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
我躺在ICU的病床上已经足足四个月了。气管上,肚子上,都插着粗细不一的管子,管子的那头是呼吸机,血液透析机。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闪着红绿灯和波浪线的监控设备。我脑子还算清醒,即使我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腐朽。我每天都能听到,医生询问我的儿女是否要拔掉这些管子。我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儿女们确实孝顺,只要我能靠着呼吸机喘气,心脏还能规律地跳动,就要坚持治疗,让我活下去。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还有一丝感动。但没过几分钟我心里就开始骂娘了。我难受极了,总是恶心想呕,但又吐不出来,没力气吐,即使有力气,胃里也没有可吐的东西。胃酸腐蚀着胃膜,我相信不久我的胃就会把它自己消化掉。心脏像一块石头,时常胀裂的绞痛,胸膛里冷冰冰的,胸骨像断开似的,扎进肉里,一挑一挑地疼。我恨不能自己拔掉这些管子,但我的手不听使唤,甚至想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手背上总插着针,各种药物源源不断地输入到我的体内,它们最后变成了尿液流到纸尿裤里,最后护士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上呼吸机是我几个儿女都签了字的,我恨他们一辈子。虽然这一辈子可能没剩下几天了。但就这几天我也要恨他们。老伴如果在绝不会这样,我不可能胡子不刮,头发不修,脸都不是每天给擦。她一定不愿意看到我这副狼狈相。绝对不会这样。她更不可能看到别人切开我的气管,把呼吸机的管子插进我的气管里。不可能让它们剌开我的肚皮把血液循环机的管子插进去。我现在好羡慕她,她临终前就没受过我这样的痛苦。我好羡慕她,能够完整地死去。
她年轻时身体就不好,病病殃殃的,早就内退在家。她在孩子的心里除了帮着照顾孩子没有其它的剩余价值。所以她的生命尽头不会那么令人不舍。甚至连个像模像样的抢救都没做。我是局级退休干部。医药费100%报销,每月还有近两万远元的退休金。我活一天就能产生一天的价值,我是家里的印钞机,虽然锈蚀但并不影响印钞的效率。
我“昏迷”之后,来医院次数最多的是我的大儿子。平时吊儿郎当,从不着家,更别提来看我这个孤老头子了。现在主持家里大事的时候终于露面了。我一向器重他,但他最不挣气。这几十年,我在他身上花光了我大部分的积蓄,都让他败光了。做生意向我借钱,结果摊位租下来,钱却赌光了。和别人打架,把人打伤,也是我安排人家住院,赔钱了事。学开车把人撞成植物人,是我把伤者送到医院,私了解决,一次性赔了20万。那是九几年的事,20万对一般家庭来讲是个天文数字,对我也是。那时我刚升处级,被逼无奈,挪用了单位10几万元,才堵上了这个窟窿。从那以后,我开始习惯性地挪用公款,然后通过假合同假发票冲账。我现在躺在这儿都恨自己,那时还把他这件事当成了我突破底线发家致富的里程碑。
二女儿也不是东西,让我惯坏了。离了两次婚,女婿都不错,但都合不了她的意。还在外面搞婚外情,我真不知道她是遗传了谁的基因。两个孩子也不管,一直寄养在我那里。我看着这一对异父同母的兄弟不知说什么好。
小儿子算是最好的了。读了一流的大学,又考出了国。但也打着读书的名义花了很多我贪来的钱。恕我这样直言,确实是贪来的钱。有时我想,这些钱都我都没有用错,都用在了孩子身上,这也算是扶贫,助学,领养孤儿了吧。这么想我心里能好受一些。现在你们什么都不缺了,就让我死了吧。我做的贡献已经够多了,最后这口气让我好好咽下去。
朋友同事就不要来了,你们望着我,或者握住我的手,抹眼泪,和我说话,我都清楚。有几次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单位的工会主席小刘也不要在来了,你来了就是那套全力以赴抢救我们的老领导,你在害我!我都听腻了。老领导现在想长眠了,你们不要拔苗助长自欺欺人了。儿女们儿孙们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你们来医院好像不是看我,而是监督医生是否给我拔了管子。其实医生才不管呢,这家医院的VIP病房我几乎年年入住,再熟悉不过。医生每年都邀请我住院调养,我可是他们的WIP,换句话说,我是他们的摇钱树。我一个能顶多少个普通病人,他们给我开最好的药,最贵的药,我说我吃不了。他们说留着以后慢慢吃。家里的药堆了半屋子,儿女们生病都不用去医院,在那间屋子总能翻到合适的药品。我也恨医生,我清醒的时候怎么没有询问我抢救时要不要插管呢?你问我的孩子做甚,他们能代表我吗,他们只顾他们自己。所以,儿女们你们不必担心医生会帮我,你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呢。但我可是受害者,我的心脏只要还能跳动,或者即使停了,用体外循环的机器维持血液循环,那么我工资单上数目就会定时地打到我的帐户上。我知道那笔钱你们谁都不会动,因为每增长一笔,你们就更有动力,更加坚定。
大儿子每次和朋友喝酒都会搬出我,说,只要我爸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医生拔管,我干不出那种缺德事。朋友们都为你叫好,你好像成了他们的偶像和标杆。但回到家里你知道人家怎么议论你?你个傻帽。爸爸一直让你低调,你就是学不会。等我死了,看你还有什么高调的资本。
二女儿,你基本没来过医院看我。我知道你没能找到如意郎君一直抑郁,但那两个孩子你还是要多花些时间照顾。生了他们,就要教育好他们。对不起,我其实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都没有教育好你们。
小儿子你在国外一直回不来。我知道,我不咽气,你是不会回来的。我好像还没有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过谁,包括我的父母。母亲摔伤在弟弟家里躺了半年多就去世了,我因为工作忙,没过去看几次。父亲是癌症晚期,检查出来的时候,就被判了死刑,无论什么代价都医治不了他。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过一个工人。十年前我处理的一起拔管子事件。我那时是建筑集团公司的老总,那年春节前,我和老伴刚到悉尼,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我们一个在建的工地塔吊倒了,砸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人重伤,正在抢救。我连酒店的门口都没出,马上又订了回京的机票,和老伴马不停蹄地飞了回来。我见了建委的领导,保证整改,让处罚降到最低。当天晚上,我赶到大兴人民医院看望那名重伤员。医生说没救了,呼吸没了,除了还有微弱的心跳,拔管吧。我态度坚定地说,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备,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医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说,工人兄弟不容易,我们管理有责任,必须全力抢救。我和家属一一握手,让他们放宽心,集团一定会负责到底。家属抱着我哭,弄皱了我的西服,弄湿了我的领带。走廊里很多病人和家属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我让集团副总亲自督阵,一定要让病人挺过48小时。走廊里的病人和家属都被我的慷慨感动了,其实他们不知道,不能拔管,只要坚持48小时,他的死就不会计入死亡人数。后来,他真的坚持了49个小时才离世。我很感激他,死两个和死三个有很大的不同,两个属于一般事故,三个就是重大事故了,对公司影响极大,对我的仕途影响也大,起码不能给我的竞争者留下一些口实。
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老郑来了也这么说。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我俩暗自较量了几十年,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应该安心了吧。拔管不拔管对你都一样,何不说几句漂亮话、场面话,医疗费走的也是医保,与你何干。我倒不怎么恨你,因为你一直都想害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小隋是第一个来ICU看我的,也是唯一一个真心来看我的,我刚把他从经营部部长提成副总,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一定有些不知所措。他握着我的手,抽泣着说,老领导,快些好,好指导我工作该怎么干,我还没分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呢。他握着我家属的手说的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我是相信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更要勿施于人。我这个活死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死去,我期待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