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和反思疫情带给我们的,以及我们失去的事物。

上周六参加随机波动年度论坛,最大的启发是:必须整理和反思疫情带给我们的,以及我们失去的事物。保持清醒和思考,虽是简单的常识,但鉴于日常生活如此混沌,值得反复重申。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事情既已发生,流向就会转变。正如01年“9·11”后的美国,03年非典后的中国,08年金融危机后的全球,今年疫情后的世界也会大不一样。当前,中国疫情形势暂得喘息,外部世界仍在罹难:新冠肺炎全球确诊病例已经超过7000万人,占全球人口总数1%。
灾难还没有完全消散,许多人已经着急着遗忘。麻木和逃避,是一种生存法则:铭记灾难,令人痛苦,凝视深渊日久,深渊将回以凝视,甚至反噬自身。但定期回顾和反思仍有必要,因为深渊就在那里,假装它不存在,不够智慧,也不够道德。
疫情不是一阵波浪,席卷而来然后迅速退潮。疫情是海啸,积弊日久于是铺天盖地,造成毁灭性打击。在骇然显形的现实面前,人是渺小的。“人终将被抹去,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但在抹去之前,我们至少可以选择为了不忘却的纪念。
诚如斯言,太阳底下无新事,今年疫情暴露的并非新问题,而是原先被遮蔽的旧事物。但人只有正视现实,才有可能改变现状。有句话是face reality and change it(直面现实并改变它)。我们不是科研人员也非机构组织,很难改变疫情本身,但可以做的是,face it and learn from it(直面它并且从中学习)。
今年疫情几乎击碎了我原先自以为牢固的世界观。2月23日武汉封城满月时,我写道:“整场灾难像狂风中甩来的一连串耳光,打得人昏头转向,也促使我更新许多对人事的观念。”
其中一个观念来自约翰·多恩和罗素的组合: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这颗星球上,我们要寻求共存,而非共亡。这意味着,生活不是把自己过好就可以了,要力所能及地想一想别人;写作除了记录个人隐秘的经验,也应该尝试记录和介入公共生活。
《切尔诺贝利》有句台词刺痛了我:“一开始没人觉得灾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最终每个人都成了灾难的受害者。”而我自己的感念是,“原本我以为可以独善其身,后来我发现无人能置身事外。要从这场灾难中获得重生,人们必须从狭隘走向宽广。每个人都是构成这场灾难的一部分,各自承担着一部分罪责;而每个幸存者,都是这场灾难的副本,分别接纳对应的苦难。我在场,我承受,我见证。”
这大概是我过去一年最大的转向。基于此,今年2月和7月时,我分别写了长诗《病毒时期的哀歌》和文章《在疫情中写诗是可能的吗?》,一并附在这里。
病毒时期的哀歌
在黑暗的时代,还有歌吗?是的,还有关于黑暗时代的歌。(布莱希特)
1
死去的并非数字,
而是一个个人。三十天里,
“死”的蒲公英,来过这片土地
三千次(更多人在扎根前死去)。
我不能想象:有一天醒来,
周围的人们都晨雾般消散,
只剩下我自己。
的确,在过去某些时刻,
我幻想过,亲友们集体消失
像春日阳光照耀的雪,
寂静、无痛苦地消融——
好让我独自修剪荒芜。
但面对这真实的灾难,
我希望他们戴好口罩。
“再晚一些来吧,死亡,
我们还不想去。”我听见人们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如此恳求道。
天鹅临死,也发不出抒情的声音,
唯有声声呜咽,淤积在
洁白、光滑、修长的脖颈中:
有人听来凄美,有人说是悲鸣。
封一座城,有时只需拧紧瓶盖、
让水上升到深度睡眠那么平静
的位置。夜里两点,南方:
一架高速旋转的摩天轮
骤然停止;这孤零零的心,
悬在黑夜寒冷而辽阔的骨架上。
九百万双眼睛从此被隔绝。
对于远方哭声的漫不经心,
最终使所有人无一幸免。
当我们隔岸观火、论断火的颜色,
并不晓得:这火光烧出的灰烬堆,
将随风飘起,坠向每个人头顶。
人们以为越过刀锋就可以得救,
却在逾越之时,被割了喉。
2
室外,每天都有人正在死去;
室内,每天响起呵欠和笑声。
当我在睡梦中为碎裂的圆镜哭泣,
我的父母正拌着炒菜声,焦灼地
争执厨房与客厅的尺寸。
人类的大家庭被一道道门阻隔,
分隔成一个个没有出口的房间。
幽居在密室里,狭长的窗
是生活唯一的光亮来源。
(是的,我们还是要生活!)
眼前栏杆,阻挡我跃向窗外。
日光下,这银色的枷锁
如刀架交错,拷问身与心;
五官和四肢,同时被肢解。
透过我破裂的眼睛,对岸风景
不可原谅地被宽谅了。它们
对世界现行的罪恶熟视无睹,
正如我们对历史的含混推辞。
一脉山水,横在视线尽头:
青山无言,静水深流……
大自然对往生者无动于衷。
我没有权利责备任何人。我也是
这社会骇然精密的机器里一枚齿轮。
每日醒来,按时煮饭、劳作,
在道义的朝九晚五中,疲于
担负一个避难者的责任。
深夜时分可有人痛哭?某天,
我听见外面哨声和哀乐不止。
那个最早吹哨的人已离开,
在更多人从歧路赶来以前;
当初否定他的发现的同一批人,
如今把他的名字刻在纪念碑上。
英雄,就是“死”过几次的普通人。
而我们将作为幸存者,继续
活下去,争夺有限的票证。
3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除了
坏消息依旧,敲门般鱼贯而入……
流言自电脑和手机屏幕里溢出,
灌进每个观众的眼睛和耳朵。
现实荒诞,上演得不知疲倦,
把众多日历,重叠为一天,
把众多人重叠为同一个:受苦者。
人民像牛马被捆绑在自己的家中。
家成了牛棚,而口罩正如牛嘴上的套,
使他们无法张开嘴,放纵地吞食
那些不该吃的事物:稻子、真理和黄金。
还有一些人,被关在“群众”的城门外。
一对夫妇:一个来自东城,一个来自西城,
站在连接东、西的桥上,无路可去。
无人再问丧钟何时敲响;钟声
响起在新闻发布会的舞台上。
发言人的唾沫,从戴歪的N95里
左、右飞溅;经济学的一双獠牙,
紧跟着冒出来:“是壹佰零捌万,
不是壹佰零捌亿。”一道小学数学题
的陷阱,让歌舞升平的盛世跌落。
辞令通过黑色话筒的遮栏网前,
已过滤千百遍:洗去浊泥,排出清水。
个中喻义只有发号施令者知晓,
围观者看不穿,也听不见:
谎言,在赤色帷幕后的低语中
拉扯、变大,从一粒沙
堆成一座山,再也挪不开。
在动物农场,拿破仑是唯一掌权者。
它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地高坐台前,
宣称:“事件已经得到良好控制。”
十七年过去,悲剧还没有成人,
就再一次重演。无论你向天空追问
什么,得到的都只是问题的回声:
“一块红布”,将真相四面围困。
4
漆黑混凝土吞噬银色灵柩,
死亡像一场万家宴,邀请
每个人加入。“躬逢盛宴”,
饮食男女们终于也退却。
饕餮,转向昼夜不眠的战争:
为了口罩、药物和论文,
甘愿捣毁伦理与契约。
预警电话早已拨出,但接线员
不在服务区。年迈的真话,
尚被软禁在客厅沙发上。
有一种悲痛,是无人相信:
“抱着石头痛哭,哭到眼里流血。”
眼泪也改变不了什么,滴落在
坚硬的石头上,不会留下痕迹。
一个无辜者,被剩在走廊上:
像一串没有说完的数字,
或从体内刚拨出一半的钳子;
夹在生与死的过道间,
找不到座位。如果无法拯救他,
请不要再打扰,不要再剥夺,
让他做完这最后的梦。
那些离家的人,现已没有了家;
而回家的人,也不会更幸福。
他们将像奥德修斯一样,遭受冷落,
并且发现:房屋主人已变更。
人群被切碎成一个个人,重新接受
加、减、乘、除的核验,
变成无限循环小数身后的点……
也许人民需要四个胃、四颗心脏,
才能够消化这份幽闭,变得纯净。
不,至少还需要四片肺:
足够去死两次的重量。
好让死“白上加白”,清白得
如片片雪花燃烧,化作一股黑烟,
升向盲目的天堂。
5
“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当野蛮的暴行,如蝙蝠遮天蔽日,
纯熟的修辞术切不开任何豁口,
或许沉默,是更加无害的选择。
但我无法像一具空瓶沉默到底:
“写”,是为了不再发生;
如果一直发生,就该一直写下去。
一个人的内心,
是一间紧闭的地下室。
黑暗弥漫其中,跟心事一样
沉重、堆积,由草变成石头,
压向心底,使人无法开口——
黑暗把渴求自由的人弄哑,
哑巴跟着瞎子去寻找光明。
与黑夜对峙,我们至少有两种选择:
坐在冥想的圆凳上,熄灭眼睛,
倾听四周:黑暗时刻的风声,
静候传奇和童话的迷津散去;
或者直起腰,用劳动的双手,
用笔、镰刀和石锤,凿开铁道,
向前,穿越这广场般浩大的夜幕。
有时,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渔夫,
驾词语的扁舟,随词根漂流,
用十四行连缀而起的竹竿、网罩,
伸向月光及月光不能照亮的水深处,
在古老的动作中,反复打捞落叶与腐尸。
一份过时而幽暗的职业:
一个写字的人。
《中国的一天》是一片汪洋大海;
当狂风卷起巨浪,岸上人们全不察觉,
仍在嬉戏,我也只能冒着溺水呼喊,
捕捉这巨浪破碎、微茫的一角。
无数个“一角”,拼凑成一句注脚:
“由于不期而遇的天灾人祸,
历史的河道拐过几个小弯。”
6
灾难的柜台前,排起无穷长队……
人们领取属于各自的一份报酬。
一个接着一个,在悲喜交集的
行列中,无人争抢、吵闹。
他们安于等待:苦痛像带泥的土豆
被拣选、计算和分配,推到面前。
然后抱起领走,进入下一回合。
“从谎言开始,以胜利告终。”
风雪止息,万物钟点拨回原位。
殉难者的马永远死去了,
生还者的狗还须求温饱。
面对苦难,众人只是淡漠地转过脸;
糖果,迫使饥饿的意志遗忘,
并去酿造更大灾难的火花。
“无论如何,还是要活着。”如此,
每代人总在偿还上一代人的悲哀:
胎儿以自戕来保全母亲,
孩童先于父亲举办葬礼。
不同形态的悲哀凝聚在同一场所:
身体的,思想的,记忆的。
摆脱它们,也许需要新的一百年。
“最终,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行走在冷漠、凄寒的大陆上,
每个人用自己的灵魂,蘸取血肉,
为尘世的肖像图,添一笔油彩。
线条与线条纵横、重叠,
如人与人、灵魂与灵魂的轮廓,
滚动、交织在一起。
不论在哪里,都是天地的一角。
不论是谁,都是“我”的兄弟姊妹。
不论谁受伤,都是大地的一小片空气
在流血。不论谁死去,都是
人群中一个个人在消逝。空椅子
被停泊在冬天,而黑色的雪将继续落下
为所有死者,也为生者。
2020.2.7-2020.3.6
在疫情中写诗是可能的吗?
今天读书会主题是“诗的可疫性”。照我的理解,至少有两层意思:
一,有关创作。诗,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能否处理好疫情这个现实?这种处理,可以视为一种“翻译”。弗罗斯特说,“诗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那么,当诗在处理或者说翻译疫情时,是否也会失去什么?如果“是”,这个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二,有关阅读。疫情至今,已经超越医学范畴,蔓延至政治经济文化领域。从宣传角度,诗能否影响疫情,教化人心甚至“解决问题”,成为“抗疫战”的一部分?从反宣传角度,诗能否成为一座避难所,保全个人内心经验和真实想法,不被时代和公众情绪所裹挟,实现某种“免疫性”?
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这里,我想聚焦回答其中一个问题,即:“在疫情中写诗是可能的吗?”
正是“疫情”这一背景和“诗”这一体裁,让“写”这个动作,变得特殊起来。“在疫情中写诗”,还可以拆解成几个更具体的问题:
1、疫情当前,写还是不写?
2、如果写,必须是诗吗?
3、应该怎样写诗?
4、怎样写才算好?
5、写得好重要吗?
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我主要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和感受,描述一下我的版本。
《病毒时期的哀歌》这首长诗源于2020年2月7日,李文亮医生去世的那个夜晚。此事已经过去很久,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细节。若不是因为这一次写作,我可能连这个日期也忘掉了。如今,我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李文亮一事当天深夜几经反转,最终尘埃落定。
李文亮之死,是整场灾难中最刺痛我的事(是的,我把疫情视作一场灾难)。它让我意识到,在权力和疾病的双重压制下,每个人都有可能备受折磨而悄无声息地死去。在某种程度上,李文亮医生是“幸运”的(打引号的幸运),因为他作为一个符号,将被后来的人们不断纪念、追悼和讲述。而更多死者,真的是“默默地生”、“默默地死”。
我想,有必要为他们写下一点东西,使此事不那么快就被遗忘。正是从这一刻起,我动心起念,想写一首长诗,去记录下眼见的灾难。
日后我读到米兰·昆德拉写的一段话,心有戚戚焉:“时间过得飞快……(于是)产生一个变化:死的人变成死了很久的死人,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他们消失在虚无中;只有几个人,极少数极少数几个人,还让他们的名字留在记忆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见证人、真实的回忆,他们也变成了木偶……”
真正开始写诗,面临两个实际的困难:
一是时间。现实的窘境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写诗。疫情爆发后,我所供职的互联网公司更加繁忙,每天基本上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的在线办公节奏。我又贪睡,每天必需七八个小时睡眠。所以只能“慢慢来”,聚沙成塔。在一个月时间里,我利用深夜和清晨仅有的零星闲暇,尽力“抢救”自己经历感受的一点一滴。
二是能力。我从来没写过正式的长诗,这几年里写过最长的诗也不超过50行。但是,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写长诗,并且预计规模在200行到300行之间。为什么非写长诗不可?因为我深感灾难的繁复、驳杂,有太多主题及其变奏值得书写,而它们是如此不可分割,最好能用一个完整形式,把这些内容密封装在一起。在这种情形下,短诗是无能为力、无法承接的。就像你无法指望用一只鱼缸去装载大海。
长诗写作毕竟跟短诗不同,正如长篇小说跟短篇小说的差别。短体例的内容更讲究速度、机巧和灵动,长体例则更要求均衡、沉思和耐久。我的办法是,每天写一点,再反复修改。很奇怪,我是一个性格上多少有些急躁的人,但不少朋友读了我的诗都说“富有语言的耐心”。
虽然决定“写”,诗人也不一定就必须写诗。我们身在一个互联网时代,有如此多记录工具和体裁:手机相机、微博微信、朋友圈、图片、音频、视频、新闻报道、日记……十年、二十年后回看,那些记录武汉实况的Vlog,很可能跟方方日记同样重要,甚至更接近真实。
我还跟朋友专门聊过此事。就个人情况而言,“诗”,可能是我自己记录这次新冠的最佳选择。因为我做不到闲散地记日记、收集资料,也没办法每天跟进海量信息、再从中筛选择取,也没接受过专业学术训练做不了学术评述,此外,摄影能力也不行,不会做视频。诗成了仅有的选择。
现在想起来。当时写诗,还有一个客观存在、但被隐藏起来的困境:一个道德困境,即诗歌的“有用”问题。“诗歌的用途”,这是诗在现代社会里一直遭受的灵魂拷问。
我所在的公司,疫情期间做不少公益项目。内部口号是“成为解决问题的一部分”,这意味着:“拿出靠谱的实际行动,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写诗,其实是“特别不靠谱的虚无运动”,这种“思维体操”大概率只对自己产生效用。
不过,我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做。
写诗,其实很辛苦——一字一句写,一字一句改,再推倒重来。在写作过程中,我也深感,在巨大事物面前,人的渺小、无力和脆弱。
这样写其实非常痛苦——其实不写就是了。但事到如今,这好像是必须完成的作品——我有一种轻微而重大的责任感:希望为我们这代人遭逢的苦难和不幸,做力所能及、与之匹配的见证。
我在诗里把这叫做“巨浪的一角”:巨浪扑过来了,我只能奋力稍稍把握破碎的一角。但也许这一角很重要,无数的一角拼凑成“中国的一天”。
一个月后,我写完了长诗。这一天是2020年3月6日,第二天就是李文亮医生去世满月的日子。我当时通过公众号发布了作品。阅读量过了两百后,就显示“此内容因违规无法查看”。这时,我又想起了那句话:“成为解决问题的一部分”。很惭愧,我的诗可能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倒成为了“制造问题的一部分”。
不过,这让我思考起那个有些古老的话题:诗歌的功用是什么?或者说,诗歌必须有用吗?
诗歌肯定对语言有用。它促进语言的更新,对抗语言的暴力。语言,是跟空气、饮食一样的存在,只要你醒着,你就有需求。一种语言最深远的文学秘密,很可能就蕴含在其诗歌当中:古希腊语的荷马史诗,意大利文的神曲,英文的莎士比亚,中文的唐诗宋词。
诗歌对读者也肯定有用。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抚慰人心”。大卫·华莱士说过,在真实世界里我们永远都是独自受苦,无法真正彻头彻尾地体验他人的痛苦,但是,如果有一部文学作品让我们产生共鸣。那么,“我们将获得滋养和救赎,我们内心深处的孤独因此而减轻”。
我记得李文亮医生去世那几天,很多人援引帕斯捷尔纳克的《二月》: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这就是诗歌或者说文学之用的一次显征。一句好诗能够流传千古,帮助世世代代的人们说出心中欲言又止的话,帮助他们减轻内心沉重的孤独。
但对于庞大、复杂、血淋淋的社会现实,诗歌的确毫无用处。它既不能在危险时刻抵御住一辆坦克,也不能救出毒气室里任何一个犹太人。正如奥登所言,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诗歌无济于事。
在一定程度上,诗歌的“无济于事”,保障了诗歌的合法和安全。如果诗歌真能抵御坦克、救出犹太人。它就不是文学,而是武器。它很可能因此被消灭,或被强力管制起来。
事实上,存在两种文学主张。一种是把文学当作武器。比如鲁迅的“投枪、匕首”。一种是把文学当作艺术,比如戈蒂耶的“为艺术而艺术”。面对同一社会现实,前者阳刚,主动介入;后者阴柔,消极躲避。
关于诗歌的介入问题,已经有过一些著名观点了。萨特提出过“介入文学”。在《什么是文学?》里,他提倡作家应当通过写作,介入社会生活公共空间。即便如此,他依然为诗歌保留了一个置身局外的特权。他声称,因为自己热爱诗歌,所以不愿意让诗歌介入到也许是“肮脏的”现实生活。罗兰·巴尔特则完全否定“介入”,《写作的零度》认为:写作只有在“松绑”的环境下,才能规避意识形态的污染。
在我看来,面对公共现实,作为一个写作者,首先应当遵循写作者的本分,保持客观、理智、镇定的距离。如果说行动就是一种介入,那么他最大程度的介入,不应该超过“关注事件”和“根据事实做二次创作”之间。
他最重要的行动,应该是“写”,或者说,更广泛意义上的“记录”。他或许不应该企图去影响、改变社会现实。新闻报道可能比文学创作更胜任这一工作,因为前者速度足够快,拒绝过度修辞,并且聚焦于事实本身。这也可能是这次疫情中,一些媒体饱受赞誉而方方日记和一些诗歌作品饱受争议的原因。的确,就介入公共现实而言,报道比日记、诗歌更加“有用”。
面对灾难,写还是不写,这牵扯到写作能力、写作意愿和写作伦理。怎样写才算好?写得好重要吗?这又是新的问题,涉及文学技巧、文学审美和文学价值取向。
我们还可以更具体地提出问题:“灾难诗”的价值,是不是做到记录就足够了?写作技巧应当成为这批作品的评判标准吗?在惨痛的灾难面前,诗歌审美是否应该做一些让步和调整?
我的观点是,如果把灾难作为文学的书写对象,那么,仅仅记录肯定是不够的,必须经过艺术性的加工。因为,从更广阔的时间尺度上来看,如果这些作品无法在审美上达到一个高度,那么很快将烟消云散,湮没在时间的河流中。最终,它们就只是一堆史料而不是文学,只是“经过”而没有真正“完成”。
这场灾难催生出来的诗歌作品很多,有人统计说有三四万首,相当于《全唐诗》的体量。我只看了其中极少数一部分。就这部分内容来说,我非常赞同一个朋友的观点:“写得还是一贯水准,但停留在自己的舒适区里,没有走出自己营建的宇宙之穹顶,这场灾难带来的也就是外在的剐蹭。大多诗人都还在继续自己的风格。”
的确,绝大多数诗写得“还不够好”,也包括我自己。但批评这些写作者似乎也是不公的。因为很容易感受到,有些作品写作时已经拼劲了全力,甚至十分吃力。毕竟,写作者们在处理一个有生之年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命题。
但我想强调的是,对于灾难的书写,我们还是应当提出更高的标准和自我要求。在这方面,保罗策兰、曼德尔施塔姆和杜甫,已经为我们作出表率和垂范。我甚至有一个极端的观念,如果苦难不能造就同等重要的文学,那么很可能是我们“还不够格”。
这里,我想到的是寒冷的西伯利亚集中营,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