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传播的偏向》-哈罗德·伊尼斯
一、初读感想
麦克卢汉为《传播的偏向》写序,他说:“我乐意把自己的《古登堡星汉璀璨》看成是伊尼斯观点的注脚。”他将伊尼斯称作“最好的老师”。
追溯麦克卢汉对媒介的认知与研究,就必定要了解走在他前面的伊尼斯。
在序中,麦克卢汉说:“伊尼斯的著作本身是不容易读懂的。但是,只要尝试读那么一次,显然就可以知道,他是值得一读的。……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篇浓缩的专论。他的每一页书上都包含了一个小小的藏书室,常常还有一个参考文献库。……他把历史作为手段,就像物理学家把云室作为手段那样。”
初读《传播的偏向》,我便心中有数:只读一遍是完全不够的。因此,这份读书笔记或许算不上是一份满意的“答卷”,只是我对伊尼斯理论的某个理解阶段的小总结。
阅读过程中,我时常对着一个章节反复阅读五六遍,仍然一知半解。伊尼斯对文明史的列举信手拈来,他的讲解是发散的,似乎逐渐脱离正题,又始终有着一定的联系;句与句、段与段之间时常缺乏逻辑的连贯性,也无解释与阐发。这种深奥的“自说自话”,使阅读变得困难枯燥,在某段时间,我往往拿起书本便昏昏欲睡。
译者何道宽老师对伊尼斯的文字风格有这样的评价:小篇幅、大文章,难以卒读。他的思想节奏快,多跳跃,给人留下思索的空间。闲时查阅资料,我得知伊尼斯的三部曲成形于病入膏肓前后,在与死亡的赛跑中,他将最丰富的思想浓缩为最短小紧凑的篇幅;并且,文字不嫌其简,注释不厌其详:仅仅是一个章节的末尾,时常有近百条的文献注释。
为了尽可能理解书中史例的“前因后果”(我高中历史很差……),我不得不同时对照《全球通史》《古代的希腊和罗马》《罗马人的故事》等书;在这段艰难的阅读过程中,我也产生新奇的发现:历史书籍对人类发展的讲解永远离不开传播,而其中对传播的观点往往与伊尼斯的论述不谋而合。因此,这种“对照”的过程并不如阅读原书那样痛苦,历史书籍的拓展往往成为那些精简短句的补充讲解。我感悟到:在某种角度,人类文明进程,也是被传播“驱使”和“摆布”的进程。
传播媒介对时间或空间的偏向,决定了一个文明的命运。造纸术与文字为古代中国的行政管理提供基础,强调按空间来组织帝国,却不足以满足时间的要求,故而面临改朝换代的问题;莎草纸的供应为罗马帝国的官僚机构提供管理广袤国土的基础,厚重耐用的羊皮纸又弥补了时间上的缺陷,抵消了莎草纸的偏向。正如书中所说:“我们对文明的评价,要看它对地域大小和时间长短的关心。传播媒介的性质往往在文明中产生一种偏向,这种偏向或有利于时间观念,或有利于空间观念。只有在很罕见的间歇期,另一种媒介的影响才能抵消其偏向。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得到时间和空间的平衡。”
除开昏昏欲睡的对文明史的讲解,激励我坚持阅读的是书中耳目一新的视角与洞见。伊尼斯以他独到的眼光,描述他对过往、对他当时的社会的看法。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是最为客观的学者,在阐述观点时,仍然带有自身背景中不可抹灭的偏向,伊尼斯不外乎如此。但他尽可能地以一种幽默的、置身事外的角度,反思自身所处的现代文明。他说:“我们必须意识到,评价一种文化的品质,其困难异乎寻常,甚至难以克服——无论我们是这种文化的一部分与否。我们把其他文化作为镜子关照自己的文化时,却受到自己视力‘散光’和‘镜子’缺陷的影响。结果,我们就不容易看见其他文化有何长处,而只是看见自己文化的优点。”把一切学术观点的脆弱性当作最好的研究和发现机会,伊尼斯或许是第一人。与麦克卢汉相同,伊尼斯的许多观点往往有着跨时代的深刻内涵。他对大学教育体制的评价、对机械化知识的反思、对现代文明的危机感等,在如今仍然具有深刻独到的意义。
倘若让我对这本书有一个粗浅、初步的评价,我会说:精深、随性、洋洋洒洒。它或许不甚起眼,却是一本“时间”偏向的好书。
二、思考与延伸
1、史学角度面对现代技术的“变”与“不变”
“中心-边缘”模式是书中常见的讲解模式:有组织力量的强大,必然要产生垄断的文化成分。垄断成分必然僵化,有组织力量和口语的关系便随之被削弱。在技术变迁时,知识垄断的影响往往达不到边缘地区,因而崩溃也往往发生在边缘地区。
伊尼斯同样将“中心-边缘”的模式套用在对现代电子技术的解释上。他认为,信息的空间延伸具有集中化的力量,无论它放大和延伸的是人的哪一种官能(视觉或听觉)。“视觉本位传播的垄断,会产生灾难性后果,它对听觉本位传播的发展会构成威胁。”“由于新媒介的强劲发展(电影广播),时间受到毁灭性的打击,连续性的确保日益困难,要考虑未来也日益困难。”
然而,麦克卢汉对此作出批判:电子信息技术创造的是没有边缘的多中心——不是国家模式,而是“部落模式”;不是分割,而是整合;不是机械,而是有机。电子技术实际上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如同覆盖全球的一张膜。
(题外话:麦克卢汉作的序实在很好玩很值得看……我可能看得比原书正文还认真,越看越觉得他很有趣。在称赞伊尼斯的同时,他又能够很尖锐地对伊尼斯的观点进行批判,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当他解释伊尼斯的“创造性麻木”理论,即人们对自己最重要的发明往往视而不见,甚至会举伊尼斯自身的例子,说起伊尼斯对技术、对新型的电力文化的视而不见,就很幽默哈哈哈哈。)
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时代,产生的是与过去全然不同的、全新的传播形式。当人们评价“新媒体”,认为它是以互联网为基础的对传统媒体的时间或空间的扩展(参考《创意传播管理》),似乎有新的成分,又始终与旧的相连。但从传播的角度看,互联网却是“全新”的。它超越了《传播的偏向》中所言的“空间”或“时间”的偏向,形成一种扁平的、网状的多中心形式。在技术上,它脱离了空间与时间的束缚;但在文化上,它似乎也带来了人类对空间、时间的认知混乱。这是《传播的偏向》中有所预见,但尚未阐明的。
在评价印刷业时,伊尼斯提出:“印刷业引进了一个崭新而优越的文明……民主、教育、进步、个人主义等神圣的词语,描绘出我们这个崭新的天堂。在这里,缓流成了急流,我们处境危险,可能会被自己描绘的现象卷进激流险滩。一方面,身居险境可能会使我们失去看待问题的客观性;另一方面,我们又可能会被禁锢起来。新闻自由始终被认为是我们文明的坚强堡垒,但如果说,我们的文明成了新闻垄断的巨大堡垒,那也是危险的。所有文明都有不能批判的‘神牛’。中世纪烧死离经叛道的人,现代世界也在用原子弹威胁离经叛道的人。”
即便伊尼斯无法预见21世纪的全新技术与传播形式,他对技术垄断的危机感却是跨越时代的。泛娱乐时代,技术异化已经成为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与此同时,他对新闻垄断的思考,如今也仍然发人深省:所有的文明都有不能批判的“神牛”。我们当今的新闻业,是否也有着“文明成为新闻垄断的巨大堡垒”的倾向呢?
2、教育与文化的反思
在评价当时的大学教育时,伊尼斯说:“老师和学生都要接受考试,以检验他们传播和接受信息的能力。精巧的仪器、问卷、智能测试等都用上了,旨在告诉学生他处在什么水平。经过这样的测试之后,学生也用类似的手段来衡量老师。千军万马的研究人员和学生都关心如何简化英语,使人们能够比较容易地学会英语,使更多的人可以学会读书写字。”
他认为,这样的教育制度是机械化的、丧失艺术性的,这种教育的目的是趋向功利的、价值稀缺的。教育的义务普及,与机械化带来的通俗趋势是绑定的。“为了满足更多人的需求,肤浅之物势必成为必需之物,被迫满足肤浅要求的人,把肤浅之物变成艺术。”
当教育被构建出体制,它就面临着这样那样的定义:或许是为了知识的普及、国民素质的提高;或许是为了国家的繁荣兴盛。但倘若立足于根本的知识与文化,这样的教育,是否是真正的“教育”?
“自我原谅的托词是,大学之所以有价值,那是因为它们有助于农业和工业、有助于国防。大学肯定起不了这样的作用,有人进行这样的辩护时,你和我都能够闻到臭鱼烂虾味。文化和这些问题风马牛不相及。文化是用来训练人的,文化使每个人自己决定他需要多少信息,以便使自己得到平衡和比例协调的感觉,使自己不受狂人的干扰。狂人说什么呢?狂人会说:如果他不多学一点地理、历史、经济、理科之类的东西,加拿大就要输给俄国。其实,文化和个人的能力有关,个人要能评估空间问题和时间问题。他要能在恰当的时候迈出恰当的步子。”
他反思了文化的本质,即文化是和个人能力相关的,而非机械化的教育能够带来的,并非为了社会层面、国家层面的某种目的而学习。与此同时,教育也是只有少数人能够成就的东西,无论多么卖劲地教,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从教师最热情的投入中有所收获。
近年来,或许出于这方面的考量,国家的教育政策也有所调整。与我自身关系最为密切的或许是“学硕”、“专硕”之分。
学习本是人的天性,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学习。幼童在观察昆虫爬行中学习,学生在课堂书本中学习,但似乎到了步入社会的阶段,就鲜少有人提及学习。是疲惫的生活使人沉溺声色吗?或许我们的教育,缺少了对“学习”本质的教育。
我时常在新闻报道中窥探到高知家庭对儿女的教育方式(《人物》:《下午三点半,一个妈妈的人生难题》,一篇特别震撼我的通讯),这样的家庭往往更注重对儿女学习兴趣的培养。而他们的儿女在学习成绩上之所以优异,是因为对学习的态度永远积极向上。在他们眼中,学习是一件无比自然、无比快乐的事。
在我自身的教育环境中,学习就是书本与课题,是辛苦而费解的。即便到今日,我已经努力转变观念,也仍然摆脱不了幼年教育环境的桎梏。当学习被冠上某个符号,似乎就变了味道,不再是欣喜的、雀跃的、拥有无限可能的。或许真正的教育,应当从对学习的态度抓起,这并不是大学教育的问题,而是社会整体观念的问题,前路漫漫。
3、“科学痴迷”危机
在论述科学对文化发展的冲击时,伊尼斯说:“对科学的痴迷已经给科学本身的地位带来严重影响。据信,科学头脑比文学头脑更容易适应暴政,因为‘艺术是个性化的东西,科学谋求的,却是个人屈从于绝对的规律’。”
伊尼斯多次强调自己偏向于口头传统,那是希腊文明中的精华:希腊文明的繁荣,正是因为口头传统带来的文化上的生机活力。
原创性思想是依靠口头传统的,但随着知识的日益机械化,有利于原创性思想的条件正在慢慢化为乌有:阅读书本比听人讲说更加高效,个人集中精力思考比口头辩论更加高效;知识的机械化,带来的是无限的传播,但思维的创新,却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被传播中。叔本华也曾说过:把自己的思想搁在一边,去拿起一本书,那是对圣灵的亵渎。
这里也可以再跳到教育的话题。教育的电子信息化,带来“远程教学”、“网课”等新型教学形式。这样的教学形式,是技术的革新,也是口头传统的缺失。三尺讲堂、纸质书、粉笔字,这是我对教育最美好的回忆。或许这也是对过往的美化,但我始终认为,口头传统的交流与互动,在教育的过程中是极为重要的。
跳回科学的话题。
当今时代,对科学的追求是否也达到“痴迷”的程度?科学是否成为评判问题的唯一标准,成为人们眼中的第一信条?当一个社会对科学的追求达到极致,其艺术的成分或许就要凋亡,人会因此丧失某种人性的、本真的追求。
高考复习的那段时间,发生许多热点事件。出于议论文写作的目的,我与同学曾经谈起微博上的时事新闻舆论。我的观点是:面对这类事件,总是有接二连三的反转,并且互联网上总会有摇摆不定的“政治正确”风向。我不能保证我的观点和看法是所谓正确的言论,所以我一定会沉默,去观察和思考,但是绝不发声。如果有这样的作文题目,我肯定也会提倡人们在网络环境中少言多思。
当时,我的同学对我的想法表示理解。紧接着,她却说:可是总需要发声的人。你的想法很精英。我们读高中,以后读大学,或许还要读研,读博。教育让我们去追求理性科学,可是你想追求极致的理性,知识堆起来的理性就一定那么好吗?不论言论的好坏,我们需要这种或冷或暖的“人性”。
高中时的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现在我却有些赞同了。
或许,机械化知识确实会成为力量的源泉,会带来社会及国家某部分力量的昌盛,但艺术对政治的批判、对人性的孕育却是不可或缺的,那是真正的人文的闪光。活生生的人,即便有阶层高低之分,也不应当被迫沉浸在泛滥的碎片化的“奶头乐”,遵循某种统一的、权威的绝对规则。这是需要放宽的,也是需要管制的。
三、总结
既然是读书笔记,不如以书中原文作结。
下摘自《传播的偏向》第八章:挑剔的批评。
最后,我们必须记住,大学的教育是有限的。我们要记住这样一句话:“科学的整个外部历史,就是学者和大学抵抗知识进步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