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的波妞》: 不只是低幼
无可否认,《崖上的波妞》在所有宫崎骏的电影里,是一部适合低幼观众的返璞归真之作,是老爷子告别影坛前的最后一抹无邪笑容。可是,作为成人观众的我,不能不注意到低幼表层下的暗流涌动。下面就以《崖上的波妞》和《龙猫》的相似性为例,谈谈宫崎骏电影里折射出的世界观。
首先,神灵是无处不在的。细心的观众会注意到,宫崎骏电影里的人类对神灵的存在是默认的,他们不会对此表现出任何惊讶。如《龙猫》里,姐妹俩告诉乡下的阿婆那座久无人住的老屋里有👻,阿婆笑着回应说那是可爱的灰尘精灵。同样的,当姐妹俩手舞足蹈地向爸爸形容她们看见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大家伙,爸爸也毫不意外地欣然接受。《崖上的波妞》也是如此,宗介告诉妈妈波妞是从金鱼变来的,妈妈只是微微一笑就从容地煮茶去了。这种对人神共生的自然描绘让观众顷刻间置身于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现实与幻想间的界限消弭了。值得提及的是,成人虽然无条件地相信神灵的存在,但能与神灵产生深层联接的却是孩子,诚如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所说,孩子是成人之父。
其次,死亡是不必畏惧的。死亡在通常意义上是个阴森可怖的概念,但在宫崎骏这里却化为了温情脉脉。《龙猫》原本取材于一个姐妹双双遇害的血腥案件,但电影中,妹妹为了看望妈妈掉水塘而死、姐姐寻找她也失足落水的不幸桥段却被刻画成姐妹终于相聚的温馨场面。接下来,姐妹俩坐着传奇的龙猫电车一路奔向妈妈所在的医院,欢欣鼓舞的样子让观众忘记了电车额头上的站台是“坟墓”二字。她们的妈妈因肺结核在传染病医院里一命归西,可电影结尾的画面却是妈妈抬头望向窗外,看到了在高高的树杈上像小鸟一样轻盈的姐妹俩,母女三人终得团聚,但观众不会觉得那九泉之下的团圆有多么悲凉。《崖上的波妞》也以同样明快的方式呈现了死亡。海啸袭来,宗介的妈妈起初急着试图和在海上作业的丈夫取得联系,可没有联系上也就泰然处之,仍继续和孩子们轻松说笑。接下来,因担忧养老院里的阿婆们,宗介妈妈冒着生命危险在大雨瓢泼的夜晚踏上返程之路。第二天的路中央横陈着宗介妈妈的小汽车,妈妈的下落如何? 在后来的一幕中,观众看到了一幅美好如天堂的风景画: 阿婆们全都摆脱了轮椅,宗介妈妈在和波妞妈妈窃窃私语,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湛蓝的海底。无趣的成人观众会自问她们是不是都死于海啸了,可谁能拒绝如此诗意和轻盈的彼岸。有个细节值得重温,影片伊始,妈妈就告诉宗介万物有命,与其逆流而上不如顺势而为,这里不妨理解成: 死亡乃是生命之歌的一部分,与其人为地将它妖魔化不如坦然拥抱大自然最后的馈赠。由此想起电影《生命之树》,一首安宁祥和、从生到死的赞美诗。
最后,天真是不可战胜的。在成人所代表的经验与孩子所代表的天真的永恒对峙中,天真的力量所向披靡。《龙猫》里的乡下旧屋与门前的草地,龙猫娇憨的睡姿与姐妹俩的乘风飞翔,《崖上的波妞》里的蔚蓝海岸与坡上的鲜花,波妞雀跃的身影与孩子们的海誓山盟,这些都是天真的外在映射,因为只有天真的目光才能深刻洞悉世界的美好,只有无忧无虑才是一切烦恼的解药。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宫崎骏从不在他的电影里设计一个彻底的反派,无论是《千与千寻》、《天空之城》,还是《红猪》、《哈尔的移动城堡》,所谓的反派总会在剧终露出蠢萌的一面,向天真臣服。也正是这个原因,宫崎骏的电影总会让我在漆黑的影院里落下泪来,不是为它的悲而是为它的美,一如加缪的追求,它渴望的是不可能的透明和不可战胜的夏天。这样的追求,从《哈克历险记》到《麦田里的守望者》,从《了不起的盖茨比》到《欲望号街车》,没有一刻泯灭过。
神灵是无处不在的,死亡是不必畏惧的,天真是不可战胜的。如果我是女巫维妮,我会把它们像咒语一样念上三遍,推开通往宫崎骏奇幻世界的大门,在老爷子的创作之路上伴着野花与虫鸣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