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

2020年的最后几分钟，我裹上大衣下楼去寄一封写了很久的贺卡。起初看见街上白烟四起以为是烟火的遗迹，听了一会只有远处城里传来稀稀拉拉几声巨响，一摸信封已经被雾气染得潮湿了。来了荷兰之后记忆中的很多场景被阴雨包裹，这个冬天尤其雨季连绵，醒来的时候抬眼几乎都是惨白的天空，窗外淅沥沥的雨。寄出的贺卡里抄了一首马雁的《看荷花的记事》——”我们穿过雨，穿过了绿和透明“——就是这样暧昧的细雨。

在北京的经验让我自动将雨季和夏天联系在一起。于是看到信箱上残留的雨滴时，总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年初在古巴的时候。该怎么概括呢？关于夏天全部的体验被完美地压缩在一周里完成：哈瓦那住所阳台上吹来的海风，午夜酒吧里就着古巴歌谣喝下的莫吉托，坐在游轮侧舷上看到海面反射的阳光，穿着人字拖溜达出门吃过的宵夜，露台上放过的歌，甚至还有一次标准的summer crush。因为背了三个相机和一堆胶卷出门，每次过海关的时候都显得格外笨拙，可是到头来还是要感谢留下的几百张胶片可以让关于古巴的记忆在一年里被不停反刍。尤其是阴雨的时候，只能用来自热带的记忆抵消绵延的潮湿阴冷。

在最寒冷的时候飞往热带是一种轻松的逃避方式，而逃避的后果就是今年的夏天在短短一周之内就被预支干净。在七月份的日记里我说古巴的日子就是2020年最快乐的回忆了；站在年末再看，这句话也没有任何意外地继续成立。过早出现的夏天让今年剩下的日子仿佛都处在一种倒错的眩晕中：从接连跑去鹿特丹和柏林看的两场电影节开始好像都是一场混乱的秋季，直到圣诞季才迎来了无可辩驳的冬天。当然要感谢电影节，感谢在鹿特丹看完《她房间里的云》之后和主创以要签名为借口在影院门口的快乐闲聊（当然还有白嫖的海报，现在仍然挂在我的桌前），感谢在柏林蹭住曾老师的卧室，现在想起柏林脑子里浮现的还是楼下24小时营业的kebab还有Friedrichstraße地铁站门口的咖喱肠，甚至强于在电影宫看完列夫·朗道首映后的反胃。这些是属于疫情前最后的快乐回忆。

在柏林的最后几天已经爆出病例了，在电影宫门口蹲红毯的时候心里不可避免地不安，只是当时谁也想象不到事态的发展，甚至还能轻松地坐着拥挤的廉航回到阿姆。封锁开始的前一天刚刚在阿姆看完《兰心大剧院》，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突然当头下起罕见的暴雨，狼狈的回忆当然不能带来好的预兆。封锁之后的回忆自然而然地陷入一片混沌，和外界的物理联系除了每周去楼下超市采货只剩下从小方窗里斜射下来的阳光。

当然陷入混沌的原因也可能是心理咨询，就像两年前的夏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一样。或许在溺水的状态里人就是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就算中间短暂地解除封锁，麻木的社交麻木的旅行也只像是一场梦的模糊片段。现在回想起来，在麻木的间隙里，两年前我在搞创，今年我在搞婧（和河），好像真的没什么长进（笑）。但有了经验总归要轻松许多，这次的时间甚至比第一次还要长；况且现在想想两年前的我还根本不算真正opened up，直到第二次经历才体会到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好的愉悦感，并且第一次把它从强力干预变成了自救的工具，眼前的路似乎越来越清晰了。七月份的时候写征友帖也是为了心理咨询所做的努力，其实真正治好之后已经不需要再用一段文字来定义自己了；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终于明白如何听到内心的声音、学会按照真实的感受行事，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自由了好多，虽然经历了两年的痛苦但也值得。在这之后再看自己甚至其他人眼前的苦恼仿佛都“像打開考試試卷發現/突然所有答案都看得見”，甚至很多时候真的很想亲自跳出来给他们做咨询，这也是2020年里很令我开心的一件事。欢迎大家来找我，一定把你劝到做心理咨询。

算下来这一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和人真正交往的机会，却断断续续地认识了比以往更多的人，尽管好像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外界的铁幕赋予大家互相取暖的欲望。很多之前躺在微信列表里的人都开始互相说话，更多的是各种萍水相逢：按照之前的标准好像根本说不上几句的人，只是因为困在一个地方也能成为一次性的倾诉对象。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大家之间的距离到底是变近了还是变远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感谢心理咨询——我已经不再试图维护每一段将要散在风中的关系了。当下永远比将来更重要，而人与人的相互靠近始终凭借的是真心加上很多的运气。心理咨询告诉我的第二件事就是你能决定的其实很少——当然不是不报希望，而是大胆拥抱概率和不确定性，它与忠于自己并不冲突。还要补一句：疫情让我认识到自己真的很不擅长维护那些见不到面的关系，好像只有摆到面前才能提醒自己，所以真诚感谢经历这一切还能和我保持网友关系的大家。

将近年终开始了第二波封锁。这一年来一直都在以各种出游作为锚定记忆的坐标，于是最近的记忆好像又回到了无所依靠的状态。节日季里又经历了很多一次性社交，陪国内的朋友跨了年，到了自己跨年的时候反而真正变成一个人了。借着下楼寄信的机会快步走到市中心想找个地方看烟花，结果四周高楼遮蔽，走到哪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走到教堂脚下的时候正好开始敲新年钟声，四周鞭炮声四起，还是看不见烟花。我顺着声音开始在空旷的街道上飞跑，两边的阳台上都站着人，在新年钟声里冲对面互相喊新年快乐。跑了十几分钟忽然发现面前是火车站旁边的高架桥，爬到桥顶之后一回头发现市中心的景色一览无余，远处硕大的烟火冉冉升起。拍了视频之后向着回家的方向一看，发现桥上不远处已经有三四个人看了很久烟花了。看到我收起手机，这群人开始一块向我喊Happy New Year，我也向他们招手喊了回去，就这样我也收到了属于我的第一个新年快乐。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另一个时区跨年。去年跨年的时候我还在KTV里唱“这十年来你做过的事能令你无悔骄傲吗”，转头利用七个小时时差赶完了应该在荷兰时间新年交上的小组作业。今年跨年的时候突然很想看《2046》，意外地很符合今年的心境。”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和疫情有关的记忆全都粘腻地化作一团，好像一列无所谓过去无所谓将来的列车，剩下的几个瞬间反复回荡，明明发生在一年之前却又仿佛昨日，不知道新的一年里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奏。之前在这篇里记录了本人史上最尴尬的一次跨年，当我在海牙市中心来回乱跑时好几次担心西部马华事件要重现了，好在最后还是看到了烟花，还收获了来自陌生人的新年快乐，至少不会像西部马华那么惨了（吧？）。每次想在年末写总结都会遇到一些让我看不清未来的事，今年也不例外。上一次跨年虽然人不多但唱得还蛮高兴的，于是我的2020好像还是有挺多好事发生；至于今晚看到的烟花到底管不管用大概只有明年的这个时候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