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童年:草垛
收割完的稻草,可以堆作草垛。
草垛散落在乡间,在屋前房后,田畔村旁。有的专门立一根木杆,有的围在树的周围。远远地看,一剁一剁的,就像棋子散落在棋盘上。
农忙时农人用镰刀割下稻草,一把一把打完稻谷脱完粒,那两手够擒的一大把稻草不会紊乱,顺手从草把的屁股那里抽出一绺来,在草杆和没了谷穗的草头间、稻草的脖子处一绕一勒一系,往身后一扬,草把就把无数草径像蜘蛛的腿一样叉开,立在地上稳稳站着。早稻田里有水就站在田坎上,挤得满坎都是,要从那里走都得一跳一跳,一绕一绕的,晚稻就立在没水的田里,立在一指高的稻茬上。刚割下的草把子还湿湿的,一些叶子黄里还透着绿,几天风吹日晒,就变得灿灿的轻轻的。要是田间地头太潮太湿,农忙之后人们就用一根长竹竿子,一把一把将草把串起来,活如穿一个糖葫芦,人在中间挑着,很轻松地把它们移到斜面朝阳的山坡上。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围一颗结实的树木,就可以垒草垛。
堆草垛为了温度。植物的一生是对阳光的哲学,它们用阳光的能量生长,也用阳光的温暖过冬。树夏荣冬枯,把温暖包裹在粗糙厚重树皮里的主干中,不然怎么在春日里再发芽呢。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把温暖埋藏在地下的根茎里。在过去的谷仓里,堆满了新打下的稻谷,如果把手深深地探进谷堆,会觉得好热,甚至烫手,这就是植物种子的温度。稻草也是这样,它们把太阳的能量和温度存在稻杆里,在草垛里攒在一起慢慢发酵,缓缓释放。越新收的稻草,离阳光的距离越近,越能汇聚更多的余温。过去乡下人说,这稻草垛的中心和谷仓里的谷堆一样,都能窝熟生涩的柿子,不知道真切不真切,但草垛的温度是可见的。冬天里所有田野的叶子都枯掉了,车前草,马尾草,荠菜,蒲公英,草垛边上的青草很多时候却可以一直绿到春天,草垛边的野花甚至可以早很久就开花。这草垛的温度,犹如一只田鼠掘了一个洞,衔进一些枯草干叶,冬天里躺在上面那么舒坦,犹如田鼠秋日里把腮帮子挤得满满的偷回好多种子,稻谷、麦子、大豆,藏在自己的洞穴里,整个冬天都可以富足无忧。听,蜷缩的草稍舒展了一下,悉悉索索,酣睡的田鼠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万物有灵,草木有情,这是一种哺乳动物和哺乳动物共有的呼吸和体温,是草木对动物冷暖的感知和共情。这草垛对人而言也如对鼠而言,因为有多少的草垛,就有多少的稻谷,那些散落田野的草垛与谷仓无二,象征着丰收,意味着农人仓廪的踏实。
草垛本身的含义也是温度。过去的乡间没有煤炭,没有天然气,取暖煮饭做菜都靠柴火,稻草是一个重要的选项。稻草燃烧的热量有限,单纯的干草只够一些不那么要火候的活计,比如过节了杀一只鸡,点一把草,刚好够把拔了羽的鸡身上的细毛烤掉,比如暗夜里走路,扯一把草垛上的稻草打两个结点了做火把,又光亮又暖和。但稻草夹着拾回来的枯枝废木、松针干柴生发的热量,也足以点燃过去乡间的炊烟,炭火的余薪也足以煨熟红薯土豆。再远一些时候,瓦房还比较少见,稻草用来铺盖民居的顶棚,每过几年就换一次茅草,用藤条压编严实,很难为秋风所破。在我们这一代的儿时,稻草也是家中一宝,“铺穰草,盖穰草,一觉睡到早饭好”,床上在铺乳胶床垫前铺的是棉絮,在垫棉絮之前铺的就是稻草,一些枕头也是用稻草充的。人要用,牲畜也要用,稻草冬日里就是耕牛的主要干饲料,猪圈里牛圈里,隔一段时间也从草垛上扯下稻草铺上给猪牛御寒,一层一层和这猪粪牛屎累积成为绿肥,春天播种前一担一担挑到田间地头。就连鸡有事没事,也会三五成群围在草垛边上用爪子刨来刨去,希望发现遗留在草堆里的几颗稻谷。
草垛里的稻草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贯穿了过去农业生活的几乎全部图景。撇开草顺、草鞋、草帽、草房不说,草垛还给孩童带来了无限的乐趣,每一个合格的农村孩子记忆里都不能没有草垛。他们把一只母鸡佯装成敌人,几个人实施围追堵截,把鸡逼上草垛,又攀爬到草垛的顶上眺望远方,躺在草垛上享受太阳。更小的孩童便围在草垛的周边嬉戏玩耍,扯下草垛的稻草铺在地上开始打滚,像打枕头仗一样打稻草仗。我的前额发际线以上有一个小伤疤,就是在幼时和发小打草仗,不防草疙瘩里杂了一块石头击中留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经忘记了这块疤,直到后来年纪渐大发际线渐高,终于把这疤痕日日露在前额,让我不时想起童年,想起草垛。
这就是我对草垛的记忆,淡淡的伤疤浓浓的温柔。随着乡村社会的变化,如今在田野已经很难寻见草垛。过去秋日里磊了垛子,冬天慢慢用慢慢少,初夏时一个草垛基本见了底的情形不再出现,水稻收割后稻草要么散杂、要么碎化在田里回馈田野,以利于保障水田的肥力。人们不再需要稻草去做什么,自然不会再去堆草垛,草垛作为农业文明的地标悄悄消失在地平线上。这多少让人心里觉得空空的,就如一盘棋面没有了棋子,楚河汉界显得比较孤独。即便偶尔有几个草垛,也多半是发展乡村观光的需要,不会在冬天磊就,夏天用完,失去了草垛本身的存在价值。
这个棋局没有人再下,成了一种摆设。我还是想象着看到一位老农,每年一如既往在堆草垛子。我设想我会问他:已经没有用了,为什么把那么多草攒在一起?他回答:冬天太冻,怕草会冷。(201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