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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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牛角镇上熙熙攘攘,做生意的,出门省亲的,大姑娘、小伙子,每个都打扮得很精神。从窗口望去,人头攒动,没有一张嘴里说的是真话。
说谎是牛角镇上的传统习俗,但凡跨进镇口的象牙门,无论你来自哪里,必须要说谎。据说在西周时,有个姓何的人,跑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建了这么个城镇。镇上不仅有先进的排水系统,空间开阔的公共浴场,还有设施完备的运动场和喷水池。那个何先生说,镇上的房子欢迎大家免费居住,但只有一个条件,只要住在这里,便一句真话都不能说。要是谁说了,就立刻被驱逐出去。
因为房子免费,所以牛角镇很快就住满了人。最早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忘了要说假话,就被镇民赶走了。但总不停赶人也不是办法,于是镇民集资,捐了一所学校,给新来的人和刚会说话的小孩做培训。培训的内容很基本,比如饿的时候要喊“我饱了”,冷的时候要说“好热啊”,高兴的时候得叫“哎呀,我可太难过了!”
为了防止大家说真话,镇上一律不卖酒——你知道的嘛,人一喝酒,就忍不住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因此治安也好。甚至荣登全国文明小镇首位。
其实大家都说谎,也是一件好事。比如你去镇上买一件马甲,问卖家,你这马甲是正品吗?卖家说,亲,保证是假货,那就是真的。牛角镇上没有一个人曾经上当受骗过,也就没有人给消费者协会打电话投诉过,你可以说牛角镇是最诚信的地方,只要你知晓这里的规则。
大学毕业那年,我身上没有钱,又不想找工作,一心想离开家,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生存,听说牛角镇的房子不要钱,拎着行李就住过来了。因为大学时参加过摄影社团,有点基础,打了一段杂工后,在街角开了一间照相馆,靠给人拍些艺术照过活。如今,我在这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小镇日子安稳,因为诚信,吸引了很多人来做生意,还有人在这里开客服专线,因此无论是快递还是网络都是全国最快的。
要说有什么不满,就是馋酒。我爱酒,还特别喜欢喝醉,这没办法。我爸就是个酒鬼,最后喝死在酒桌上。守丧那晚,我把他存的酒都喝了,酒精中毒被送进医院,差点儿死了。后来我也没戒酒,想把这当成一种继承,我妈不认同,天天骂我,所以我就跑了。我妈骂得很对,跑这么远,是我对不起她。
照相馆最近生意不好,快要倒闭了。我把对门的摄影棚租出去,很快就找到了房客。租客叫刘否,二十多岁,圆脸,声音很好听,在镇上的客服公司接电话。我们偶尔在楼道里碰到,看着挺和善一个人,见我时充满朝气地打招呼,可我总觉得怪怪的。
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她不说谎……更确切地说,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在说谎。因为她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比如说,我问她从哪里来,她说是苏州人。她的确有江南口音,但是不是苏州,却很难说。我问她,喜欢牛角镇吗?她说喜欢。可能是厌恶,因为她不得不在这里工作,但她神情又很开朗,说不定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
按照牛角镇的规矩,假如她不说谎,作为房东的我理应将她驱逐出去,不然连我也要倒霉。可她的话语又让人吃不准,所以我只好没事就去找她说话,找她吃饭,找她逛街,找她给我剪头发,找她出门游湖爬山……
可怜的刘否,初来乍到,没什么朋友,连推脱我的理由都找不到。在又一次不情不愿被我拖上山顶后,她红着脸问我,哎,你天天这么缠着我,是不是喜欢我?
我没回答,因为说不好。我很在乎她,但到底是不是在乎她本人,这很难说。
所以我吻了她。
后来我们住在一起,吃饭,睡觉,做爱,打游戏,就是很少说话。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我说起谎来还是不大熟练。说不清有多少次,我捏着她的圆脸,想说出一句“可爱”,却不得不在她满是期待的眼神中闭上嘴巴。
每当这时,刘否都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喝。运气好的时候,我也能喝上几口。对于被发现藏酒这事,我倒不怕。毕竟镇上只是禁止卖酒,却不禁止自己有酒。其实我知道好多街坊都在家里偷偷酿酒,有的连家人也不告诉,把酒瓶藏在马桶水箱里,趁没人注意时,把自己锁在卫生间,悄悄地大醉一场。
刘否让我喝酒,也是想使一点儿坏。我们的感情不错,但彼此从不说真话,至少我还不敢说。至于她,还像从前一样,说讨厌的样子就像是喜欢,说爱我时又很像恨,让人糊里糊涂的。我知道。她想听我说一句我爱你,但这很难,因为我对她完全恨不起来。要照着镇上情侣的样子说恨她,她又不高兴,很被冒犯的样子。
但酒太少,我没有喝醉过,她也没有,或者喝醉了没被我看出来。
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我发现刘否的生活方式很有问题。比如说,她经常买错东西,叫她买条鱼,她却抱了只西瓜回来;再比如说,她常常迷路,经常需要我出门把她找回家。问她为什么,她耸耸肩,也无所谓的样子。
一天,我去接她下班。走到前台问刘否的名字,才发现她连自己上班的地方都没找到过。
我在牛角镇尽头找到刘否,问她既然没去上班,每天出门都在干嘛?
找路啊。
我将她带到客服公司楼下,努努嘴。刘否看了会儿,说,这个地方我去过,前台说不在这。
你……
我看着刘否。
你知道这里的规则吧?
什么规则?
就是不能说谎。
我知道啊……听说牛角镇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地方,所以来到这里之后,我从来没有说过谎。
是了……是了,因为牛角镇上不允许说真话,所以连规则都是用谎言写成的。满街都贴着“真理、真相、真言”的标语。连高大的象牙门上都刻着:“谎言在这里终止。”
刘否陪我走到象牙门下,说,你知道这座城市本来有两扇门吗?
除了象牙门外,在城镇的另一头,还有一扇牛角门。但凡走过象牙门的人,只会说谎,而穿过牛角门的人,只能吐出真言。
那个叫何马的人,造完这座城镇就离开了,乘船到江南,发了重病。我祖上有位医师,见他可怜,就带到家里,照料了许久,直到他康复。何马身上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再三感谢,留下牛角镇的地图就走了。
后来呢?
后来人们走过牛角门,发现自己口中吐出的话语实在无法令人接受,就合力砸碎了牛角门。碎掉的牛角被大家捡起,拿回家做牛角梳用了。因为家家户户都用牛角梳,整座镇就被叫成了牛角镇。
可我来的时候,从象牙门边绕了过去。
刘否看着我。
常米,我爱你。
我牵着刘否,朝象牙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