的大院里。印象深刻的是住的铁皮屋,二十人一间,上下铺。听说是2000年的阅兵村。北京的夏天众所周知,白天略微懂事点的牲畜都不上太阳地里去。白天的铁皮屋顶,经常雾气缭绕,那是二十个青壮年汗水经过多层蒸馏的水雾。而偏偏防化学院还在一个山口,晚上一降温有时候还得穿长袖,可为了紧急集合方便我们经常不打开被子。好多路都是土路,风一来就扬土,扑到汗上就是一层泥,和训练服上结的汗碱相映成趣。就这么样的环境下,我们学会了所有队列动作,结束时会操的正步齐刷刷的。唯一的美好记忆就是搞了那么一两次所谓的晚会,第一次觉得蓬头垢面穿着作训服的女生唱歌怎么那么地好听,回到铁皮屋躺下耳畔还是那歌声回荡。
有了军训垫底,非典那年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一样地校区封闭,不准外出,一切听命令,我们早就会这一套了。何况比起军训来,大家早就熟悉,有这么多臭味相投的伙伴,结伴成群,何妨时日不好过?课也不上了,集体活动也取消了,我们呼啸于运动场,没日没夜地打拖拉机,打游戏。运气好时,能看见马车拖着一车西瓜从北门前悠闲而过,赶紧喊住,从栏杆递出钱去,从墙头拿回瓜来,一拳砸开,清香四溢。后来外面的疫情重了,学校内也有疑似的发烧患者,学校把他们隔离了,党员背着84消毒液不管有用没有地在宿舍区喷着。后来也就没事了,谁也没有往心里去。前段时间电视台播非典患者现在的生活,觉得当时我们生活好像没有太多不同,转眼就过了。回想起来,一则年轻心里不藏事,再有就是兄弟姐妹们热热闹闹的,玩一玩就过去了。
比非典难过的是考试,对于大多数男生而言。挂科的滋味不经历的人可能不了解。不仅是简单的宣布你这一门课学得不好考得差,而是来年的补考不好受。假期里也玩不好,总觉得欠了学校一点什么,来年要还的。高数的熊允发,马哲的周华,还有教刑事讯问的毕惜茜,以及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名字的法理、逻辑的老师,都是当年诸多学生的噩梦。除了歪门邪道,想不挂科只能是学。每到期末,男生们纷纷复印女生的笔记,在考前一两周开始勤奋学习。图书馆、阶梯教室人满为患。平常我们可是每晚都有晚自习的,从来没见到人能这么齐。图书馆4层楼,阶梯教室3层,还有教学楼内的所有教室,所有的阅读室内,都是苦背笔记的学子。邻近考试那一两天,熄灯后我们都在走廊上学习看书,鸦雀无声。此情此景真是感天动地。听说夏天的期末,女生宿舍楼内也是差不多的景象,听说还有着简单内衣到走廊学习的,令男生在苦学之余,思绪万千。我们大三、大四住的31号楼,男生女生其实是住的同一栋楼,每层走廊中间的木门用铁链紧锁,隔断阴阳,不辨昏晓。所以这传说更显得诱人。考前的每天早上,许多人到主楼前的草地学习,我经常也是其中之一。那里青草茂密,隔几天就有人修剪,草腥味永远不绝于鼻。这也成了我对考试条件反射式的记忆,现在我走过刚修建的花圃草地时还有心悸的感觉。
平常的校园不是这样的。图书馆里稀稀拉拉的人,看着书架上稀稀拉拉的书。上课时区队长喊完坐下后,总有那么一些人倒头就睡。我们等着下课,到球场上打打篮球踢踢足球,用汗味宣泄过剩的青春。运动完洗个澡去,夏天方便,回宿舍水房冲澡就行了,冬天麻烦点,得上澡堂洗热水。澡堂破旧不堪,一次能进去的人数严格控制,洗一次仿佛是重大仪式。但有时在路上遇见刚刚洗完澡的女生,白白嫩嫩香喷喷,与平日形象截然不同。晚上如果是正常课时,还要上晚自习。礼堂门口广场上,一左一右有两个小花园。小花园是我们的叫法,其实就是两个四四方方的小亭子,长着一些花罢了。花并没有什么出奇的,让人过目不忘是亭子四壁水泥条板上,长得异常茂盛的藤蔓。尤其在夏天,密密麻麻的藤蔓带着它们宽大的叶子,把亭子上所有能见到阳光的缝隙都填满了。对那些恋爱中的人来说,这两个藤蔓包裹的小花园还有别的用途,可以让其中一人在这里等待另一个下晚自习,稍稍牵牵手在脸上亲一下,再一起回宿舍区,不必站在路灯下孤独地徘徊,藤蔓们会保守秘密。它们知道很多故事,从来没有向谁说过。到了熄灯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总要卧谈一会,留神不要让纠察或者队长发现就行了。男生的卧谈会总会以女生结束,不知道女生会谈些什么。
其实这期间,都是普通的俗套大学警校生活,有那么一个严肃而后来成为兄弟的队长,一两个女生学霸、几个不思学习的男生,三两个擅长篮球足球的,一两对本区队拍拖的,几个天天规规矩矩的,还有几个天生就是当警察的料。可是因为我们身处其中,每个故事的参与人都是你和我,所以这些故事变得尤为曲折动人,这些情感更为真诚感人。一起经历了四年,然后又匆匆分散,经历与分散之后,一些事总能将心中最柔软的边角掀开,想起自己年轻时做过的事,还有那时周遭人们的面孔,便认为这回忆值得回味。你让我选出长大后觉得最有趣的时间,我还是选在公大的那几年。
再回首这四年,我们像是一起走了一段路,有人不经意停下了,等你发现你是在独自走着时,转身寻找,一瞬间已是十年,影子拉长,树木枯萎,容颜老去,花朵凋落。我们当时自己给自己区队起名叫“风云五区”,这“风云”,或许当时是自以为九天风雷云乍起,现在再看剩下的也许只是风轻云淡了。木区这小小的几亩地内,我们其实像宿舍区外的那些核桃树一般,或者在单独的回忆里,脚步生长出密集的根须,或者在集体的遥望中,身躯凝固成分散的森林。十年后还能相聚于原来出发的地方,往事风消云散后,总有回忆风云际会。风云回首,枝叶摇动,今宵别后又不知相聚何时,再道一声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