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后期汉学传授史(1)
注:以下标注有的不全,待以后补全。又内容多详人所略,略人所详。
一代有一代之学术,如先秦诸子学、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最突出的成就就是乾嘉汉学。迄今为止,乾嘉汉学从产生到发展,并没有专著系统的论述。本书旨在弥补这一空白。但并无力就清人著作进行评述,而主要是从社会学的角度,专注于乾嘉汉学的授受传播。时间跨度是从清中期乾隆朝至清末期宣统朝。
乾嘉汉学有两个源头:吴派和皖派。以下先从吴派阐述。
汉学的创立者惠栋(1697-1758),字定宇,江苏吴县人。主要是40岁以后,即大约1737年后开始专攻汉学,其附近地区的沈彤、余萧客、朱楷、江声等人羽翼之,于是流风所煽,海内人士无不重通经。
惠栋主要的学生是江声和余萧客。但向惠栋学习过的人还有王昶、王鸣盛、钱大昕、毕沅、戴震。他们对汉学的进一步传播影响很大。下面来看,为什么汉学会发生在惠栋这里?
一、惠栋是经学世家,四世传经,重视汉人解经著作,因此在汉学发源上具有先天优势。
二、从地理上看,吴中地区,已为汉学出现做好了准备。它表现在:(1)在惠栋之前,吴中地区出现了有名的读书种子何焯;(2)吴中盛行藏书文化风气;(3)吴中周围的研经基础。
三、从时间交汇点上,四个事件的同时出现,使得汉学被推波助澜,成为一时的趋向。这四个事件是:(1)清廷设“博学鸿词”科,诏开“三礼馆”;(2)《毛诗稽古编》稿本的流传;(3)卢见曾幕府刊登一批经学著作,特别是朱彝尊的稿本《经义考》;(4)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稿本的刊刻。
下面重点就第二点和第三点进行阐述。
何焯(1661—1722),江苏长洲(今苏州)人,先世曾以“义门”旌,学者称义门先生。何焯年轻时曾拜安溪李光地为师,又与太原阎若璩为友,寓居阎家,与阎通宵切磋议论。何焯治学严谨,藏书数万卷,凡四部九流,直到杂说小学,无不一一探索考证,辨明真伪,疏清源流,各作题识。对书坊出版书籍的错误、缺漏,字体的正写、俗写,也逐一分辨订正。何焯校定两《汉书》、《三国志》,凡议论人物,必究其家世,明其表里;议论事情,必晓其始末,尽其变化;指点时政,必根据国势民俗,析其利弊。著有《义门读书记》五十八卷(注1)。乾隆五年,受礼部侍郎方苞之约,将其校勘之本付国子监为新刊本取正。与当季藏书名家如徐乾学、毛扆等人交往甚密,故多见孤本秘籍。家有藏书楼“赍砚斋”,藏书数万卷。卒后,康熙帝深为痛惜,特赠侍讲学士。著作还有《困学纪闻笺》、《语古斋识小录》、《何义门集》等。
何焯的著录弟子有四百人,其中最出名的弟子有三人:陈景云、陈汝楫和沈彤(注9)。
陈景云(1670~1747)清藏书家、校勘学家。字少章,私谥文道先生。江苏常熟人,县学生。康熙三十二年(1693)应试京兆未中后,到京馆苦读三年,博闻强识,能背诵《通鉴》。后以母老遂绝意仕途,以研究文史、收藏图书为乐,常日丹铅不去手,凡经史四部图籍,从源及委,贯串井然。与著名藏书家何焯为密友,何焯每有疑义,向他询问,可以回答在某书某卷第几页,阅之无不和,何焯“服其博闻强识”。曾撰著有《读书纪闻》12卷、《绛云楼书目注》4卷、《韩集点勘》4卷、《柳集点勘》3卷、《三国志举正》4卷、《通鉴胡注举正》2卷、《两汉订误》和文集等(注2)。
其子陈黄中曾刻其遗书十种,名之为《文道十书》,含:《纲目订误》、《纪元要略》、《通鉴胡注举正》、《韩集点勘》、《群经刊误》、《两汉举正》、《国志举正》、《读书记闻》、《柳集点勘》、《文选举正》。有乾隆十九年(1754)陈黄中朴茂斋刊本。”
陈汝楫,字季方,世居常熟,清初迁吴县。为诸生,从何焯游,研穷经史,工诗古文。后为国子监生。李光地抚直隶时,汝楫随焯往谒,一见器之,遂为入室弟子。屡试不遇。康熙壬辰,九卿应诏,以汝楫学行荐。后又以光地荐,分修周易折中。
沈彤(1688~1745)字冠云,号果堂,吴江人。师事何焯,与惠栋认识虽晚,但为至交。尤精三礼,著《禄田考》三卷、《群经小疏》若干卷、《果堂集》十二卷。
著名学者全祖望也很看重沈彤。他在《鮚埼亭集·沈果堂墓版文》中说:“义门先生之学,其称高第弟子者,曰陈季方、曰陈少章,年来俱已霣丧。而吴江沈君果堂为之后劲。果堂为人醇笃,尽洗中吴名士之习,读书以穷经为事,贯穿古人之异同,而求其至是。其为文章,不务辞华,独抒心得,顾闇淡自修,世无知之者。而果堂亦不甚求知于世。……其论文足与二陈称敌手,其穷经则二陈有所不逮也。予往来江淮之上,道出中吴,必访君。君亦必出所著,倾倒就予,互相证明。天子求明经之士,予以为果堂足副其选,而竟未有荐之待诏公交车门下者。”
沈彤是惠栋的好友,二人经常往来切磋学术。惠栋还有一个好友是陈黄中,他是陈景云的儿子,尤长于史学(注3)。二人与何焯都有一定的学术继承关系。事实上,后来从惠栋学习过的人,如王昶、王鸣盛、钱大昕,也都曾向沈彤请教(注8)。
何焯有个弟弟,即何煌(1668~1745),号小山,也是藏书家和校勘学家,藏书处有“语古斋”,一生校勘古籍颇多,对前后《汉书》、《说文》、《通典》、《云烟过眼录》、《孟子经注》等书校勘极精细。曾有一汲古阁本《说文》,毛扆因笔画错误,有剜改之处,几致使宋本失真。他以朱笔校正,并题识曰:“劝君慎下雌黄笔,幸勿刊成项宕乡”。后来阮元校刊《十三经注疏》、《公羊》、《谷梁》等书,均据何煌所校之本。
乾隆时期的吴江名医徐大椿在《吊何小山先生(何义门之弟)》中描述何煌,其中有两句曰:“想先生博稚胸肠,炯炯目光,把亡经僻史,疑文奇字,考究精详。不论夏鼎商弃、唐碑宋画,真与赝,难逃鉴赏。”(注10)
何焯的侄子兼弟子何堂(字寓庸)也是有名的学者。徐大椿曾在《寿何寓庸》中说他:“ 懒极定忘机, 精华老不疲。读书不为功名计,只咀嚼闲滋味。不衫不履,学几种唐诗晋笔不尴不尬, 摆几件夏鼎商弃。自家贪睡朝情起,倒要拉杀人家报晓鸡。风骨自清奇,潜身见面稀。灯光淡沱书帷里,欲向南园化蝶飞。”(注10)
何焯的弟弟、儿子、侄子与门人之间也有往来,从《义门读书记》的编纂可见。《义门读书记》为何焯卒后,其子何云龙(字祖述)、侄子何堂与门人沈彤等整理而成,乾隆十六年(1751)刊行,当时仅六卷。后由蒋元益(其父蒋杲为何焯门人)从弟蒋维钧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完成了《义门读书记》五十八卷本的整理并刊行。该书有何堂序。据该序,何堂与何煌、沈彤、陈黄中均有往来。
吴中由于交通便利,物产阜盛,经济较为发达,这为藏书风气的盛行打下基础。藏书风气的盛行又为汉学的发达做好了资料上的准备。
吴中地区比较有名的藏书家有朱奂、吴泰来、顾阶升。
朱奂,字文游,与惠栋是莫逆之交,曾借给惠栋许多藏书,如《太平御览》360卷残宋本。程晋芳在乾隆三十七年所作的《桂宦藏书序》,列举了当时的三大藏书家,朱文游位列其一。其收藏有三种书,一为宋元精刻之善本,二为经钱谦益、朱彝尊、何焯及惠栋朱墨校勘的校本,三是秘本。朱奂也帮助过其他学人,如余萧客借助他的藏书,完成了《古经解钩沈》。朱奂侄子朱邦衡(秋崖),是余萧客的高弟,帮余萧客校辑过古籍,辑有惠栋《后汉书补注稿》抄本二十五卷和《国语》惠校本等。与惠栋曾经同在卢见曾幕府的沈大成,也从朱奂借过何焯校本《水经注》,戴震一同看过。卢文弨向朱奂借过明人吴宽校赵注《孟子》本。原先赵歧在《孟子》每章后皆有章旨,但在很多版本中都给删除了,直到见到吴宽校赵注《孟子》本,才见到大部分章旨,汪中又提供了何煌校《孟子》本,才得以见全璧。乾隆三十三年,陈树华向朱奂借过宋本《左传正义》。
惠栋晚年的挚友沈大成曾这样描述朱奂:“凡插架之书,必手自校勘。……前后藏至三万卷……朱君当日之友,若惠松崖、李客山、陈东庄、何寓庸诸人,皆吴之大师硕儒,过从讲习,收丽泽之益。中年以往,于书无所不窥。……近时东南藏书家,浙中推倦圃曹氏、竹垞朱氏、碧巢汪氏,吴则健庵徐氏。……余衰拙苦读,书不多,家贫客远,力又不能聚。每从君借观,君不我拒也。”(注7)(注:李客山即李果。陈东庄即陈黄中。何寓庸即何堂)
第二位藏书家是吴泰来,吴中七子之一,其祖父吴铨是有名的藏书家,在雍正年间做过吉安太守,归田后在木渎东街购地筑园,名遂初园,园中建藏书楼璜川书屋,藏书逾万卷,藏书楼在当时江南一带享有声誉,惠栋等名士为书屋的常客。王昶曾这些描写到:“以经义诗古文词相契好者,则余与沈冠云、惠定宇、王凤喈、钱晓徵、曹来殷、凌祖锡、朱春桥、张策时、赵损之、蒋升枚;画师则王存素、张斌如;琴客则周紫芝,方外则念亭、静荪之数十人,常集企晋璜川书屋。”(注5)
吴泰来(1730—1788),字企晋,号竹屿,苏州木渎人,与王昶、王鸣盛、钱大昕、赵文哲、曹仁虎、黄文莲等合称“吴中七子”。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早年在木渎吴氏遂初园,与惠栋、王鸣盛、王昶经常往来。吴泰来《砚山堂集》就由惠栋作序。惠栋也常向吴氏借书。如“1766年,戴震入都时,路经苏州,借朱奂所藏宋刊《礼记注疏》。此书乃惠栋借吴泰来所藏宋刊校出。”(注6)
惠氏与吴氏两家实际上是世代交好。王昶《春融堂集》卷三十九《吴企晋净名轩遗集序》中就提到过:“君(即吴泰来)与惠徵君栋世交,徵君父天牧先生所著《易说》、《春秋说》、《礼说》皆吴氏所刻。”
第三位藏书家是顾阶升,他曾帮助陈黄中找书。他与何堂是至交。
《清稗类钞》云:“顾阶升,字步岩。家故素封,独无所慕,惟以图籍、法书、名画自娱。所居乐书斋,插架者万余卷。遇一编,能识其刊刻、钞录、收藏之所自。贾客挟册至门者,为审真赝,品高下,判若黑白,无不相顾愕眙以去。陈和叔尝病《宋史》之繁,而临川旧本及祥符王仲稿本皆不传也,欲重删修以成一家言,而苦考证之书不具备,步岩辄按其目所征求者,悉举以畀之。”
实际上这一段大部分来自何堂(寓庸)《顾君步岩小传》,见《思适斋集》。原文曰:“(顾君)独恬然,无所慕。性疏远,绝不问家人生产,惟以图籍法书名画自娱。书斋之内,缥缃插架者万余卷。……余与君居相近,交最久。一岁中步屧恒相过从。余每至君斋,君必出其铭心绝品者,相商榷、焚香、沦茗,辄为移日。贾客挟册至门者,君为审真赝,品高下,判若黑白,无不相顾愕眙以去。和叔陈君病《宋史》,……欲重删修以成一家言,苦考证之书不具。备知君之藏书富也,商于余。余言于君。……故陈君之史,得君之助为多。”陈和叔即陈黄中彭绍升《二林居集》卷二十三《陈和叔传》言其成《宋史稿》一百七十卷,又著有《新唐书刊误》等。
顾广圻后序曰:“何寓庸堂所作顾君《小传》,藏书言之尚略。吾征诸所闻,则长洲张先生思孝,每称近世藏书,当数义门,为吾郡一宗。又称君簿录之学,深造义门堂奥,有类继别,考鉴秘而包罗广,出同时诸家上。”
以上两方面,即何焯带来的读书风气以及吴中富于藏书的文化条件,其所营造的浓厚的学术氛围,对惠栋以汉学方法治经是非常有利的。当然,惠栋对于何焯的学术也并非全盘继承,比如他曾在《淮南子跋》中说:“义门于学全疏,惟考据略有头绪,其校雠多善本耳。”
吴中周围的研经学人与惠栋也有往来,如上元程廷祚、无锡顾栋高、华亭沈大成。常熟陈祖范也是当时著名的学人。钱大昕之师王峻是陈祖范的学生。这对惠栋倡导的汉学治学之风,无疑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协同作用。
注1:《清史稿》言何焯“字屺瞻,长洲人。通经史百家之学。藏书数万卷,得宋、元旧椠,必手加雠校,粲然盈帙。学者称义门先生,传录其说为《义门读书记》。”
注2:《清史稿》曰“景云,字少章。博闻彊识,能背诵通鉴。年十七,汤斌抚吴,试士拔第一。应京兆试,不遇。馆藩邸三年,以母老辞归,遂不出,以诸生终。少从焯游,焯殁,独系吴中文献几二十年。著有读书纪闻及纲目、通鉴、两汉书、三国志、文选、韩、柳集皆有订误,共三十馀卷。文集四卷,亦简严有法。”
注3:《清史稿》曰“黄中,字和叔。诸生。父子皆长史学,而黄中尤以才略自负。举乾隆元年博学鸿词,入都上书,论用人、理财、治兵三端。大学士陈世倌韪其言。顷之,诏求骨鲠之士,如古马周、阳城者,世倌欲荐之,谢不应。胡天游傲睨群士,独推服黄中。示以文,每发其瑕璺,未尝有忤也。尝病宋史芜杂,别撰纪传表百七十卷。又著国朝谥法考、阁部督抚年表。其卒也贫不能葬,或赙以金,妻张氏固卻之,曰:“奈何以贫故,伤夫子义!”遂卖所居宅以营葬。
注4:见《中国藏书家通典》(2005年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出版,李玉安、黄正雨编著
注5:王昶《春融堂集》卷六十《朱子存墓表》
注6:见陈鸿森先生之《段玉裁年谱订补》。
注7:见沈大成《学福斋文集》之《朱文游五十寿序》
注8:王鸣盛从惠栋、沈彤研经学,见王昶《王鸣盛传》,载《春融堂集》。
注9:《义门读书记》蒋元益《序》曰:何焯弟子著录有千余人,除蒋杲外,惟陈景云、陈汝楫、金农得窥精要。
注10:见《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3期李寿冈《道情专家徐大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