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失的能力
1.哭泣 儿时因为爱哭,又长得白,我妈总说,应该把我生成女孩子。那时候倔强萌芽,强忍着,背过身,躲到墙后,哽咽着告诉自己不能哭。可是眼泪不听话,照样止不住地往外流。每当这时,我总会想到两件事,一件是赶快长大,另一件是下次绝对不许哭。十数年后,当发现自己失去了感激涕零、痛哭流涕的能力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幸运的,儿时深谙的两件事居然都实现了,并且即使知道自己的不幸,也没有一滴泪水能为其流淌。 前些年看到有人说,人生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有定额,呼吸有,一生能走的路也有,那么不用想,泪水其实也有。或许是我在太早的时候,就把这辈子的限额哭完了。再次回到儿时背对的那堵白墙时,长久地盯着面前的虚无,我发现哭泣已经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奢侈了。 忽然记得有一年,酩酊大醉,躺在路边的石阶上,和身旁人谈及往事,动情处,感到脸庞温热。用手指触摸眼角,发现有一滴泪。那个夏日的深夜,我注视着它,透过手指的缝隙还清楚地看见了一颗星,很远又很近,和泪一样,都不真实。 前些日,在放映厅二刷《路边野餐》,开头引用《金刚经》。我在春考时也写到同样的段落,大意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心皆不可得。我看到陈升唱《小茉莉》的时候,内心一阵酸楚,可是肉体却无可奈何。那时,我便有想到儿时希望快点长大的愿望,从如今这个未来去看,我是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大哭一场。 有时,总是碍于某种羞愧,某种自尊,某种无奈,某种人与人之间再也无法本质接近的防范,于是,泪水这种脆弱又感性的表现,在逐渐的理性主导之后,憋了回去,憋多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见钟情 几年前,朋友问我在爱情与其它几样事物里,会选择什么。当时我不假思索选了爱情。如今回头看,也许正是那时候对于爱情的无比看重,才会导致那时候犯了那么多的傻事:奋不顾身为了一个女孩打架;在深夜流泪;吃不起饭还要攒钱去买礼物…… 直到前些日,有朋友再把爱情与其它几样事物放在一起,让我选择。我想了片刻,甚至没有考虑爱情,便选择了事业。我想起几年前,跟一位心理老师倔强着逞能,她说了一句至今让我无法忘怀的话。她说:“但是,人都是会变的。”联系到几年里的变化,不由得心惊。 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知道一辈子漫长,却对时间毫无概念,常常能把一生一世挂在嘴边。这才没过去几年,有些事物,有些发过毒誓,甚至许下的诺言,就已经不复存在,并且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 我记得,《和你在一起》网易云里的一条热评是:“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反正一辈子也不长。”当真正体会漫长的时候,却发现漫长其实只是一种短暂。一位将近六十、很受人敬仰的老先生和我说,到他那个年纪,才发现,一辈子真的做不了几件事。 我很喜欢,三三在《开罗紫玫瑰》里写的一段话:“一个人在考量永恒之时,便是她失望的开始,只是当时她还不明白。”我把这段话写进前几天的一些感悟里。在写《卡瓦博格没有离开苏州》时,也不断想到这句话。在那篇短文里,我写道:“其实我们谁都清楚,那些秘密,几串数字,是对抗时间最后的武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在土崩瓦解。”当我在最开始就想记住那些数字一生一世的时候,其实也是我失望的开始,只是那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当我和朋友再聊及爱情的时候,居然说出了我所要考虑的很多事情。我把对一个爱情对象类比成一篇文稿。一位编辑在阅读文稿时,会不由自主去为语言打分,为结构打分,为创意、为内容打分,最后确定是否它会是一篇合格的稿件。这种合格的意识居然潜移默化地框入了爱情的范畴:一个人的家庭环境,修养,颜值,甚至契合度,都成了一种需要考虑的东西。我真真切切地记得在爱情最早出现的那个年代,在我曾经奋不顾身怀揣勇气的时候,似乎从未思量过这些东西。 我在《三朵雨云》里写的那个初恋往事,那时候真的就像王菲在《传奇》里所唱的一样:“只是因为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便开启了长达四五年的纠葛,是完全不考虑任何外在条件的状况。那时候恋爱,没有钱,甚至不优秀,也有一个她在陪伴在鼓励;每天会有一种期盼,在转体运动时候,多看她一眼。可也是那时候,很多的习性在塑造彼此。我一直和朋友打趣说,初恋那时想成为作家,而我承诺她说,我赚钱,她写作。可是多年以后,我却爱上了她曾爱的马尔克斯,我在从事写作,而她已经渺无音讯。 有一点题外话想提及:我最早喜欢上写作,是记得她曾经爱写作;她的文笔很好,我从最早就期望在某个赛场上能相遇,于是一点点便走向了这条道路。正如《开罗紫玫瑰》中说的那样,这一切不过是我失望的开始。只是当时的我,真的还不明白。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写道,曼桢问世钧,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张爱玲描述那句话的情景,是在一种心醉的情况下。在我看来,世均绝无说谎,心理学家们说一个人考虑超过半秒,说明这个人有说话的可能。那么不管是世均还是我,谈及某个人,都应该是在半秒内回答:“第一次看见的时候。” 这是一句在我心目中的话,好比王小波说:“你好哇,李银河。”它浪漫得无可附加。我在以为得到与明白一切的过程中,注定要失去脱口而出第一眼的勇气。如果让我回到多年前那个夏日,树阴下的那个少年换作是现在的我,我绝不可能在初恋之前留下那一吻。 当许多壁垒逐渐成型,说不清它的好坏,它们就在某一时刻存在于心底;也许再见面,再有某种冲动,感性大过理性,我会说:“你好哇”或者“爱你就像爱生命”。阿芙罗蒂从浪花里浮现,都有可能吧。 就在刚刚,我忽然明白了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在《钢琴家的妻子们》中写到钢琴师与第二任妻子结婚场景的时候人们所发出的感叹:“她终于得到了不再完整的他。”就像我,得到的或许不是残缺,但也绝不是最初的模样。看重过去,看重现在,还是看重未来?《金刚经》早就给出答案了:什么都没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昨晚看见兔草说,我们需要爱尔兰作家的那种细致,看似某种矫情的东西,过分追求宏大,反而像是一种偷懒。早些年,我也追求宏大,历史背景,笔触文调用一种距离感去营造大的氛围,掩饰不堪;如今注重细节,深入内心。 反观爱情,似乎也是同样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