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花小姐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大家叫她“葱花”。不过很适合她。
我们南方的葱,小而香,结的花球是白颜色,气味辛烈。她个子不高,瘦瘦小小,却有着出人意料、势如破竹的本领,非要形容的话,江湖中一奇女子是也。
我那时初升高,从镇上来到县城。因为入学晚,被安在最后一排,班上男女生一律分开坐,前几排都是女同学。我混在男生堆里,听他们对女同学评头论足。我刚去,听他们称呼一个女生“美女”,我想她一定是容貌非凡。然而,她不是班上最貌美的一位,反而有点胖胖的。后来知道,这些无聊的家伙在后排喊“美女”,全班女生只有这位同学回头了。从此她就是“美女”。
我没有朋友,整天看男生们插科打诨、海侃神聊。他们在起立回答问题的同学凳子上放矿泉水瓶(我也没有逃过🙃),吸引女生们回头后整齐划一地做出搓澡动作。他们每天早上支使我旁边的男生帮买早点,这家伙转过头来竟支使我。且就是他在我座位上放的瓶子。这群人看似疯魔怪诞,其实是表面顽劣。他们大都是走读的城里子弟,每天要回家吃饭睡觉。我却发现他们经常会在吃饭时间留在教室做习题,而我旁边这男生每天晚自习后还要偷着带资料书回家补课。我对他们由衷地佩服,他们暗中较劲,丝毫不亚于前排勤奋刻苦的女同学们。
不过,坐后排确实是一览全局。我发现城里的女学生,个个鲜衣怒马,标致俏丽。这一天,我突然看见,前面有一颗格格不入的脑袋,不像是城里的。
这颗脑袋留的是不短不长,很尴尬的头发。因为入冬穿起了高领毛衣,后脖颈那儿一路短发被齐根顶起,一撮一撮弯成弧形。能弯成这样纹丝不动的弧形,起码是两三天没洗头了。正是青春靓丽爱美的年纪,这个女孩,这城里的女孩,不一般。
于是我很乐意与她亲近。她常穿一件紫色的珊瑚绒外套,非常正的紫色,属于儿童的紫色。我十分新奇,和她换衣服穿。她本就长得小,手脚都是细细的,再顶一蓬男士露耳短发,显得头大身子小,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红皇后。
之后不久我又被调到第一排,和她成了邻桌。我常常看到她托腮皱眉地做数学题,接着长叹一声,把乱发挠得更乱。要么就是边做题边扣脸。她下巴长了一颗黄豆大的瘊子,她整天都在扣,扣着扣着就不见了,她说瘊子会转移,转到手腕上了。她总是缺觉睡不醒,在课堂上左摇右晃。她跟周围几个同学都打好招呼,一看她瞌睡就用笔戳她,没用。有一回她拄着下巴打盹儿,手里拿着笔,脸都画花了。如今她亦为人师,面对瞌睡的学生,她必定是感同身受吧。
大概也是睡不醒的缘故,她眼神总是懵懵的,好像谁叫她一声就能吓着(我现在想起那个画面,只有“眼大无神”四字)。她唱歌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不过她好像不自知。她很有勇气。每次篮球比赛都有她,倒也不是她技术好,实在是没人了,大多女同学都不爱这个。推举她,她一口答应,说她以前常打。球场上,她猫一样钻来钻去,还真有两下子!奈何她个头太小,有时连板都砸不着。她两手抱球,两腿叉开,一弯腰,再一起,像在河里泼水一样,球“嗖”地一下被泼出去,卡在篮筐上,下不来了。
她爱找老师请教问题。有一回历史老师走到她旁边,她站起来请教,往下坐的时候,“嘭”地一声坐在地上!她也没叫唤,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摔的。只见她一下子弹起来,涨红着脸,胳膊一弯,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抬了,笑得身上一抖一抖。给我们历史老师憋得不行。
她底子好,脑子也灵光。后来我常去她家里,知道她因为家庭变故一度颓废,初升高考试她是根本没放心上的,不料还进了重点班。所以她决定好好学习,重新来过。她是个狠人,这种情况下,还能一边学习,一边恋爱。且两不耽误,都是好结局。
我觉得她遇到了真爱。那个男生来教室找她,送她一支钢笔。我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实在令人惊奇。她当时是最不可能会恋爱的人选,毫不夸张地说,那次我跟她并肩坐在操场上,别人以为她是男的。(对不起了朋友😅)
她忧心忡忡地想要拒绝,说不信任这种感情,将来大概会相亲结婚吧。我推心置腹地跟她讲,我觉得他是真心的,至少他不是以色看人。之后他每周末都会提一大袋子零食来找她,基本是被我们分了。
她突然一下子漂亮起来。留了长发,饭量也小了。以前我们吃饭都用不锈钢口缸。她在食堂吃了一缸饭,口缸都不用洗,接着又去煮米线。她自嘲说谁要是娶了她,还是需要奋斗一下的。然而她却变了,我去她家吃饭,桌上有碟有碗,饭碗就跟我家打蘸水的碗一般小。她一碗就饱了。她手上的瘊子也神奇地消失,我再也没见她穿过那件正紫色的珊瑚绒外衣。有一回她父亲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印在镜子的背面,那是一张放大版的人脸照,连脖子都没有。我才惊奇地发现,她长得真好看!怪不得那小子死心踏地要跟她好,他之前说她初中时候很漂亮是班花,我还不信!
真是傻人有傻福。那小子在她生病输液的时候去探望,当着她母亲的面给她穿鞋,被她一脚踢开。他一个人提着苹果大大方方去见她母亲,反而把家长搞尴尬了。傻小子现在成了她的先生。
我去她家吃了很多次饭,睡了很多回觉。她有一个二年级的小妹妹,长大后特别像谭松韵。我一去她家,小妹妹就要在爸妈卧室打地铺,她开心极了,说像在野营。她叫我小眼睛姐姐,总舍不得我走,把我书包藏起来。
从她房间看出去是一排很老的石棉瓦房子,潮湿阴冷,窗户玻璃大都是破的,墙角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臭蒿。奇怪,这排老房子既无人居住,又在闹市中心,从我第一次看见,到现在也有十年之久,就那样废弃着。再远一点是新盖的商业楼,楼上有县城唯一的一家电影院。我有一次去看电影,从楼道往下看到一排石棉瓦房,横栏上写着“民间传统医药咨询治疗服务中心”。房后是一栋大方玻璃黄墙的老楼,只能看见一截。我的记忆立刻重组,仿佛看到房子后边她房间里的绒布窗帘。原来这破败的老房前面有这么宽敞的院子,还有菜地和鸡。

我吃过太多她母亲做的饭了。有一道“酸辣子蒸鱼块”,我只在她们家吃过。鲜鱼块先过油炸黄,码在大碗里,浇上几大勺我们本地的腌酸辣子,一点酱油,少许盐,几块冰糖,小半碗水。放锅里一蒸,色泽鲜亮,香气扑鼻。放上半日,风味甚佳。那时汤汁浸入鱼肉,吃起来不干不柴,满口留香。这道菜现已成为我们家餐桌上的固定菜单,且我有所改良。鱼块先要腌过,薄薄裹上一层生粉,炸时不会粘锅,蒸出来口感软糯,人人爱吃。她母亲还给我们炖过红烧肉,煮过茶叶蛋,熬过杨梅汁。我才知道茶叶蛋真的是用茶叶煮的。然而她是只管吃不会做。有一回只有我跟她在家,她到超市买搭配好的青椒肉丝回来,炒熟就行。
我去她家那么多回,她只来过我家一次。有一年大学暑假,她从重庆回来,途径我家,带了几包火锅底料。我总感觉这料跟楼下超市的味道差不多。不过她这样神经大条的人,能记得带特产回来已很不容易。巴渝的气候果然养人,她一改从前的干巴黑瘦,变得弱质芊芊,皮色也颇白净。
我们的葱花小姐已出落亭亭,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
“江湖意味着险恶的冒险旅程,复杂的情感经历,秩序之外的世界,规则之外的情义;儿女,意味着有情有义的男男女女。”
葱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葱花小姐就是这样的江湖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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