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平衡术”式政治及其现实意义——读《论贵粟疏》
读《论贵粟疏》
汉文帝时期,商业兴起对农业、农民以及政权的影响成为不少有识之士的关注焦点。因为他们都看到一个残酷的现实,也是萦绕在心头的巨大困惑:那就是汉朝“海内为一”又行“修生养息”之国策,但一旦遇到自然灾害,老百姓的抵御能力仍然十分脆弱。另一方面,北边匈奴屡屡进犯,边防军队需要大量粮食,因为农民粮食收不上来,国库空虚,增加了解决这个问题的紧迫性。
对此,一致的观点是强化“重农抑商”,推动农业发展尤其是倡导存积粮食。贾谊就当着汉文帝的面发出如下疾呼:“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论积贮疏》)
贾谊的观点颇为“激进”,他希望汉文帝“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这就相当于否定商贾的存在合理性。自古有“重农抑商”,但可能做不到“重农去商”的地步。贾谊的爱国之情值得肯定,但汉文帝显然是无法完全认同的。汉文帝为了推动商业的发展至少有以下措施:“弛山泽之禁”(《史记·货殖列传》);“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盐铁论》)。显然,汉文帝并不否定商业本身。
相比于贾谊,彼时另外一位西汉政论家晁错的政论更值得重视。他在《论贵粟疏》中更加冷静详细地分析了农业问题,且提出了一定程度上是切实可行的方法。
文章开头抛出了这个时代的难题,即“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他把它归结为“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也就是说,晁错也没有否定商业,而是认为农业方面的潜力远远没有发掘出来。所以就需要动用政策,引导人民加大对农业的关注与投入。虽然本质上也是“重农抑商”,但无疑更加贴近汉文帝的心理。
《论贵粟疏》的设问引人关注,而分析与论证清晰易懂,步步为营,颇为详实。首先,推演如果不加干预,任由现实发展的话,其结果将会怎么样?晁错说“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结果一言以蔽之,“民贫,则奸邪生。”基于此,作为帝王应该如何做?他提出了总体的建议,即“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在一些年景不好的年份,汉文帝也基本采取若干惠民政策,例如税收减半甚至取消税收,即“赐民十二年租税之半,明年,遂除民田之租税”。(《汉书·食货志》)
其次,指出背后的原因以及本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农业对于人民的吸引力越来越弱呢?作为对比,商业大潮中“珠玉金银”越来越显示出诱惑力。原因是它们重量轻、购买力强。人性趋利,“重商离农”也就成了现实。因此他开出的药引子是:“贵五谷而贱金玉。”如果前文的论述大概率人尽皆知,至此开始体现出晁错的务实。
一条贴近人民现实,另一条剖析根本原因。一脉相承的是,对于商贾这个敏感话题层层深入。第三,晁错对于农民与大商贾的生活进行了全方面的对比。晁错对于百姓疾苦以及商贾囤积居奇、兼并土地有着颇为深刻的认识。比如他说,如果一个普通家庭一共五口人,一般来说会有两个人服徭役,剩余三个人一年最多能耕作一百亩土地,从中能够收获的粮食不会超过一百石(荀悦《前汉纪·文帝二年》的说法是三百石。据估算当时亩产粟平均140市斤)。这样的粮食收入规模是全家人劳动力一年辛劳获得的,颇为不易。而且还要应付其他方面的支出,如生活、赋税,还有不可预测的自然灾害。总的来说是根本不够的。所以很多老百姓只能“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赤裸裸的吊诡现象被晁错揭露了出来:“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好比今天的工人农民名义上是领导阶级,但实际上都成了“弱势群体”。
晁错提出的方法并没有根本性解决问题,但具有阶段性意义。他提出提高粮食价格,以及把粮食作为赏罚的标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纳粟授爵”。简单来说,纳粮可以封爵,或赎罪。大多数老百姓连养活自己也无法做到,它主要是提供了商人提升政治地位的一条途径。如此的话,时下农民贫困问题、商贾膨胀脱离管控的威胁、边军缺粮这几个问题可以得到缓解:“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所以,汉文帝、汉景帝时期都很好地采纳了这条政策。直到汉武帝时期,对外征战需要更多钱粮,“纳粟授爵”演变成公开卖官,比如设“武功爵”兜售。对此,晁错在文末非常天真。他说,“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晁错认为该政策实行一段时期以后,待边塞积粮以及郡县积粮足够的时候,可以做到“勿收农民租”。这是忽略政治阶级性的异想天开的观点。当然,这一点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在十多年前已经做到了。但结果却是惊人的农民被进一步边缘化。晁错看不到的长远影响是,他为商贾提升政治地位和影响体制开了一个口子。如果封建帝王原本在政治上更加偏向农民,此后在政治上也将越远离农民。我们不能否定商贾对社会的巨大的正面价值,但如果有钱的与有权的结合起来,结果必危。如同共产党不加甄别吸收大量商人甚至资本家党员,或许短期内能够拉拢一些人维稳,但可能就跟工人农民兄弟越走越远了。纵观历朝历代,买官卖官愈演愈烈,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商贾很大程度上成为封建王朝的掘墓人。到全球资本主义体制下,资本家则成为全球政治的真正操控者。
本文的精神与现实有相当多的借鉴意义。已经成为现实的暂且不论,就新近的粮食问题来说,由于疫情危机影响下全球粮食危机愈演愈烈。虽然中国官方口径一直称“口粮绝对安全,谷物基本自给”,但多重限定词下仍显底气不够。而更严重的仍然没有被重视起来,如果说美国联合其他小弟通过断“芯”打压华为已经得逞,那么由于“种粮”严重依赖进口可能导致的极端情况已经可以预料。有学者说“玉米种子来自美国、蔬菜种子来自韩国、水果种子来自日本、辣椒种子来自以色列”所以无忧,并且提倡进一步市场化改革来释放活力(《种子大量依赖进口,农业会不会遭遇“芯片危机”?》)。看不到这些国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着实堪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