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省督府剿抚议[自注]顺治庚寅 督府,张公存仁一〔1〕
某以草野书生,荷明公引见督府,赐之曲坐,又数颁手札,询问今日弭盗方略,某诚感遇惭恩。虽自审碌碌,不容无言。 窃惟今日之盗,蔓延虽众,实无远图,不过求衣食,救死亡。其初守令激成之,而后乃更养之。必察知其致盗之原,然后可以收弭盗之效,不尽关系用兵。此须明公经纬东土毕,入觐天子,痛陈利弊,一洗酷贪庸愦之习,得数十贤守令,天下太平可坐致。某今日书生,徒言无益,语云:“救病者急则治其标。”谨择方略机宜切于施行者,条具为剿议五、抚议五。皇恐塞命,伏候裁断。 剿议: 一曰逼巢穴。窃见草窃偷生,敢抗戎索,实以去军府所屯远者三百里,近者亦百余里,迩日兵出,鸟飞烟散,归又复蝇聚。我常为客,盗常为主。不若移一旅之师,宽其期会,互为掎角;使逼处傍近村落,随宜扑剪;联楼夹寨,渐次烧除。兔窟既破二,乌合焉栖!庶几十乘,不烦多驾。 一曰绝径路。窃见盗贼所居,非有城池,不过深林密箐,暂为掩蔽;生聚不多,资蓄易匮,金帛器械之用,牛马之力,皆掠取周道以延岁月。诚于四旁分布劲卒,扼其出没,防其窥伺,譬若柙虎釜鱼,咆哮游沫三,旬日可毙。牵制小丑,岂必临戎! 一曰因粮食。窃见岁在夏秋,麦菽满野,巢窟之下,固皆贼田。即东阡西陌,稍附近者,不为贼掠取,亦为胁送,徒饱豺虎,何益?盖藏莫若及时,兴师声援,土著俾所在随地收获。七给民用,三济军需,羣盗就哺无术,岂能持久?将见枭雄,日渐消沮。 一曰鼓敌仇。窃见伏莽啸聚,党与虽多,不甘污染,亦自有人。贼皆系累其妻子,荡析其家产四。今吾遗民,团结远徙,衣草叶,食木屑,恨不一鬬。诚得一贤将,率师助其夙愤,诸所得贼之财物,仍他自取五,则斩木持锄,皆为劲旅六。既闲地利,又省召募,计一处可得步卒盈万。 一曰散党援。窃见兵制罔赦,志在渠魁,兽穷则攫,良非得已。今兹饥寒之徒,弄兵潢池〔2〕,军威一临,情见势穷,不无内变。莫若设疑以间之,用间以离之,使羣盗自生猜贰,互相屠灭。既示必死之期,又开可生之路。利害悬殊,事捷功倍,宣奉遐灵,邀全者多。 抚议: 一曰固根本。窃见诸来降者,散处肘腋,蔡人吾人,推心甚善〔3〕。然闻之指大于臂,则臂不能运指,操纵之势,自古而然。莫若厚集牙兵,以资弹压,无使威重,转见轻玩。庶彼鸱音永变,鹰眼不存。未雨早防,可省后图。
一曰昭激劝。窃见降人立功,本求官位。虚数小慈,有文无实。雄心久郁,必至变生。班定远尝言“塞外戍卒,本非孝子顺孙”〔4〕,何况于曾为盗渠!莫若于此中择一二人之可用者,量补军职。冀彼羡荣目前,望迁事后,从此归化心坚,风靡者广。 一曰简精锐。窃见首领既降,部曲渐多,概遣恐鼓舞非宜,全留又刍粟难给。莫若十中选一,千中选百,择其超乘〔5〕,按名补伍。仍付彼渠帅,自为部署,其余悉为安置归农。府帐可壮军实,彼亦不忧枵腹。 一曰信号令。窃见刀笔之吏,不暇远虑。降人归乡,或挟其雠,或利其有。今日赦条不能行于郡县者,比比皆是。民诚畏死,不免求生。莫若严告且戒,间行破格大法一二事,示吾徙木〔6〕,杜彼伤弓〔7〕,庶使毛织栉疏之徒,不以文法挠我抚局。 一曰责屯种。窃见降人无以生生,虽与其进,难保其往。昔以招降为盗贼退步,今日又以盗贼为招降逋薮,展转滋蔓,底定无期。今如曹、濮、莘、范之间〔8〕,无主遗田,盈千累万七。莫若责彼邑长,簿纪姓名,劝耕桑,捐税役,量口授亩,仍以垦田之多寡定邑上下,则是人无余时,官无弃地。无余时则乱心息,无弃地则生业饶,庶几卖剑之后〔9〕,不滋隐忧。 以上剿抚十议,自相表里,亦有后先。剿能使见为盗者必亡,不能使未为盗者不起;抚可行于羣盗未抚之时,不可恃于羣盗既抚之后。杀运不除,水火可悯。明公任兼将相,所愿深图本计,救济苍生。某且得歌诗以述太平八,幸甚! 校记一、底本无“顺治庚寅”四字:据各本卷前总目本文题下原注补。 二、“兔”:家刻本作“鬼”。 三、“沫”:底本作“沬”,据文钞本、力轩本改。按:“沬”,音会,洗面也;“沫”,意为水泡,口喷泡沫。本文用以状“釜鱼”,作“沫”意切。 四、“家”:家刻本、文钞本、力轩本作“生”。 五、“他”:家刻本、文钞本、力轩本作“令”。 六、“劲”:家刻本、文钞本、力轩本作“选”。 七、“累”:家刻本、文钞本、力轩本作“满”。 八、“某”:家刻本作“其”。 笺注〔1〕本文卷前总目题下自注曰:“顺治庚寅。”庚寅,清顺治七年。本文即为该年写给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督抚张存仁以对付豫东、鲁西一带农民起义军(时称榆园军)的。“督府”,总督之衙。此指总督。明初派部院大臣总督一
方或数地军务,事毕即罢。成化五年专设两广总督,后渐成为定制。“张存仁”,字完真,辽阳人。明末为宁远副将,随总兵祖大寿降清。崇德四年,分汉军四旗,存仁隶镶蓝旗。顺治二年四月任浙江总督,十一月改为浙闽总督,四年十二月解。六年八月任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清史稿》二三七《张存仁传》:“(顺治)六年八月,起授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直隶、山东、河南三行省,巡抚保定诸府,提督紫金诸关,兼领海防。盗发榆园,为大名诸县害。存仁闻归德侯方域才,贻书咨治盗策,方域具以对。存体用其计,盗悉平。” 〔2〕“弄兵潢池”:“潢池”,犹言池塘,水边。本句意为就像小孩们偷了兵器在池塘边玩耍。后遂以“弄兵潢池”为叛乱的讳称。《汉书·龚遂传》:“宣帝即位,久之,渤海左右郡岁饥,盗贼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帝谓龚遂曰:‘渤海废乱,朕甚忧之。君欲何以息其盗贼,以称朕意?’遂对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故使陛下赤子,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上闻遂对,甚说,答曰:‘选用贤良,固欲安之也。’......(遂至渤海界)移书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诸持锄钩田器者皆良民,吏无得问;持兵者乃为盗贼。遂单车行至府,郡中歙然,盗贼亦皆罢。” 〔3〕“蔡人吾人”二句:典出《韩昌黎》八《论淮西事宜状》,意思是说:被迫参加叛乱的蔡州士卒,也同样应当把他们作为国家的百姓来看待,故云“推心甚善”。唐宪宗元和九年,彰义军节度使吴少阳卒,其子吴元济自立并据蔡州而叛乱,宪宗欲讨之。明年遣御史中丞裴度视师,还奏兵可用,与多数大臣意不合。既而盗杀主张用兵的宰相武元衡并击伤斐度,时韩愈乃上《论淮西事宜状》,主张用兵淮西,《状》云:“蔡州士卒,为元济迫胁,势不得已,遂与王师交战;原其本根,皆是国家百姓,进退皆死,诚可闵伤。宜明勅诸军,使深知此意,当战斗之际,固当以尽敌为心,若形势已穷,不能为恶者,不须过有杀戮。喻以圣德,放之使归。” 〔4〕“班定远尝言”句:“班定远”,即后汉班超。超字仲升,扶风郡平陵人,为人有大志,家贫,佣书养母。尝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力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视笔研(砚)间乎?”明,章二帝时出使西域,历官军司马,将军长史,西域都护。在西域三十一年,安集五十余国,封定远侯,故称班定远。超归,以任尚代之,尚谓超曰:“君侯在外三十余年......宜有以诲之。”超曰:“塞外吏士,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本文所引,见《后汉书·班超传》。
〔5〕“超乘”:一跃而上车。《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杜预《注》:“示勇。”此指降卒中之劲勇者。 〔6〕徙木”:《史记·商君列传》:商鞅变法,“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刘禹锡《刘梦得集》十四《答饶州元使君书》:“徙木之信必行,则民不惑,此政之先也。” 〔7〕“伤弓”:即伤弓之鸟。《战国策·楚策四》:“伤弓之鸟,而惊心未去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此以喻刚经安抚的农民军,再受迫害,便会重新逃亡反抗。 〔8〕“曹、濮、莘、范”:榆园军起事与活动的地区。“濮”,今河南濮阳。“曹”、“莘”、“范”,今山东东部曹县、莘县、范县地区。 〔9〕“卖剑之后”:《汉书·龚遂传》:“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贾牛,卖刀贾犊,曰:‘何(盍)为带牛佩犊!’”此谓放下武器而趋于农耕之后。
集评一、徐作肃曰:“十议”皆合时宜,而文之格调又似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