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降的一年
早晨六点零五分,手机闹铃会把我叫醒。缓五六分钟,起床、刷牙、穿戴,把手机音乐里的第一首歌调到唐朝乐队的《飞翔鸟》,深吸一口气,出门跑步。
外面还是岑寂的黑夜,街灯寒星般璨然,给行道树镀上了金属的质感。远远近近,稀稀拉拉几个人影也在沿着这条路跑步,我稍稍留意了下,基本都是须发俱白的老者。有时,身后会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我会放慢速度让他们——礼让年长之人,是近些年来我重新学会的礼貌。除了难堪重负的身体时而出现些小状况,我已经基本习惯并渐渐喜欢这一天中难得的独处时光,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下思绪和心情,重新投入到一天的忙碌。略显遗憾的是我迈开了腿,却没有怎么管住嘴,跑了一年步,体重并没有下来多少,尿酸倒是降了不少,接近正常值。
回家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洗澡,同时热上牛奶,给女儿准备早餐,叫孩子们起床——相比乖巧懂事的女儿,每日叫我儿子起床都堪称一次历练,对我带娃的耐性、脾气修养、教育理念以及方式方法产生巨大的冲击,让我数次产生怀疑,我真的带过娃吗?我接受过高等教育并自诩懂一点教育吗?有一次,在手段用尽、耐心耗尽之后我情绪崩溃,上手揍了他。那一天,在拎着把他丢进幼儿园,他哭着要我抱下他的瞬间,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像一壶沸腾的水,除了双耳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突然哑了。那个上午,我开始明白,对我儿子的教育正式提上了日程,从现在起,他需要得到和他姐姐同样多的关注,需要我花费甚至更多的时间、精力、耐心与技巧去陪伴并教育——我隐约从我儿子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那个固执、叛逆、以自我为中心的扭曲之材,所幸,在那个孩子身后是他性格同样固执却坚毅正直的母亲,是她的慈爱与不放弃,让这个熊孩子走上了另一条人生之路——现在,这项工作落在了我的肩上。
送完孩子到单位,开始社畜忙碌的一天——今年伊始,我的工作变动,由刀笔吏转而为伙头军,负责单位餐厅等后勤服务部门的日常监管工作。古有训 “君子远庖厨”,我非君子,况炉前灶下,锅碗瓢盆之间,自有道存焉,认真起来,也有不小的学问。这一年来,从食品安全、加工制作、卫生健康、营养膳食到标准化质量管理、信息化手段运用,乃至一些财务、装修、设施设备维保、如何鉴别大米等知识都有所涉猎,忙的不亦乐乎。讲真,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比起研究文件精神,领会讲话内涵来还是要有趣一些。一年下来,工作情况还算正常,不少人觉得我管的不错——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鸟管理,我所做的,只是身体力行一些人之为人的常识,还有些多年受教育积淀下来的人文主义情怀。很多时候,我唯一做的事只是给予别人尊重:尊重别人的劳动,尊重其专业意见建议,尊重其合理述求和权益。
这份工作唯一的缺陷是将我牢牢焊在岗位上:年初交接工作的时候,上一任领导语重心长地交待,从他负责管理至今十余年,餐厅没有断过一顿餐。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可自己真正接手,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一年365天寒暑更迭,两千多人的一日三餐不能出任何差池。以前,熟悉的朋友都清楚我的情况,只会在工作日的中午约我出来吃吃饭聊聊天,而现在中午成了我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很难抽出空来。年初疫情爆发,初三送父亲去机场回来,立马回到单位加班,连续近一个半月基本没有休息过。我以前从不睡午觉,甚至因为常年养成中午喝咖啡提神阅读的习惯,每到中午还有点亢奋,结果今年中午就抗不住了,而且如果中午不睡,下午四点起必然是哈欠连天、磕头如捣蒜。
由此带来的,是阅读和写作时间的进一步压缩——其实阅读还好,这些年来,我也算练就了一身即插即用的好功夫,可以随时随地投入到文字空间之中——当然,大部头的作品这样读就比较困难了,所以读得多是篇幅较为短小、不需要长程推演的诗歌、随笔一类文字。看了看,自己今年也读了五十几本书,算是基本完成了预防老年痴呆的目的。近年来,因为教育子女的关系,教育相关书籍、童书、科普类书籍成了我重点阅读的书目。可能这有些奇怪,我问过不少从事教育工作的朋友,他们很少,甚至基本不读关于教育的书籍,我爱人也给我扣了一顶空谈理论家的帽子,说我一天只会讲大道理,却从不能学以致用。我自己觉得如果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具体问题中纠缠不清,对教育目的和目标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是没办法跳脱出来的。最终,这样的努力也只是沦为一类比较温和、开明的“虎爸”、“虎妈”教育,这和我教育子女的初衷大相径庭。这一类书,今年读来觉得最好的是涂尔干的《教育思想的演进》,以历史方法审视教育问题,帮我厘清了许多概念,而他“教育根本上是一项针对个人的事务”,“培养我们身上携带的人性的种子”一类的教育观念也深得我心,是我为之努力的方向。偏操作性的,我很喜欢郭初阳先生的《郭初阳的语文课》,在当下,这样的语文课几乎可遇不可求,这就让这套书更显弥足珍贵,很多时候,不是孩子,而是家长与教师更应该去阅读这套书,去反思我们在教育孩子时的无知与功利。
相比阅读,写作的损失比较大,我没办法在频频被打断的情况下进行写作。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这类天才型写作方式从来与我无缘,我的写作是小自耕农式的,始终得弯下腰,在泥土和瓦砾里反复刨寻、摔打、砥砺,并最终收获微不足道的苦涩之种。让我坚持下来的唯一理由,是我没有写那些空疏和放任的文字,师有训,文章不写半句空,算是勉强做到。今年年中,我完成了自己第一本书的写作,一本教育孩子的通俗读物。有些意外,放十年前,总会觉得自己的第一本书不是诗集,就是文艺批评一类,从没想过我会写这样一本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时过境迁,写作,除了依然对我自己保持意义外,我更希望它们对他人、社会是有用的,能对其他人产生一些影响,改变一些东西,哪怕这些改变是如此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我不太相信所谓“中年危机”一类的提法,因为这些压力也好、责任也好,其实一直都存在,只是之前有人替你抗着,自己未能察觉而已。而且,相比人生之重,我更看重生命的美好:生而为人,始终要珍惜这来之不易且唯一的机会——两段无止境的黑暗中这唯一亮着光的一小段。无论如何,要纵享生命的美好,要像扎加耶夫斯基那样,去“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在自己生命的第四个十年,我依然对世界的美好充满了憧憬和期待,我像当年一样,笃信它会不断创造奇迹,只是随着岁月流逝,我变得更有耐心,也更容易谅解它的不完美与不完善,而这,也正是我需要为之努力的方向。
我觉得一个人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儿,永远都不嫌晚,在探索世界这方面,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甚至并不比我年幼的孩子们更富有经验,我愿意像他们学习,学习世界的丰饶,并像这星球上默默生存的每一个生灵一样,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