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都有哪些突如其来的感悟?
查看话题 >在列车到站前可以聊什么
“我偶尔想起和他聊卡尔维诺的那个下午,其实我没有读过那位作家的作品,但是他读过。他讲了些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们在九月的一个傍晚到了目的地,风混杂着白日余烬的温度和秋日理所当然的一点萧瑟凉意,在踏出恒温的车厢后立刻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那是很奇妙的一种的感觉,你不觉得九月的风有一种“过去”的感觉么?像是去年的夏天的风旅行了一圈又再回到你身边,你突然间回忆起你留在过去的那些不安和蠢动。而今年的夏天的风正在离开,再寻另一个秋天回来。我是指,很多事情在刚过去的时候并不能体会到,需要时间去转圜、放弃、重塑。夏天的风也一定要走,在它自己的旅途中把过载的期待产生的热量消耗掉,再回来的时候,带着那种——对——就是余烬——就是终于将往事燃烧殆尽——那种九月特有的带一点点凉的热,抚慰你因这个夏天过去却什么也没实现而空虚的心情……唉,打扰你看书了,我本来想和你聊聊,《金蔷薇》是吧?‘文学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景象’,也是他和我说的,我一开始听名字还以为这是什么民国时候的深闺言情小说呢”,她仿佛被自己逗笑了,轻轻地笑出声来,又立刻收住,局促地看了看我,“抱歉,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可能是太无聊了。”
“那可以多聊聊和你聊卡尔维诺的他?”我终于把手里的《金蔷薇》合起来,打算认真地与她闲聊。不过昨晚熬夜改尽职调查报告加上今天早起搭上这班列车出差,我确实也不太能继续专注于阅读这项高强度的思维活动了。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我喜欢读书的人,因为我自己不太能看得下书,所以和读书的人交往让我觉得我也是聪明的,如果我自己无法为自己锻造一个标签,那么我可以通过占有别人的符号的来标签自己对不对?说到底我只是附庸风雅罢了。说不定我并不喜欢他,我只是喜欢,喜欢他的我自己……不对,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他的,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他,不过,我觉得,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也许,是我不愿意全部讲述他,就是怕一下子失去他。”
“其实刚刚关于记忆的这段论述,是卡尔维诺写的”,我说。
“看来我还不仅是占有了,还内化了这个符号呢”,女士笑了笑,“终于我也成为了有文化的人。可惜现在的工作也很难遇到能让我展现这来之不易的一面的人啊”。
“做乘务员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吧?”
“见的人多了,反而记不住人。工作要求的是标准化的熟练的齿轮的转动,我需要记住工具的使用方式,站点时刻表,兜售商品的品类和单价,礼貌用语,应急预案这些,记住人不是工作的要求,我只希望人不要给我的工作带来麻烦,比如小孩哭闹、食物泼洒、乘客投诉等等,我就谢天谢地了。”女士带着一点无奈又羡慕的神情看向我。
“听起来很无聊,不过工作都是一样的无聊。人们总是羡慕自己服务的对象,就像我羡慕我即将要去拜访的客户,我会想,为什么不是别人熬了夜又早起赶路来见我呢?我想有钱去投资,而不是被投资”,我试图插科打诨。
“是啊,我羡慕乘客。对他们来说,这趟车只是他们的中转,是他们生活的暂停,记忆的缝隙,他们的故事发生在起点和终点。而列车却是我的归宿,我在这里持续发生着。”她的眼角好像垂了下来,“不过为了抵抗工作的无聊,后来我学会去想象,我会去猜每位乘客的历史和未来。有一次遇到一位步履匆匆的穿着正装的年轻人,我本来想着这明显是一次商务出差——不,不对——年轻人坐下后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背什么,结合相对正装来说过于纤细的身材,加上紧张的下意识地嘟嘴的表情显得充满微妙正确感的油头更加违和——啊,大概是去外地参加面试的学生吧”,她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笑了,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自己默默在心里拆穿人貌似严丝合缝的精致,也是一种无聊吧,何况还是自己想象中的拆穿”。
我分不清她是在自责还是在自豪于她所说的“拆穿”,或只是一个略显幽默的词汇,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对话,拿起手机划了划。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当这段对话可能因冷场过久而快要自然结束时,她又说起来,仿佛这段对话从未间断过。“但我记得一个人,是一位乘客,不是我服务的乘客。那时我休假,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用乘客的身份去观察列车和乘务员真的很不一样啊,这个先不说。列车突然停下来,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当因为准点率或是出于什么原因需要给另一列车让出行驶区间的时候。和我正对着的对面列车的靠窗座位的一位女生,二十几岁吧,在发呆。那日天气不错,阳光倾泻在她脸上,每一根毛发都细微可见,她直直地望着窗外的前方,像是要看透什么东西。我无法判断她是独自出行还是与人交游。她旁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一直在整理桌上的吃食,或许是母亲或许不是,或许正因劝女儿吃点零食却得不到回应而兀自局促或者不是;女生的对面坐着几个与女生年纪相仿的人在嬉笑打闹,或许她和他们是好朋友们结伴而行又或者不是。她就像一幅画一样被挂在美术馆里,显得与人格格不入,与这环境,列车,这世界格格不入。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凝视,她的时间在此刻还不会转动。后来列车启动了,我不知怎得就落下泪来”。她神情突然黯淡了下来。
“你是觉得这个场景有什么意义吗?”我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不太明白她所描述的场景,如同不明白为何我们会就这么聊起来,“画作被挂在美术馆里不是画作最值得的去向么?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和谐的场景吧。”
“不对,画作不应该被挂在美术馆里,画作最值得的去向在被画家创造的过程中就已经被完成,就已经“去到了”,至于后来是被拿来糊墙或是裱壁,都不是那幅画的本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知道我自己从来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那一刻我有被感动到,我想起我观察的那么多的人——面对工业化的造物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什么赔不起的物件而刻意收敛却反倒更加张扬其粗犷气质的农民工,他可能是要攒钱给儿子买一双新鞋作为生日礼物;聒噪不自知一路与旁人聊天而回应了了也毫不在意,只在列车到站后叹出旁人不可闻的一口气的老妇人,她可能是去城市照顾怀孕了的女儿;快到半夜十二点飞速跑上末班车的大汗淋漓的男生,手里还撰着某个过气明星的手幅,我知道那座城市有演唱会,我也知道如果在那座城市留宿酒店会太贵,他可能是终于一个人来看了当年两个人爱上的当红偶像的演唱会;皱着眉对旁边的男生说“听说那边下大雨我们还怎么去玩啊”的女生和抱歉地笑着剥完了瓜子的男生,他们可能是为策划一场完美的第一次一同出行的殚精竭虑的情侣,希望都能在对方的记忆里割据一块被铭记的地”。她又露出那种沉迷于记忆的笑,“当时从乘务员的视角看,他们徒劳而荒谬,对乘务员来说,出发和到达是有意义的,时刻表是有意义的,只要能准时出发和到达,其它并不重要。可是我居然不知不觉记住了这么多人,说到底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其实也挺荒谬的”。
徒劳和荒谬啊,这听起来很川端康成,也很加缪。我想,她是真心喜欢那个她偶尔想起的和她聊卡尔维诺的男生,最起码也是在乎过的,因为在乎所以才记得这么多她想占有的文学符号——她终于拥有了这些符号。“我觉得记忆是一种主体性建构的行为,而主体性的呈现是需要与客体碰撞、映衬的,你记住的那么多的人,就像是颜料,你用他们画出你的人格”,我试图从早已逝去的学生时代的课堂上搜罗一些专业术语来安慰她。我总算感到,像人类学这类学科即使不能帮我赚钱,在与人共情的方面还是有突出优势的。
“啊?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懂这些词。我只是不明白,二十几岁的人会迎着阳光发呆,我也不明白,二十几岁的我为何会无缘无故地落下泪来,这些记忆无足轻重却又被记得,我以为只有参与者才是有记忆的,观察者只是隔着橱窗凝望这一切发生,我只能描述卡尔维诺和九月的风,再凭想象勾勒人事的轮廓。”
“不是无足轻重的”,我感到一丝尴尬,这场对话似乎唤起我久违的学术热情而我开始有点得意忘形不说人话了,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人们常说怀念一个地方是因为人事,若人走了就不再牵挂,事了了就不再留恋,其实不是的,怀念一个地方,是因为当时把部分的自己也留在了那里,自己绝不是无足轻重的,和参与或是观察无关,是那一刻的心情和想象,人格和与世界的联系,留在了那里”。列车是镌刻她的碑,也是所有乘过这趟车的人的碑。敏感和徒劳,都是对世界深刻地记录啊。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说不是孤立的意思吧?”
“我觉得记忆是自己对自己的路演——这个词是说为了成功把自己推销给客户去现场进行展示。我意思是说,路演当然不是孤立的,需要很多互动和联系来引起客户的兴趣,而我们的记忆在试图引起自己的兴趣,我们要自我完成……”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广州站,请在广州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广播响起,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好像因为我说的词汇陷入困惑,但还是不失礼貌地笑着。我们快要分别了,这趟列车会带走部分的我,那个因为工作昏昏欲睡的我,明明可以稍微刷几道注册会计师的题却还是想看《金蔷薇》的我,偶尔想起我好像热爱过的大学专业的我。我想我会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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