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
希望各位能多多批评
山林里是很幽静的,这座山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小溪盘旋而下,从脚边流走也不会叮咚的响,只是恬静地淌。山不高,却很敦实,是个矮胖子。直直通达山顶的路到没有,山虽不是高山,但是上山的路也不能太陡,盘旋而上的山路不宽,小溪在山路上忽隐忽现,出现时常在路牙下。
山半腰有一处公墓,那里气氛很庄重,上了年岁的青石板、青石栏在松林里工整地搭起来,墓碑列在左右,虽是在山林里,墓碑与阶梯只是敷了一层淡淡的苔痕,不会看见野草的。顺着青石阶向上,有一所小屋,这小屋是一幢只有一层的职工宿舍,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只有一盏煤油灯和山上的溪水。另外还有一只黄狗,一口水缸,一张木床,一间灶房,一爿菜地。菜地里倒是几颗小白菜长得自在,水是浇得透,畦间得也合适,但也只种着白菜。向山脚看去,是村子,往东走五里地是一处小镇,守墓人每两星期到镇上去找一次酒喝。他是在越南打过仗的退伍老兵,没得功勋,没有负伤,活了下来,平安无事地活了下来。国家帮他安排了守墓这个工作,父母在兄弟家里养老,住着别墅,乘着奔驰。他做了守墓人,每月都能领到工资和退休军人补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生活。
守墓人的父亲叫李达冠,也叫李老四,家里排行第四,父亲这辈有亲兄弟十个人,如今只剩父亲一人,孑然于世。当地风俗,小孩夭折,得要挂到坟地里去,过了头七再下葬。乌鸦方言叫“老哇”,他们天天聚在坟地里,等着死去的小孩送上门来,饱餐七天,为活人剩下半具残尸。父亲的五个弟弟都是由父亲给绑的绳子由大伯给挂到粗壮的槐树上去的。大伯后来与祖父决裂,去了外地,那年守墓人五岁,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大伯。大伯教过他识字,而这公墓里这么多的墓碑竟有一个是大伯。
今天早晨没有云彩,在四月份的春天里,山林里的清晨雾得不轻,六点半不到,守墓人挑了一满缸的水,喂了黄狗,让它有精神一溜烟钻进树林,之后,便动身向着镇上去了。有德街上柏辛茶楼将开门,守墓人便抬脚迈了进去,落座老位置,点了一壶二泡金骏眉,两个茶杯,坐过半小时他比我们更加诧异为什么对面没有人,叫来了服务员问了问,“老许今个儿迟了,小伙子,你看能不能借我个电话打打?”“那个常来这桌的许大爷?”“嗯。”“稍等。”不一会儿,小伙子没有带来他的手机,但呈上了一张讣告,“节哀。”
守墓人始终没有碰过那张装裱精致的白纸,在喝下一口茶以前的那几十分钟里,他看着窗外那不真实的阳光发了会儿呆,好像想起了什么。”老许”这两个字都变得陌生起来,反而“大伯”在记忆里沉寂了多年的这两个字变化起来,铺满脑幕——一封封书信,四十多年前的面孔的印象早已消磨殆尽,还好有这些书信。祖父死后,突然开始收到大伯的信。父亲如同祖父一样厌恶大伯,却让守墓人与大伯通信。在信里,大伯聊了聊自己的事,说是不久前在市政府找了事做,也关切家里的亲人。在守墓人的第一封回信里,把祖父的死描述成一种悲伤,他不知道这样写,于大伯而言对与否。还好大伯在回信里写到:“逆子不孝,希望刻碑时还能做父亲的儿子。”还随着一百元作刻碑的丧葬费。父亲扣下了钱,严词拒绝:“你告诉他,你爷爷的碑上只能凿出‘李达冠之父’这几个字。”这件事就这样落定,大伯依旧同家里通着信,偶尔寄回些东西。除此之外,大伯也成为了守墓人的笔友,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地聊着。守墓人慢慢长大,大伯的事业也一帆风顺,直到守墓人当了兵,上了战场。守墓人上战场前,大伯还嘱咐守墓人要小心谨慎,到越南后,两人被迫中断了联系。战争结束,守墓人从父亲口中得知,大伯在乡下得鼠疫死了,就地掩埋。大伯还是光棍,膝下还无儿无女便死去了。“鸡奸犯”这个词在守墓人脑海里欧亨利式地出现,祖父总是这么骂大伯的。回过神来,茶已经凉透了,变了味道,不好喝了,这壶茶就喝了两杯。讣告还留在桌上。
出门去,“过不了几天,清明就到了。”守墓人这么想着,再付款的时候多给了两百块,随了老许丧事的份子钱。虽然清明临了,但守墓人的工作是不会忙起来的,他所守的那片公墓,都是孤魂野鬼,无亲无故的,没什么人来上坟扫墓的,只是要留意买些纸钱孝敬了大伯才好。到了中午饭时,守墓人没点那道自己喜欢的鱼香肉丝,却点了老许爱吃的白切鸡。白白的鸡肉,在嘴里干嚼着,吃到一半,才想起来要了一瓶廉价清酒。一瓶清酒和着残羹下肚,临走时再买下一瓶。在回家的路的上,同老许闺女通了电话,说,这场事客就不去坐了,留了二百在柏馨茶楼作份子钱,莫嫌少,还问了清楚,老许上个星期脑溢血人就没了的,走得很突然。守墓人一口气走到宿舍,闷着头一头扎进被窝,抱着清酒穿着衣裤一觉到了天亮。第二天起了个早,喂了黄狗,自己起了灶,生了火,下了一碗面,在青石阶上坐着,黄狗早就钻到树丛中了,守墓人便一个人吸溜吸溜地吃起来了。
这么些年来,大伯与他的信也早已七零八落,守这多年的墓,未曾再找回一封。吃完了面条,他拿出纸笔,要给大伯再写一封。
清明节到了。他又早早担满一缸水。洗练时,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不是少年,有了鬓白,却兴冲冲地上了山顶,一天清晨就这么泡在山林里了。混到了正午,守墓人坐下来,再拿出那封写给大伯的信,涂了又涂,改了又改。等到入了夜,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煤油灯在屋里自顾自燃着,他来到大伯墓前点了那封信。然后就着花生米喝下一整瓶的清酒。
等到守墓人守满了四十年墓的时候,他死在了职工宿舍的那张床上。那时已经没有黄狗,之后守墓人也没有了,也许还会有下一个,说不定在明天。
为了扶贫,不知到什么时候,这座小矮山上开办了农家乐,做成了度假村,孤魂野鬼们的坟前长出了杂草,从此,守墓人是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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楛菉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2-28 13: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