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与苹果,爱玲爱玲
1840年,David Hill出生于英格兰约克郡。在他25岁那年,他有了一个中国名字——李修善。作为英国循道工会的传教士,他在1865年被派往武汉传教。他于那一年的4月2日抵达了汉口,此后的31年间,他除了有两年多赴山西赈灾,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湖北省境内。
1895年,李修善去世,英国循道工会为了纪念他,在汉阳西门外北城巷兴建校舍,命名为训女书院。
而我,就是这书院的一名学生,虽然我入学时已是2003年。
我们学校坐落的地方十分奇特。校舍有一整面墙面对着西大街的菜市场,早晨为了防止迟到,我总要爬过一路鱼腥味,像逃难一般进入校园内。从学校步出,步行不到五分钟距离,是第五医院的后门,这扇门并不简单,因为门口的守卫是一株高28米、胸径1.5米,冠幅达21.8米的古银杏树。唐朝诗人崔颢曾在诗中云——“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1940年3月6日,汪伪在武汉创立《大楚报》,这是一份汪伪国民党汉口特别市党部机关报。1944年,汪伪政府为了加强武汉的舆论阵地,特指派国民党中央宣传次长胡兰成前往武汉赴任。而就在1944年的8月,胡兰成的第二任妻子与他离婚,这促成了胡兰成与张爱玲的“一纸婚书”。
后来的事,大多张迷已耳熟能详。胡兰成到了武汉之后,结识了在汉阳医院(即现在的第五医院)的护士小周,从此沉溺于小周的温柔乡中。他与小周逛江滩,逛归元寺(数罗汉),也自然而然的逛到了医院对面的那个教堂里。
那是一个天主教堂,对我来说最神秘的存在。高中三年,每至12月,每至圣诞,我总想进去瞧瞧。听说圣诞时,那儿会发放苹果给教徒,但不知真假。在我的记忆里,那教堂大部分时间总是大门紧闭,外人轻易进去不得。偶然的一次,我和表妹路过,门开着,里面无人,我们进去坐了坐。这一坐,坐出了一片茫然,我非信教之人,完全是一种对宗教风俗的迷恋,导致我对教堂有着奇异的好感。坐了坐,教堂内空无一人,既无唱诗班,也无工作人员。为免被人驱逐,我们又灰溜溜的跑了。
后来我又无数次的进过教堂——北京王府井、山东青岛、上海徐家汇、澳门岛,那些教堂皆宏伟、华美、艳丽,比我中学母校边那个天主教堂好一万倍,可不知为何,每每念及教堂与圣诞,想起的还是高中时的回忆。听说胡兰成和小周还在那教堂内办了婚礼,不知真假。胡兰成不值得张爱玲爱,张爱玲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里写——“九莉尽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腿上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次日醒来,发现近脚踝起了个鸡蛋大的泡。冬天不穿袜子又冷,只好把袜子上剪个洞。老不消退,泡终于灌脓,变成黄绿色。”
张爱玲后来又为了寻胡兰成,独自到了温州,她将这段经历写成了《异乡记》,不知道爱玲当时的心情究竟是几何,只要一想起来,眼前就雾茫茫的,全是江南的烟与雨。在细密的雨丝里,张爱玲独自一人撑伞,立于石板路上。
“我将只是萎谢了。”
我可能不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张迷,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同好在哪里,在漫长的宛如败将一般的大学生涯里,我在图书馆里寻找有关张爱玲的一切,所有的传记,所有的随笔,所有的小说……我当然不是因为她写的言情故事而沉迷,而完完全全是因为她在随笔中透露出的领先于时代的犀利观点。
当我知道那教堂和张爱玲有着奇异的关系之后,再路过,心里不免有了异样的感觉,想着胡兰成是如何牵着小周的手在这北城巷附近闲逛,想着张爱玲又在上海一个人独自思念着胡兰成。
我现在常去静安寺,去静安寺就每每会经过常德公寓,那是爱玲在上海的寓所。我年少时不敢来上海,不敢常住,怕破坏了自己对上海的美好幻想。二十岁的头几年,我在北京度过,我对北京城没有什么好感,更没有幻觉,所以幻灭了也就幻灭了,倒并不可惜,但上海于我,就像张爱玲于我,是遥远少年时代的一种寄托。
但好在,上海并未使我感到幻灭,或许是年纪已经大了,对世事看得比较淡,上海也不过是另一个生活的地方而已,她的奢华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喜欢钻小市场和老巷子的普通居民。
南方城市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有相似性,上海令我亲近,大概率是因为上海和武汉相似。类似的江滩,类似的租界建筑,类似的排外的市民性。不过上海到底是上海,所有的建筑物几乎都放大了一倍,江滩的大气程度也非汉口江滩所能比。但每次去上海那些老巷子里,总会想起在汉口的时光。
1942年到1948年,张爱玲住在静安寺区的爱丁顿公寓,现名为常德公寓,南京西路192号公寓6楼51室,这是张爱玲创作生命最为丰盛的时期,也是她和胡兰成开始与结束的所在。
当然,这个城市再也没有张爱玲了,所以缺乏了许多传奇色彩。现世当然还有不断为上海著书立传的作家,但到底张爱玲就这么一个。2020年,如此荒诞的年头,我们称它为爱玲爱玲年,台湾的许多杂志出版了张爱玲纪念特刊,我买了INK那版,同时也给文友张秋寒送去了一本。
教科书里没有张爱玲,所以我不喜欢上语文课。虽然语文老师通常对我不错,可课堂里能学到的好文章并不多,我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那名初中语文老师为什么老给我们推荐余秋雨。然我当时迷恋韩寒,倒是把钱钟书的书给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余秋雨的一本没看)。
又是十二月,接近圣诞,接近新年,是辞旧迎新的时候了,可那种从年初蔓延开来的恐惧并未真的离开过我的身体。现在每每去寺庙,我总是祈福平安,因为平安是最朴素的愿望。
前几日,购买了四个新疆阿克苏冰糖心苹果,脆甜,可口,想想今年的平安夜,别无他求,就自己切一个苹果吃,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在匮乏的少女时代,我总希望平安夜时能降雪,能去教堂,能遇到漫画中那般的奇遇,现在日子却踏实了,一切宛如爱玲在《异乡记》里的描述——“下起雨来了,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这世界。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红楼梦》那样一部大书就要完了的时候,重到‘太虚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