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考察回忆录
又是艳阳天。
艳阳高照的栖霞山下却到处是污泥和抱紧摩擦的男女,学生们对于栖霞山的爱,看似充满着悸动和纯洁,其实同相机中被阳光曝糊的照片别无二至——照片记录下的不是历史,而是触摸至现在的过去,文物呈现的不是历史,而是供人展开的画轴,里面什么都没有。
但总有人想直视太阳,总有人对着太阳拍照,也总有人从空白的画卷中联想。
顺着友人的视线望去,太阳晃了眼,但光并不是来自那旷远的天空,它就在面前,来自友人眼前的栖霞古寺,栖霞古寺借着晨光,散发着光辉,耳边游人来来往往,同学朝着各自的目标散开,嘈杂,嘈杂的虔诚。我抬着头,紧紧凝视着栖霞,这时候,栖霞同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重合在了一起,我心中也有了一个栖霞,亦或者说,那个一直存在的栖霞显露了出来。雾气从眼镜内升起,大概是戴了口罩的缘故。
我没什么想看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的,或许本就不是来看的,本就不是拿来看的。
我于是跟着友人,友人跟着人流,人流跟着前人预设的方向牌,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个地名,那些个历史中才存在的名字,他们跟着那些文字,跟着内心的原初的感觉,去听,去看,去被听,去被看,到底不过是顺着一定的逻辑,跟着某人的步伐,而没有听栖霞本身的声音,我同友人也一样。个人从来不曾看到历史,而历史却注视着每一个人。
也许是被规划好了,我必定与栖霞遭遇,是遭遇而非看见,是遭遇而非相遇,仅不过是走过了个现世的广场,本以为会恍如隔世之感,以为栖霞会在另一个时空同我相遇,但无论跨过多少台阶,无论走过多少门扉,无论瞻仰多少佛像,栖霞它就在现在同我遭遇了,我想它同我一般愕然,当它醒来,面对嘈杂的人群,面对直视着它的我,面对一张张它看不懂的二维码,看着人们虔诚地低着头,却不知看向何处。大多数人不知道那些佛像是谁,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并不想知道。
佛像,叩拜,祝福,虔诚,虚假。
栖霞,一个自我的牺牲品。
我绕过一座座佛像,对着晨光中的栖霞,对着我心中的栖霞,双手合十。稍后我发现友人不见了,佛像并不能给我安逸感,相反,他们沉淀的时间和庄严的神情压抑着想不低头直视他们的我,我羡慕那些能跪下并祷告的人,即使他们除了自己什么也不信。顺着人流,自然而然地出了栖霞,果然遇到了之前就注意的旅游团,这时恰逢他们的年轻导游正戴着口罩讲解,后面是一群岁至中年的大叔和大妈,不知道她的声音能否传到这里,不知道栖霞的声音能否传到这里。
抬头,发现友人站在上山走道的高处,他俯瞰着我,笑着对我招手,那一刻,我觉得他像佛。
我眼前的是我目力所及的能上山的唯一道路,道路的尽头被掩在树后,看不见。我走到友人身旁,回头看向栖霞,树叶代替了雾气,朦胧着,我看着栖霞的一檐,黑灰的片瓦反射阳关,但却并不刺眼,那一刻,我觉得我能直视栖霞了。原来,栖霞是不能且无法直视的,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自以为是地站在与其相等的位置,偷窥栖霞的一角,其余全靠心中的虔诚,全靠智力,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它能让虔诚更加虔诚,让它成为真正的虔诚。人们观栖霞,同人们观历史,每一个人都无法否认这个悲剧,历史之所以为我们所理解,是建立某种空白之上的,而这种理解,也不过是为了解释,而非想去真正地直视栖霞。
广场中的香炉不断地向外吐着青烟,嘈杂的人声依旧。
山道似乎是近代翻修或为了游客而新修的,好走。我走在友人身后,我将他当作一位拄着禅杖,披着单薄袈裟,光脚走在上山道上的苦行僧人,禅杖杵地,发出轻灵浑厚的声音,枫叶被震落,落在老人身边,她盘坐在地,粘一片枫叶,做一个书签,将它固定在此时,此刻。几乎无人问候老人的生意,但她就那么安详地盘坐在那里,风吹动她边上的书签,似枫叶起舞。友人买了两个书签,随手丢进了书包。
直走山道不久便是千佛崖,这被称为“东方的敦煌”的部分却远远地就透露着颓败的气息,被雨水侵蚀得斑驳的龛壁,坑坑洼洼,里面端坐的佛像,无头,断裂从脖颈开始,狠狠地脱落,扬起一大片烟尘,将其送回真正的敦煌,大漠,黄沙,似无疾而终的相遇,似它们殊途同归的命运。我蹬上一块山石,望向面前的千佛崖,与单看一个不同,当整个千佛崖的崖壁呈现在眼前,当模糊的视线看不清掩在窟内的佛像时,整个千佛崖活了。耳边传来风声,鸟鸣,嘈杂的人声,友人拿出相机,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一尊无头佛像进入相框,它被定格在那里,捕捉到光线和时间,我看着它,看见了清军与太平军交战的后创伤,这道创伤独留在它身上,没有纳入人们的经验,人们呆愣着看着它,说着真可惜,问着是谁干的。创伤,理解,创伤,那段历史带给我们的不单单是一段关于战争与破坏的故事,每一次战争,每一个事件都会在人的文化层面刻下伤痕,而当伤痛爆发时,它就成了一种遭遇。战争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但现在的我们,仅能基于记载去回溯,经验的历史却似乎是最不经验的,人类从历史中得到的教训就是人类从不吸取教训,我们似乎无言说创伤,我们只能捉风捕影。创伤是无法修补的空缺,来自现世的灵魂记着过去的记忆将它还原,被无情地告知完整的基本均为后世修补的。佛像上一道灰白的伤疤,是不可填补的空缺。友人与我想找那两尊文献上说的最大的佛龛,忘了。
草草地越过千佛崖,无意间走上一条小路,友人与我经由它绕过弯弯曲曲的山道,错过零零散散的景点,两人翻山越岭直取小营盘,当然这是后来发现了地图才了解到的事实。爬小道的过程非常有趣,让我忘记了这里本是一个景区,没有那些不甚了解且无感的景点,小道上的石块,拦人的树干,松软的枫叶,缠人的枯藤,恍如隔世,嘈杂的人声消失了,向后望去,是青烟中的栖霞,散发着金光。
我已经快忘记当时看到小营盘的第一印象,大概是压根没有什么印象,依稀记得是个重建的寨子,一个简陋的碉楼,一处废弃的靶场,一条无人的小道,我想从中琢磨出个历史感来,最后以失败告终,也必然以失败告终,我脑中没有关于它的历史,我也就必然看不到被掩盖的历史。景区一直期待文化遗存能够言说出什么,然而他们只是在一声呜咽中逝去,最后言说的还是他者的话语,是一份份来自外部的文献,人们没法从遗存中得到直观历史,也没有所谓的历史感,只是对于仿古的厌恶在某处不断激增,并且,更为悲剧性的是,这份现世的无感与空虚取代了过去历史本身,我站在友人身旁,他质问着这就是乾隆的军营,我说,是的,这大概就是的吧。它们本在土中,远远地看着我们,现在它们来到现世,我们远远地看着他们。情侣在寨门前拍照,游人在碉楼上欢笑,靶场长满了荒草。
基于某种冲动,友人同我向最高的碧云亭进发,据说那里能看到长江。
途中出现了柏油马路,闷人,粘稠,一长条地盘踞在山头,缠绕着整个景区,观光车在面前停下,它来自何方,又将去到哪里,没有钱的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恶心与压抑。友人与我横穿马路,去到对岸的红色栈道,前往红叶谷。
一直认为,景区重点在于景,它也只有景,而无论人文景观亦或自然景观,对人而言都是仅仅感官的体验,触发某个已然存在的事物的钥匙,景本身并不为人所关注。红叶谷的游人相当多,或许是停留的时间长的原因,照片拍了一张又一张,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枫叶还是那个枫叶。
横跨了半个景区,终归是到了碧云亭,在亭上,能看到整个栖霞山,右手边便是栖霞古寺,山道,景点被山林覆盖,看不见,唯有远处雾气中的高楼。长江,确实能看到,下游的长江的宽阔在高处没法感受到,唯有一艘艘货轮的汽笛声,能让我意识到这是长江,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看过同没看过一样,长江同远处雾气中的高楼一起,没入了正午的艳阳。
时间,每一次开始,都以结束为前提,从栈道一直往下,逆着人流,友人与我回到了山脚的古寺,此刻我站在一家小餐馆前看向栖霞,它变得满是缺陷,而我心中的栖霞却是愈发美了。饭点,友人点了一份素面,我要了一份炒饭,均价20人民币,饭被炒糊了,黑色的饭粒粘稠恶心,似盘山的柏油路。
终了,感到疲惫,太阳已经高挂,回头,栖霞仍在那里,我也在原来的地方——我并未见到真正的栖霞——我看向太阳。
又是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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