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性情，也分真性情和假性情

一

丘处机此人，江湖上是很有些名声的，江湖人传扬他是性情中人，是非分明，锄强扶弱，是个有气节的人。

丘处机还有个名声，行事鲁莽，急脾气。

我自己就是个急脾气，横看竖看，也没觉得丘处机是真的急脾气。 所谓急脾气，是能快就不慢，但事儿还是得办好的。

可是丘处机的急就不是这样，他不仅不能把事儿办快，还总是把事儿办坏。

有多少人枉死在丘处机手上，看过书的人都知道。

旁的不说，丘道长和人相见，总是要先打上一架，许多时候，事情本可不必变得更坏，可在他这一顿架打下来，情况肉眼可见的断崖式变坏。

牛家村的惨案，真从头说起，全是丘处机的锅。当年，他杀了大宋官员，遭到官兵的追捕，路过牛家村，杨铁心郭啸天瞧见他大雪天赶路，热血上头邀他喝酒。

按说，正常人碰到这样的情况，要不就冷漠离开，要不就热情接受，若是身上刚背了人命，基本都选离开。

可他不，他偏要掉转方向跑到人家门口，同人家吵架。一上来，丘道长就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地说人家是金人走狗，要出卖他，然后表明他不怕，并且看不起走狗。

这哪是什么鲁莽，这根本就是没事找事，先撩者贱呐！

同样是名门之后，有绝技在身，同样是惹了朝廷的追兵，又被郭杨二人撞见了，看看人家曲三是怎么干的：

曲三上来就先报了郭杨二人的身世底细，将二人当场震慑，然后再客气地探问虚实，见二人不是怕事的，就假意用稀世珍宝来收买，又见二人不贪富贵，于是简洁明了晓以大义，再适时地露两手压身的手段，郭杨二人自然就知道如果出卖他，他抬手就能杀了自己，何况他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事儿，索性帮他一起把事情遮掩了。

最后三个人成了好兄弟。

曲三死之前，还交了两个好朋友，喝了顿知己好酒，也算安慰。

再回头看丘处机，恨不得将郭杨二人的怒气值直接点满，生怕事情搞得不够大。

杨铁心和丘处机也是半斤八两，好好的话不好好的说，喜欢对号入座外加含沙射影，两个不好好说话的人肯定是要打起来的。

这一架打完，看似也是三个人成了好兄弟，可是后果却大不一样，曲三到死都悄无声息，郭杨二人甚至都不知道曲三死了，可丘处机却给郭杨两家惹来了塌天大祸。

这场祸事有个著名而惊心的名字：风雪惊变。

完颜洪烈是风雪惊变的始作俑者，他路过牛家村，后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逃命到了包惜弱家里，被包惜弱救起，然后见色起意，生了歹心。

完颜洪烈为什么会去牛家村？因为他要追赶一个杀人犯，这个杀人犯杀了王道乾，王道乾是大宋官员，和完颜洪烈勾结，是个汉奸。

而这个杀人犯，正是丘处机。

换句话说，将完颜洪烈引入郭杨两家的人，将完颜洪烈重伤的人，都是丘处机。

开头我就说了，丘处机但凡正常一点，选择对杨铁心的邀请视而不见，以他的轻功瞬间就能逃离牛家村，追兵也会被他带跑，完颜洪烈不会再与牛家村有任何交集。

可他选择和郭杨二人打架，知道人家是忠烈之士后，又和人家喝酒，一番商业互吹，吹得三人飘然欲醉了，追兵追上来了。

追上来他杀光了也还好，偏偏留了一个活口，又正正好活口就是完颜洪烈。

二

牛家村惨案之后，丘处机表现出极端负责任的态度，到处说都是自己害了忠良之后，一定要找到他们的遗孀，将他们的孩子抚养成人……

实际上，在最初打完架发现郭杨是忠烈后人的时候，难道不该自觉自己通缉犯的身份会牵连两位义士，所以选择早早离去，以免追兵发现吗？

丘处机的所谓后悔里，没有这一点反省。

他只是说：我大意了，鲁莽了。

一通自我埋汰，最后来一句：金人都是狗东西。

不从事情的根源上找寻出错的原因，而是将整件事的责任全数推到民族对立的敌人身上，其实是他根本没觉得自己的所为有何不妥。

一个人如果不管遇见谁都要打上一架，不管什么事情都能搞得更糟，那绝不是鲁莽二字可以推卸的。

后来他为了寻找郭杨二人的遗孀，又误会了法华寺的焦木禅师，追击焦木禅师的过程中又碰到了江南七怪，一并误会江南七怪，于是连打了好几架。

最后因为打架耽误了沟通，害死了焦木禅师，江南七怪与他自己个个重伤。

就这样了，也还没救下李萍。

当时李萍就近在咫尺，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段天德绑走。

纵观丘道长出场以来干的这几件事，不难发现此人总在迁怒当中。

杀了王道乾，被官兵追捕，一腔愤恨无处发泄，见到杨铁心呼唤，也不看看当时的环境，丝毫不判断情势，也不问缘由，上来就认为郭杨二人是和官兵一伙的；郭杨被害后，一腔自责无处发泄，看见段天德进入法华寺，就认定焦木禅师同段天德是一伙的；江南七怪出来说和，他入法华寺没找到李萍，满心认定的事情没法验证，不怀疑自己的认定是否有错，又将一腔焦虑泼到七怪头上。

这是一个十分幼稚的人。他无法动脑子思考事情为何与他所见不同，也无法用行动去求证自己的观念是否正确，他只能一再的为自己的愤怒寻找理由，或者说是，编织理由。

十多年过去后，我在《神雕》当中再见丘处机，以为他会有所成长，可惜，他没有。

郝大通误杀孙婆婆，小龙女打败了他，要他自杀偿命，郝大通正要自杀，丘处机赶回来拦了下来，我以为他打算以同门兄长的身份承担责任，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是：

“若是打输了就要自杀，你师兄我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这一句话，足以说明，丘处机对于自己从年轻时就一直引发的各种惨案，是又做了一番推卸责任的总结的，他认为他办砸的事情，就和他打输的架一样，只是技不如人，并不可耻，更不值得为此自责。

郝大通至少觉得，即便是误杀，也是该要偿命的，如果找借口不偿命，是可耻的，如果再被人揭穿了自己找借口不偿命，是要立刻就死的。

可是丘处机不这么觉得。

丘处机骨子里对谄媚奉承是很受用的，只是碍于礼教身份才道貌岸然而已，本质上他与包惜弱没有任何分别。

他嘴上说着多么痛恨金国人，可我看他在六王爷的王府也是很可以成为座上宾的，还能与侯通海梁子翁之流一同吃王府的宴席；嘴上说着要对杨铁心的后代负责，可杨康在王府十八年，他没做出任何实质的行为劝说、逼迫或带同杨康母子离开。

这难道不是传说中的又当又立吗？

丘处机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有才无德的两面派。

事实上，包惜弱不离开王府，我们还可以原谅一个女人的软弱和虚荣，可是丘处机作为杨康名正言顺的师父，带同他母子二人入全真教栖身并无不妥，可如此简单的两全之举，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做。

如果杨康在全真教长大，包惜弱没做了十八年的王妃，杨铁心再活着回来的时候，至少不用再死一回了吧。

可惜没有如果。丘处机手上该枉死的，一个都不能少。

三

丘处机身上是有一些人类的通病的。

比如人们交流的时候，常常喜欢说自己的感受和评论，绝少说事实。十句话里，七句感叹，剩下三句还要分给添油加醋的描写和表明立场的议论，叙述事实的话，能落上一句就不错了。

这样子讲话，如何能把事情说清？定然是要吵架的。

丘处机是这样讲话，杨铁心也是，柯镇恶也是，焦木禅师、张阿生、韩小莹、韩宝驹……都是，倒也有人不是，比如郭啸天，比如朱聪。

是他们不会说事实吗？不是，是他们太郁闷了，太多憋在心中的不满，对生活的不满，对感情的不满，对自我现状的不满……但是又无力解决，于是但凡开口，总要先表达自我的感受和情绪。

而吵架这个事情，一个人是不能的，但凡两个人里有一个不郁闷，也是吵不起来的，比如郭啸天就没和丘处机吵起来，他一直在试图讲事实，可每次都能被杨铁心的阴阳怪气带偏。

人皆有移情，移情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在移情。

移情的最高境界：清醒地移情。

绝大多数人，无法清醒的移情，因为这很痛苦。

许多时候，清醒本身就是痛苦的，因为清醒意味着知道真相，真相往往鲜血淋漓。

郭啸天大约没那么多郁闷，朱聪大约是移情的最高境界。

这世界上，像丘道长这样，在某一领域有才华，但在人性上还没有逃脱追逐名利的人是大多数，他们大多会膨胀，像丘道长一样，以为自己武功造诣高，于是品德情操就高。

然而事实非也，毕竟，许多人的奋发并非是因为寻到了情怀，而只是因为嗅到了虚荣的诱惑。

说起来，丘道长是很在意名声的，江南七怪也是，他们集体发现被段天德骗了之后，首要想的，是怎么组织一个说法，能够不让江湖人知道，已经成名的自己却被一个无名小卒骗了，还害死了一个得道高僧。

毕竟这件事情于脸面上，是大大的挂不住的。

这就注定了他们都不会反省了。

我一直觉得，过于名声在外的道长，一定不是好道长，你说你整天在江湖上刷存在感，拿什么时间修道呢？毕竟，我们都知道，修道，是要静心无为的。

关于这一点，丘处机一直都有一个很好的挡箭牌：性情中人。

旁的不说，就看看丘处机教出来的徒弟都有谁：杨康不必说了，还有个甄志丙，这家伙名声更大，毁小龙女清白的就是他，再一个赵志敬，欺凌过童年杨过的人里，就属他最可恨。

一个性情中人的老师，是不可能教不出品行端方的学生的。

处机所谓的性情中人，实属一眼假。

四

仔细一想，丘处机的幼稚程度和南海鳄神还挺像，但我总能体会出南海鳄神的可悲可叹之处，却无法体会丘处机的无辜。

大概是因为南海鳄神从来不用什么拙劣的手段去掩饰他的幼稚吧，可丘处机一直在用，说自己幼稚无知是鲁莽，说自己容易迁怒是性情。

或许丘道长也有些符号化，但仿佛确实是代表现实中不少的一部分人，于是这符号化也变得生动了，讨厌他的时候，腰杆儿也比其他时候硬一些。

周伯通介绍这个师侄的时候，是讲过他的个性的，说他师兄王重阳最不喜欢这个徒弟，因为他事事争胜，学武功总是要苦练猛进，必要练到胜人一筹才行。

这和丘处机万事总要争个面子是吻合的，所以他大半辈子的反思总在输赢上面打转，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打架输了就要自杀，那自己死千八百回了。

这句话如何安慰了丘处机争强好胜却不得的内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句话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事实上，一个万事争第一的人，是不会有静思己过的机会的，他也不会明白更深刻的追求。

世间事往往如此，越是追求赢，越不可能成为实力第一的人，所以越不可能赢。

因为实力第一的人，他只喜欢去钻研和学习，输赢从来没入过他的眼他的心。

这方面看看郭靖就晓得了，他从来只求能把眼前的东西学会，结果却赢过了所有和他一同学习的人。

所谓道心，即专注，不见外物，更能见天地，方可悟苍生。

说人话就是，你分心想输赢的时间，别人都拿来学习了，你怎么可能赢呢？

但确然有不少的一部分人，他们就是这样的了，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奋斗的目标就不是为了获得更好的自我，而是压制更多的人。

说起来也都是可悲，即便是如此争胜的人，如此只顾自己的脸面输赢的人，他们其实活着，奋斗着，也是为旁人在拼命而已，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

因为评价总来自旁人，输赢也来自旁人。

这样的丘处机，自然是爱听谄媚奉承的好话的。他也无数次告知杨康他的身世，要他离开王府，可杨康总是能用各种奉承的敷衍之词骗过。

丘道长知道杨康是打马虎眼吗？他知道，他后来重逢杨铁心时也承认杨康这小子骗他，可是他没有一次能不受这个骗，每次都发不起怒火来，却能和素未谋面的人吵架，这便是他的心障。

只要有人吹嘘，他就飘然上天了，哪里还有脑子思考真假？

王重阳讨厌他也是情理之中。但我一直很费解，如果王重阳不喜欢此人的个性，为何还收他为徒？为何教授他如此高的武功？

同样是收徒弟，张三丰看起来就好多了。全真七子虽名声在外，但质量真的参差不齐，武当七侠也是各有性格，却在品格上，远胜全真。

至少人家七个人，没有一个是会为了面子和人吵架打架的，更不会还没弄清楚事情真相就开始给人对号入座，即便有经验不足的时候，也没因误会逼出人命。

收弟子重在品格，聪明还是笨真的不重要。真正厉害的老师，从来不喜欢聪明的学生，只喜欢勤奋的学生，因为聪明的孩子绝不会足够勤奋。

话说回来，在收徒弟这个事情上，他们全真教倒是传承得最好的——质量总是参差不齐。

到最后，有句话我是要送给王重阳的：

讨厌一个假性情的人是很畅快的，但最重要的是——

能不能看清自己的所谓性情，是真？

还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