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书】历史空空的怀抱
历史空空的怀抱
2020/12/31
跨年的夜晚,没有别的话好讲,寂静中又想起穆旦的那首诗《听说我老了》,好像我常常都会想起它,再去找来看一次它的。这大约是我自己的穆旦疗法,那个年轻时写过那么多撕扯的悖反的诗行的诗人,在犬牙交错的痛苦中浸泡了很多年,后来连痛苦也随着时岁更换了,又更在政治风暴中吞咽着苦痛,直到老了,写一首诗,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诗人将时代的和人生的委屈诉说的那么尊严而大雅。这就是《听说我老了》。全诗如下:
我穿着一件破衣衫出门, 这么丑,我看着都觉得好笑, 因为我原有许多好的衣衫 都已让它在岁月里烂掉。
人们对我说:你老了,你老了, 但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 只有在我深心的旷野中 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到,“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那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1976年4月
这世上让我觉得痛彻了心扉但又无比疗愈的时刻不多,穆旦老年的朴素是少数的契机,一个人一生失望,被压抑过也耽误过,到老了,心里的诗神犹在,给他极高的心气和眼界,但是已经没有时间、没有青春、没有力气再旺盛地绽放了,于是他说了以上的话。时间可以吞噬穆旦的精力和才华,但从没磨掉他的尊严,那些严酷的年岁里有的人蝇营狗苟着也过了,我不是说穆旦有多高蹈,但他的内心因为诗歌而有一个角落是属于自己的,是磊落的。一种布衣的、磊落的少年气象,出现在一个老人身上,这就是诗的意义所在,这样的诗人每一位都是一个光明的李白。
我不知道历史要怎么去记得这些,有太多这样不平凡的灵魂待过的历史是很难承受的,它不是时间和空间的综合,它是人类史,并且是痛的、且敏感于痛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争辩的历史,是血肉的牺牲和赎回,我想,或许这也是我们此时此刻的历史。2020年的事情我是说不好的,不仅仅是还在疾病与人类挣扎的过程中。我看一看新闻和一年的大事纪,随即放弃了宏大叙事的心思,我能说的仍只有自己,而且仅仅是不完全的自己。新冠年我写论文、答辩、找一份工作、挪一个地方、再待下来,写一些文章和诗歌,喜怒哀乐一些在人类共同体面前极其微末的小事情,然而这就是我了。但是我一直跟历史和文学打交道,在人类的经验里我总是会发现很多东西,往往是可以共振、慰藉、并让人相信一些什么的。总还有穆旦这样的人,或者没有他那么清白的更浑浊的人,但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每一个都在争辩自己的人性、自己所承受的生活。看看历史对我有好处,至少可以不为一己经验所小,毕竟一己的经验也不过是写论文、挣学位、求生存这些基本的小事情,小事情却占满了一个人的全部焦灼的份额,因为毕竟我们处在一个内卷的、举起一根小螺丝钉都不知何故的费劲的奇怪世界,在每天有时很短也有时很长的上班通勤过程中,我在公交车上晃着,总觉得前方驶向的是一片沉没的海底,我是以把牢底坐穿的觉悟而坐在我的位置上的。这感觉让我又悲情又着迷,生活和世界一直往前行驶或往下沉沦,一直沉入到时代的海底,而海底一无所有,触目一片遗骸。这当然是在日新月异的成都很外在的一种感受。因为成都舒适、怡人、忘忧而闲散,连地铁上的广播也是养生的。我没有进入这座城市的精神核心,我们只是每天见一见面,互相怀抱自己的半真理而不交换,一起合作过完白天,然后我回家看书写诗写论文,它的市民们顶着疫情风险火锅冷串。当然,我的小区里的程序员也是披星戴月的,他们的孩子也是生猛的,小区旁边的学校已经被程序员的孩子们考到学区房级别了,是多么励志的人间相,但我仍旧在它们外面徘徊而不得入。
或许也是不妥协的一种吧。我写了许多人间的诗歌,杂文的,也真是杂芜而呼痛的诗歌,我不自惭于我只能这么琐碎又杂芜,不够优美而永恒,因前者才是我所了解的人性。人性并不美丽,但人性正是因此而美丽,并且还是可以解忧的。我有太多的记忆不曾忘却,于是我和这座城市的人们混在一起,从他们得到一些热闹善意烟火气象,又得到一些孤独和自证,然后我依旧保存着自己的造型,这种生活是可以的。很久以来,我不再觉得自己不对劲,写诗的人是可以有一点点不对劲的,但一点点就够了,多了也不好。
当我坐在疫情期间空空的公交车上,这奇怪的早高峰让我有种联想,仿佛是坐在历史空空的怀抱里,这些历史是当下也是过往。这个怀抱里装满了生者和亡灵们的记忆,但我在其中体会到的仍是一种孤单的自证,你大早出门,走进人群,没有建立起什么,只自证了自我的隐忧,然后晚上回来,竹篮提出水域而还是一只空的竹篮,这一定是一种困局,但我已无心无力改变什么。这种固执是有原因的,但我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我们在历史又空又满的怀抱里,在时代与人文精神交互滋养又毒害的子宫里,对于这世界的许多理解我说过了,还有很多我欲理解而不能,只是用历史的在场试图疗救新诗偏而深狭的性情,最后是一个佛系的畸零者吗?她每天紧凑、散漫、忙碌又无用地生活,并不知道在瘟疫时代活着该掌握哪种分寸,也就没分没寸地过了一年,没有危害人类,也无所建设。但只有看到她熬尽心血窥见的那些历史中人性的片刻惊鸿之瞥时,是感到了一些高兴和获得。只是不知道明年是否又是今年的延长呢?世界仍广大,但仿佛想象力往往都已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