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9】【羊疼】于水色春日之中
于水色春日之中
刘扬扬×李永钦
1962年的深秋,中断了学业的我与父亲一起来到了日本。这年我二十岁,据说按照日本的法律我才刚刚成年而已。父亲说我自小在不太安定的环境下长大,刚好趁着这次公司远征,想带我去一个全新的环境。
“可是我不会讲日语。”我说,“我应该学一下吗?”
“你或许可以试试用德语。”父亲说。“他们或许能听懂。”
“你怎么老是或许或许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嘛?”
“日本人就是这样的,那你可得习惯了。”
父亲的工作是在一个在德国小有名气的制药公司,这次因为要扩张海外市场派了十几个人先到这边,而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本来从职位来说他是不需要来的,但是他流利的日语却是打开对面大门不可或缺的一环,加上考虑到我他便主动请缨了。当时我正在读大二,受父亲的影响读的是药学相关的专业,但是父亲为我申请了停学,我就这样跟他一起到了这个陌生的岛上。
从前的我觉得自己就像异类,但是在这里,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是异类,也不会感受到那些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目光。这或许是父亲带我来的本意吧。
一开始,我们来到的地方是宫城县一个叫仙台的地方。这一年,东北大学成立了药学研究科,我们通过当地合作的人的介绍在学校附近找到了足够十几人同时入住的旅店。
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到了店门口,让我们都在外面等着,他先进去和老板娘谈,他轻轻地把门掩上,留下了一条缝,我从门缝里感受着屋内火苗色一般的灯光,隐约能听见一男一女两个不同的声音说着我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不一会儿父亲就出来了,用德语告诉我们都谈好了,二楼的房间都可以给我们安排。我们排着队先后走进去,因为语言不通,面对老板娘的时候只能点头微笑应付过去,但她看我们的表情却很温柔,会让我想起母亲。
我和他的相遇发生在这个城市今年的第一场雪。
同行的人们都喝不惯这里的酒,尤其是店里提供的叫做“清酒”的,似乎只有我喝了之后还挺喜欢的。
那天晚上忽然天上就开始飘雪,当时还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旅店的房间里,看父亲给我准备的日语书。我现在只能勉强记住五十音图有哪些音节,还有常用的句子里对应的假名,而且日语里的汉字和我记忆中跟着父母学习的汉字总有一些微妙的差别,虽然父亲跟我说只需要会说就可以了,但走在路上的话也会在意看见的字的吧?就这样种种难题挡在我的面前,但我却饶有兴趣。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温柔的敲门声。我猜测应该是老板娘吧,便起身去开了门。
“こんばんは。”
我经常听这句话,是晚上好的意思。我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也回了一句。
之后她又说了两句有点长我听不懂的话,做了一个合起双手的动作。
我指了指半开的窗户,她向我点了点头。
原来是来提醒我关窗的,我将窗关上之后她便离开了。
其实我并不怕冷,可能是因为我年纪比较小而且习惯了冷冬吧。但是她一定也是出于关心才会来提醒我的。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多,同行的人似乎都还没有完成工作回到旅店,于是我翻出了带过来的外套披在身上,决定出去看看异国的雪。
我走出店门口,有三五个人围在一个小小的烤架旁边,仿佛是在取暖,我凑近看了看,原来是在喝酒烤蛤蜊。
“こんばんは。”
我向他们打招呼。
“Oh~You Germany boy?Sake,nono,Hamaguri,yes,douzo!”
我知道Sake,是酒的意思,父亲教给他们的第一个词就是这个。后面那个词大概是烤蛤蜊的意思吧?
“Hama...guri...”
“Yes,yes,pu-ri-su.”
负责烤的人用夹子夹了一颗已经烤好的想要给我,我四处张望,从旁边搬了一张小木凳加入他们。
父亲以前总跟我说“少食多滋味”,我到今天才第一次感受到。
我尝试跟他们用日语聊天,让他们教我一些简单的日语。他们还会告诉我一些我从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虽然有些句子还很难理解。因为聊得很开心,甚至没有注意时间飞逝,转眼就快十点了。
“Girls come,pretty girls!”其中一个大叔突然说,“Finish,finish.”
Finish…?这是要回去了的意思吧?我看了看表,时间确实有点晚了。
“さよう……”
“Wait,wait.Maihime is coming.”
“My hime?My princess?”
“Nonono,dance,dance.”
日语可真难啊。
不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很多人从一个像帐篷一样的地方走出来四散而去,有三个人是往我们这个方向走的。站在中间的就是他们说的“Maihime”,我看着她,总觉得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她站得很直很漂亮,但眼神和周围的人都没有接触,就这样走进了旅店里。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和另外三四个人也回来了。
“最近越来越晚了呢。”我说。
“是啊,得忙好一阵子呢。最近会越来越忙。”
父亲说他累了,于是我向门口的人道别之后,我们也一起进去了。
我问他知不知道Maihime是什么,他说知道,但是他困了,说之后再抽空告诉我。我觉得有些扫兴,但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掀开捂着的被子,发现天还只是蒙蒙亮,我估摸着可能才四五点钟吧,我就又睡回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昨天回来的那三个人,她们的工作似乎很早就要开始准备了。
早餐的餐桌上我们聊起天,我这才知道在这附近有一个一直有演出的地方。
“是剧院吗?”我问道。
“嗯……也不算是吧。在那里,只要上台表演就能得到赏钱。住在我们这儿的是那里最有名的女孩子,因为她跳舞特别好看,但是据说从来没有人见她说过话,但依然很多人慕名而来。”
我想让他再多说些,他说他要去工作了,还丢下了吃到一半的早餐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我上楼回答房中继续学习日语,但却总是对父亲说的那个像剧院的地方感到好奇,根本就没法静下心来看书。
“就看看,就看看。”我念叨着,就把书放进了挎包里,套上外套就出了门。到了门口才发现,昨晚下的雪已经堆起了薄薄的一层,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昨晚和我聊天的人也不在,他们似乎只有晚上才会聚在店门口,就为了看看回来的Maihime。
“唉……”
想了想还是作罢,我决定就在旅店附近溜达几圈就算了。
晚饭过后,大概七点多,我出来的时候烤架旁边已经有人了,甚至有昨天没见过的面孔。
“晚上好,各位。”
渐渐地,我似乎也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跟着他们学习,慢慢变得听懂他们聊天的内容之后,他们也会讲一些道听途说或者亲身经历的从前的故事,不管是真是假,我听得津津有味,越来越冷的晚上也变得不那么无趣了。
Maihime一行三人每天出门和回来的时间都差不多,反倒是父亲越来越忙了。每次十点多的时候,人群散去,我也就和她们一起回到旅店。就这样度过了大半个月,正如父亲所说的,她一直都没有说过话。
“你们和Maihime说过话吗?”
我用日语问他们,他们都是摇头。
“你们不尝试吗?”
“以前试过,但后来他们说她确实是不会说话,应该是哑女吧,之后就没什么人再搭话了。”
说的也是啊,这才是正常的思考回路才对。她就是不能说话所以才不说的,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的。但是在我的记忆中,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张开过嘴巴,难道是因为无法发出声音这件事情让她太痛苦了,她才会这样回避吗?不管结果是什么,这样的思考方式在这个国家似乎是有失礼仪的,我提过一次之后就没再提了。
后来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已经十一月中旬了。
那天晚上,三人比平时回来的晚一些,我们习惯等她们回来了才一起进里面所以我们也在外面等着,但是那天晚上的气温骤降,而且风很大,很多受不了的人就没有来或者八九点钟的时候就提前回去了,最后只剩我和另外一个爱讲故事的大叔还留在外面。
“你不进去吗?”
“总觉得,有点担心……反正也习惯了,还是等她们一起吧。”
大叔叹了口气,说:“唉,我也是啊。”
大概十一点半左右她们才出现,她穿着比平时还要厚的衣服,围着厚厚的围巾,还戴着口罩,看起来应该是感冒发烧了。
“她还好吗?”我问其中一个跟她回来的人。
她摇摇头,说:“病得很严重。”
说完就继续扶着她上去了。
“……这样啊。”
我回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不管怎么说,看到她们回来了,那我也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大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雪就离开了。
“好。”
说完我也跟着上了楼。
这天晚上我很久没有睡着,心里想的全是担心她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没有盖多几层被子,有没有人能照顾她……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们每天只有在寒冷的晚上能够碰上几秒,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就这样扰乱着我的思绪。或许有魅力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突然,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我想应该是她吧。但是咳嗽声持续了很久一直没有停,也没听见有人出来的声音。
我打开门,并没有发现有人在走廊上。我顺着声音找到了房间,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是要先自己敲门还是下去告诉老板娘。但是这个时间老板娘应该已经睡了。我想了想还是自己敲门了。
“你还好吧?”我一边敲门一边用日语说。“需要帮忙吗?你门锁起来了我进不去,你需要药或者水吗?”
可能是听见了声音,她停下了咳嗽,但是没过几秒又开始了。
“你先把门打开,我这里有水和药,我可以给你。”
但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我在想是不是我这现学现卖的日语不够标准。
这时我忽然想起父亲说,或许德语可以试试。
“Könnten Sie mir die Tür öffnen?”
沉默之后依旧没有答复,果然还是行不通的吧。
“Can you please open the door for me?”
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又用英语问了一遍,想着这次要是还没有反应就作罢了,但是我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木质地板吱呀吱呀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
“……”
“……”
因为这个反应来得太迅速了,支配我的脑袋的想法还是“该走了”,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又沉默了几秒。
“I have medicine and water,you need?In my room.I can bring them for you now.”
因为她好像听得懂英语,我兴奋得有些难以控制自己。
“Too much...I don't know...”
“Medicine and water.”
“Thank you...”
直到我把药片和水瓶都交到她手上我才反应过来……她会说话。
而且虽然感冒得很严重,但是这个声音绝对是男人的声音。
“You speak En...”
我甚至还没有说完一整句话,她听见我说“speak”就跟条件反射一样扔掉了手上的东西把门关上了。
“Hey!You must take medicine!Hey!”
我赶在她把门反锁上之前拉开了门,发现她瘫坐在地上,额头上一直在冒冷汗。我把她扶到了床上又递给她一颗新的药片。水瓶里的水还有剩,为了防止在我去打水的时间里她又把门锁上了所以我就没有去加了。
我亲眼看着她把药片吞下去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Good night.”
虽然我心里有太多疑问,而且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了,但现在就这样吧。
她吃完药之后就躺下了,我确认她闭上眼之后就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像是心里有块大石头放下来的似的,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直到天亮。最好的证据就是我平时都会被其他房客出门下楼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但今天我是自然醒的。
醒来之后回想起昨晚的事情还是觉得跟做梦一样。
那个被称为Maihime的人,到底身上藏着多少秘密?
我拉开门,不自觉地往我昨晚去往的那个房间走去。
我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反应。
“Open the door please.”我对着门喊道。
“她们一早就出去了。”
“……这样啊……”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德语里的“她”和“她们”是一样的发音。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八点。这意味着我如果要干等着她们回来的话至少还有十四个小时。于是我决定亲自去“剧院”看一看。
我回想着她们平时走回来的方向,确实每次都是从差不多的方向走来的。我顺着记忆中的那个方向走走了一会儿,突然路上的人都变多了,我顺着人流的方向继续前进,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在许多琳琅的小店当中,有一栋比周围明显高出一截又宽敞很多的楼,这会儿已经有不少女孩在门口走来走去,有的招呼着路人,有的在打扫卫生,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她们穿的衣服和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孩的衣服是一样的,所以我才确定我没有找错地方。
“你好。”我向其中一个招呼客人的女孩打招呼。
“这位客人您好。”
“请问…这里已经开始营业了吗?”
“还没有哦,这位客人。冬天的营业时间在十一点以后哦。”
“那……现在是不可以进去吗?”
“是的哦,我们是十一点以后凭票入场的哦。”
“啊?票?那是要在哪里买?”
“……噗。”女孩笑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逗笑了她。“您十一点以后带上足够的钱过来就行了。现在演员们都还在准备呢。”
“那好吧。”
听完她说的话,我又看了看表,决定走回旅店换一套看起来更加正式一点的衣服再过来。
距离十一点还有大半个小时,高楼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客人”,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像个普通的客人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开场。
“请各位客人在入口的地方排好队,准备好入场金,不要拥挤,有序入场。”
大约还剩五分钟的时候,突然有人在门口喊话,同样的句子喊了少说也有几十遍了。
我按照要求排在队伍里,观察着前后左右的人。他们手上都没有我以为的“票”,都只是把现金拿在手上,我也就有样学样从挎包里翻出来几张纸币抓在手里。短短几分钟,我身后的队伍越来越长了。
十一点整,大门打开了,门口的人们开始陆续入场。
到我了,我将手上的纸币递给收钱的女孩,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递过来的钱,看起来似乎有些恍神,但很快又恢复了。最后只抽走了其中一张,给了我一张票就让我进去了。身后的人似乎在议论纷纷,但我并听不懂。
走进来之后地方很宽敞,比在外面看起来还要大。中间有一个类似舞台的地方被隔开了,进来的人们就在舞台的外围。店里准备了坐的桌椅,但很快就不够用了,即使如此,很多人宁愿站着也都涌进来了。
我进来的时候表演已经开始了,现在的节目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在唱歌,她在顾客的欢呼声中唱了一首又一首。
我身边的人招呼了一个提篮子的工作人员过来,摸出一张钱丢进篮子里,对她说了几句。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我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告诉我这里的Utahime是可以花钱点自己想听的歌的,给的越多被唱到的时间就越早。
“那这些钱会到她们自己的手里吗?”
“嗨呀,可说呢。反正她们都只是给店里打工的工具罢了。咱也不知道能给她们分多少哩。但至少能保证她们吃好睡好有工作,那也是好的吧。”
“这样真的是好的吗……”我小声嘟囔着,声音淹没在歌声与嘈杂之中。
一个多小时过后,她穿着一身鲜红的长裙出现了。
她画了很浓的妆,所以我看不出来她的病到底有没有好,但至少现在这个样子,不会让人看出来她身体不舒服。音乐响起,她便开始随着音乐起舞。这是我第一次看她跳舞时候的样子,但仅仅只是几秒,我就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为她疯狂,因为她真的太美了,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明明她昨天生病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是今天台上的她却又变成了那个众人倾心的Maihime。不管是怎样的乐曲她都能够随着节奏舞动,台下此起彼伏的掌声和欢呼声仿佛都是为她而来的。
我像是被下了蛊。
我相信未来的我肯定无数次想要回到这个时候告诉我“千万不要这样做”,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像刚刚点歌的那位客人一样,招呼来了在提着篮子游走收钱的工作人员。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想让她只为我一个人跳舞。”
“……这……”
“不可以吗?”
“这个这个这个……我去帮您问问吧……但是您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因为您知道的,这里每天有多少人为她而来,我想妈妈应该是不会答应的。”
过了一会儿,她真的带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店主的人往我这里走来。
“呀,这不就是个小毛孩子嘛。”
“可是妈妈,他好像就是今天在门口被议论的那个人。”
“哦?”
她听完便开始上下打量我。
“这位小少爷,是第一次来吧?”
“……是。”
“那您知道我们这里是做什么的么?”
“这……今天第一次见。”
“哦呀?一见钟情?”
“呃,算是吧。”
“不过不行呢,毕竟她可是大家的。没了她我们也会很困扰的。我们,生意还是要做的哦。”
“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那自然是随时欢迎了。”
我本来不太明白刚刚点歌的人说的话,但是现在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本新的日语书。和父亲最开始给我的书不一样,这不是一本用来学日语的书,而是一本真正的日语书,我让父亲给我弄了很多书来,不管是什么类型的,不管我是不是感兴趣,我都拿来读了,除了今天去了趟“剧院”之外,我平时做的事情就是拿着辞典不停地看书,不管是不是完全看得懂。我一直相信,这是除了与人交谈之外最快学习一门陌生语言的方法。
晚上,我又习惯性地来到了店门口跟聚集的人们聊天喝酒。
“小伙子,日语进步很快嘛。”
“都是托你们的福啊。”
然而我不得不在内心承认,我现在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多看她几眼。而并不是“为了学习日语”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一会儿她们就出现了,火光中我注意到她穿着的还是今天表演时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们好像对视了,我想问问她的病情,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她们就上楼走远了。
“……”
我敷衍地跟还在喝酒的人们告了个别,就也跟着上去了。
我发现以前我每次都是回到房间就把自己关起来,根本没有去在意她们是怎么做的。今天的我特意往房间的方向看了看。
只有她一个人进去了,另外两个人就留在门口守着,四处张望。直到房间里传来了两声敲门声,还有门上锁的声音,她们才准备离开。
“呃……两位好。”
她们看见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就像是逃走一样跑开了。见她们都离开了,我就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Good evening.How is your health?”
“I know you're hearing me.I want to say sorry to you.”
“Today,I went to where you work to see you.”
“Because I'm worried about you.”
“I mean...maybe you still need the tablets.”
但是我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Tomorrow I will go there again.”
说完我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了多少,但我觉得,我似乎正在慢慢触及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大的秘密,但我却猜不透我将会遇见什么。
第二天,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十点钟从旅店出门来到剧院门口排队。
“你好。”
“您好,今天也来了呢。”
“我们见过吗?”
“每位来过的顾客我们都会记得的哦。”
那还真是吓人。我赶紧接过票进去了。
果然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在这里表演,今天唱歌的人和昨天的就不是同一个人,不管是声音还是客人点歌的曲风都和昨天的那位大相径庭。
今天的她穿的是黑裙子,妆也不像昨天那样浓了,看起来应该是气色变好了,不太需要浓妆的掩盖了,应该算是好事吧。
“午好,又见面了呢。”
一个提着篮子的工作人员向我打招呼。
我记得她,她是昨天给我票的人。
“午好。你们在这里工作每天的工作都不一样呢。”
“是的哦。千篇一律的话很快就会腻了呢,妈妈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哦呀,这位爱说胡话的小少爷今天也来得很早呢。”
爱说胡话。
经她一提醒,昨天我一时冲昏脑袋说的话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可那并不是胡话。”
“你想让她成为只属于你的人?你还说这不是胡话?”
“当然不是永远啊。但是,谁都会做梦的嘛。哪怕只有一秒也好。”
“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没法选择自己为谁跳舞,是吗?唱歌的人也一样,台下有那么多人,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歌声、舞姿真正拥有多少价值。我想,我想让她能够有选择的权利,然后……希望那样之后她可以选择我。”
“你是说,你想给她自由?但是你能保证她自由了之后就会过得比现在好吗?而且你希望她自由又希望她可以选择你?真是个矛盾的家伙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有意思。那你明天再过来吧。我会给你一次机会问个清楚的。现在就还是享受快乐吧。”
我一定是被这里的气氛下了蛊。
天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胡话。
我根本无法理清我的思绪,只是一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什么的给人带来困扰的莽撞人罢了。
我重新抬起头,看着舞台上的她。
我发现,我心里的想法就只有,想要离她更近一些,更近、更近一些。
这天晚上,我也和前两天一样,敲了门,嘱咐了几句,也一样没有收到答复,仿佛前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幻想,使我彻夜难眠。
大概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之前总是会听到的出门声。我曾经以为她们三个是一起住在这里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但是那两个人每天都会像这样趁着大家都还没醒的时候就过来把她带走,夜深了再把她悄悄地送回来。但是店里一般十一点才开门,她出场很多时候甚至都过了十二点了,就算需要提前化妆试穿衣服也不需要这么早吧?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选择来这里住呢?直接住在店里也可以的吧?
很显然,一夜没睡的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有充足的判断力去思考这些问题。我闭上眼,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也多亏了这一觉,我不用真的以彻夜未眠的状态再去那里。
我和之前一样十点多来到了店门口,今天不一样的是我看到了那位“妈妈”也站在门外。她很快就看到我了。
“小少爷,你过来。”她朝我挥手,我便走了过去。
她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你下午三点过来,到二楼的左手边第一个房间等着,我会让她去找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的。”
虽然我现在心里的想法是一团乱麻,但是能坐下来面对面的话或许我会清醒一些。从前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这些事情烦恼,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就应该让自己继续埋在公式和数据的世界里或许才是正确的。
我按照她说的,并没有再走进去,而是找了附近的一家店坐着,等到了时间再回来。
大概两点五十分,我开始从坐的店里出发。这时不管里面还是外面都已经没什么人了。之前我也是等到她的表演结束之后就离开了,每天大概两左右就会结束。
“你好……打扰了……”
这个时候门口并没有负责卖票的人,我就问了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姑娘。
“请问现在可以进去吗?”
“您好。有预约的话是可以的哦。请随意。”
我按照指示来到了二楼,走进左边的第一个房间。房间不大,里面除了一张矮茶几没有别的东西,我只能坐在地上等,甚至连个能解闷的东西都没有。
三点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习惯性地用日语说了一句请进。
对方拉开门我才想起来来的人是她,她拿着一本简单装订的本子和两支钢笔走了进来。她在我的对面坐下,还没等我开口就先制止了我,用手示意我看本子。她翻开第一页。
IF YOU WANT TO SPEAK PLEASE DON'T SPEAK ENGLISH
THEY ARE HEARING NEARBY
THEY DON'T KNOW YOU KNOW MY SECRETS
ASK ME EVERYTHING YOU WANT TO KNOW
JUST USE THEM
-WHY WE MUST DO THINGS LIKE THIS?
-THEY DON'T WANT ANYONE TO KNOW THAT I CAN SPEAKING.
-YOU CAN'T SPEAK JAPANESE,RIGHT?
-AT FIRST I CAN'T NOW A LITTLE BUT I NEVER SPEAK.
-WHERE ARE YOU COME FROM?
-ENGLAND.BY SHIP.BUT I DON'T KNOW WHO ARE MY PARENTS.
-SORRY BUT YOU ARE A MAN,RIGHT?
-YES.
-DO YOU WANT TO LEAVE HERE?
我写下这个问题,将本子推到他的面前。
他盯着本子看了很久,我感觉得有三十秒了,最后什么都没有写就推回给我了。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这个摇头的意思究竟是不想还是不知道。
-NO OR DON'T KNOW?
-WAIT ME.
说的也是啊,像这样的事情犹豫才是正常的吧。
-TOMORROW CAN I COME HERE AGAIN?
-OF COURSE NO.YOU ONLY HAVE ONE CHANCE.
-CAN I TALK WITH YOU TONIGHT IN THE HOTEL?
-OF COURSE NO.THEY ARE WATCHING ME.
-HOW CAN I KNOW YOUR ANSWER?
-I WILL FIND YOU IN THE HOTEL.
-OUR TEAM WILL LEAVE HERE MAYBE IN SPRING AND GO TO TOKYO.BEFORE THAT I CAN WAIT FOR YOU.
-YOU WILL LEAVE?HERE?IN SPRING?
-YES.
“……”
“……”
因为我们之前一直是用纸笔交流的,所以我当时并没有太敏感,事后想起来,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非常漫长的沉默。
-THANK YOU FOR WAITING ME.
他写下这句话,将我们写了字的纸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推到我的面前,抱起了本子和笔,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房间,留我一个人看着我们稚嫩的笔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在这之后,虽然不是每天,但我依旧经常会去剧院看他的演出。晚上也依旧每天和往常一样等他们回来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这样,时间来到了一年的最后一天。
这天下午,我去到了父亲他们工作的地方一起喝了下午茶,度过了德国时间
这天晚上,我依旧和大叔们谈天说地,要说有什么变化,酒量和日语都有了显著的提高。
“日本一般怎么庆祝新年?”
“呀。红白歌会呀。但我们一般都只是用广播听听凑凑热闹,或者就不管哩。天冷了,没有那么多想法了哟。这冷天,谁能那么早起来看日出呢?”
我没接话,脑子里却想起了他。
即使到今天,那两个负责监视他的人依旧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过来把他带走,为的只是不让他在剧院以外的地方和别人有过多的接触。
去他的门前说一句新年快乐吧。我心想。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十点多就回来了。他依旧一眼都没有看我们,在两人的护送之下回到了房间。我很难想象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他究竟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夜。即使如此,他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走吗?即使如此,在我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时候,他也会犹豫吗?
我向喝酒的伙伴说完“明年见”之后,便跟着他们上到了二楼。我走进房间,半掩着门,小心地听着门外的一点点声响,打算等她们离开之后就去敲门。
大概十一点,我听见了脚步声,从门缝中我确认从我的房间走过,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回来。之后我便关上了门一直等,打算等到十二点,去说一句新年快乐。
笃笃笃。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以为是来慰问的房东就爬起来开门了。
“あけまし……呜哇!”
是他。
他看到我被吓到的样子之后就忍不住笑了。
我发誓我那个时候真的看呆了。
对,就是他在我面前笑起来,然后我就,愣住了。
“呃……”
“Happy new year.”
是他的声音,在对我说着一句平常的祝福语。
仅此而已,我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我为他高兴,却为他难过,还为自己不甘心……其中甚至混杂了共享秘密时候的刺激和矛盾。
“...Happy new year.”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把他抱在怀里了。我的头伏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I must go back to sleep.”
他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着一边用力把我推开。
“Why're you crying?”
他说完这句话我一瞬间就绷不住了,眼泪一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却还要让自己忍住不能放声大哭。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他,我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要告诉他,但我却无法组织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概括我的心情。
“Don't cry for me...”
“Why're you crying?Don't cry for me.Today is a happy day.Sorry...”
他说着向我伸出了手,但是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Hold my hand,please,please...Let's go back to your room.”
听见我这么说,他又重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要冷,抖得比我的还厉害,即使如此,他还是握住了我的手,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肌肤之间的触碰。我们就这样互相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听着鞋底和木地板摩擦的声音,度过这如梦似幻的十几秒。
“Good night.”
“Good night.”
在他把门完全拉上的那一刻,我就像是从梦里醒来一样。
几个小时过后,太阳依旧会升起,时间依旧在流逝,只是按照人们的规定又过去了一个365天,明天,依旧会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一天吧。但是今晚,对我来说注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夜晚。
今天是1963年1月1日,现在是早上八点,我被楼下传来的欢呼声吵醒了,因为现在是德国时间的零点,他们正聚在一起喝啤酒庆祝。
“……新年刚开始就这么吵的吗?”
“Good morning.”
“Good...mor...ning?”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But why?You said you must go back to sleep.”
“I'm so tired last night.We have new year holiday,three days.”
“哈?”
我们一起下了楼,坐在公共的餐桌前聊天吃早餐。
这是我昨天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他今天穿的不是表演用的衣服,而是休闲服,以为是裙子的也是颜色比较低调的阔腿裤,平时都披下来的长发今天也扎了一个马尾,浓妆更是不复存在。即使如此,我还是会恍惚感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早上好呀。”房东向我们打招呼。“你们不去外面和他们庆祝吗?”
“早上好。”
“我们就算了,哈哈。”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加入门外的狂欢。
“你说日语也很好听呢,不像我。”
“You heard it?I have heard Japanese for at least 10 years.But this is my first time to say it.”
十年,甚至更久。他就是像之前我见到的那样活着的吗?
在刺眼的灯光下,在人们追捧的欢呼声中起舞;再在寒冷的黑夜中,在冷漠的监视之下往返于一成不变的小路。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吗?
“Will you go back after the holiday?”
“Why do you ask this?”
“I have told you.I want to leave here with you.”
“为什么?”
“我想让你活得更自由。Live free.Live happier.Say what you want to say,do what you want to do.”
“Me?Free?”
“Yes.”
“我真的能拥有这样的机会吗?话说回来,我根本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感觉啊。”
他笑了,但是表情看上去却满是无奈。
“自由就是像我们现在坐在这里一样。”
“……”
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这样,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多久。
大概过了有十分钟吧,他突然问我:“When will you leave?”
“Ummm...Before April.”因为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安排。
“So...maybe today?”
——拜托,那怎么可能。
如果是我在和学校的同学辩论的话这句话我肯定脱口而出。
但是,这是他犹豫了很久给我的答复,我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到底思考了什么。
“OK.Where do you want to go?”
“东京……我想去东京。”
“Today?”
“因为,今天过后,我害怕自己就没有勇气了,或许一觉醒来,就发现一切只是我的幻想。”
他看起来是那么地没有安全感。这是当然的吧,我只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说些假大空的话就想让他从原本规律的生活之中逃开,而且我也不能给他任何保障和承诺。但就算是这样,我却依旧在他的眼里看见了燃起的希望。
“Calm down.Please.Listen.现在从仙台去东京的火车一天只有一班,也就是说我们最快出发也要明天了。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这样至少到了那边能有个照应。我也知道,如果我就这样把你带走,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至少,至少,让我们今晚先好好睡觉,好吗?”
“……”
在刚刚燃起的热情上泼冷水并不是我爱做的事,但很多时候就算你有再多的顾虑和考量,做出来的事情客观来说就是这样的。
“今晚我去你房间找你,我们聊一聊吧。Three days不是吗?那她们今晚也不会来了吧。”
“...Fine.”
和他聊过一会儿之后,他看起来冷静了一些。
“Wait.我去拿个好东西给你看看。”
我给他找出了爸爸从图书馆给我带回来的一本《列车时刻表》,我折角的那一页写着常磐线的每一站的到站时间。
“你看,我们到时候就一起去火车站,然后就可以去东京啦。而且你看,这本书还有这么多页呢,等我们到了东京,就可以再到其他想去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激起他的幻想到底是对是错,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些幻想的话,他的一生或许就永远地被束缚在了这里。我能感觉得出来这不是他想要的。我的每一次试探,都会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迷茫,犹豫之后的向往。所以我才会无数次地被他吸引,无数次地觉得他身上散发的美丽是那么地与众不同。东方和西方的美可以在他的身上得到完美的融合。他冷漠却热情,脆弱但坚强,自知感恩却向往自由,绝望的根中开出的却是希望的花,但这一切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矛盾,仿佛理所应当。
“你知道吗?人一旦有了梦想,被迫停滞不前的日子是很痛苦的。”他说,“你给了我‘逃走’这个梦想,却告诉我想要去实现它我还要被困在自己本来一成不变的生活里。这样的时间哪怕只有一秒也让我痛不欲生。真是残忍啊。你。”
“Call my name.Call me Yangyang.”
“Yangyang?啊……”
“Yes.Liu Yangyang is my name.你呢?店里的人都是怎么叫你的?”
“Kawasemi.Mitsuru.Number.10.客人的话,Maihime.”
“那……你希望我怎么叫你?”
“Hmm...Maybe Ten?”
“Oh...You don't want a Japanese name right?”
“Also you don't want a German name,right?”
“Exactly.OK.Hello,Ten.”
“...Hello,Yang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