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

未完工的体育馆

杯中冒着水汽，白色，旋转，上升，飘散。用嘴轻轻一“哈”，也喷出白色雾气。我的双手冰冷僵硬，几度不想从衣兜里伸出来。手指敲在键盘上，就像抚摸冬天的脚步。

这是在成都，天空不再是纯粹的蓝色，云层聚在一起，因盆地风少而难被吹散，因而雨水多，湿气重。离开暖气以后，虽然穿得很厚，却感觉全身上下都冷。那种湿冷，是“润物细无声”般慢慢透过衣物浸到皮肤上，钻进骨子里。

昨日凌晨一点多到家，才在成都呆一天多而已，却感觉在哈尔滨的日子已经远去，就像一场梦，醒来后记忆越发觉得模糊而不真实。

但在家却也感到虚幻，回家以后时间就停止了，时间就不存在了。这两天都由着自己睡到自然醒，不再卡着时间寝室专教食堂三点一线。只要暂时不去想寒假计划，忽然之间就觉得时间变慢了。不去想未来，当下变得虚无，回忆越发清晰，发呆成了一种极大的享受，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不想。

本来这样的状态是在火车上常有的，但此次我乘飞机回家，又是夜班，飞机上噪音极大，恐怕是坐在了发动机旁边，那种旅途中放空自我的状态便没有了。因而到家后，我一直处在一种虚无和真实之间的感觉。房间里的布置完全和以前一样，高中时贴在墙上的海报到现在还在，书桌还是上世纪的老木头桌，一抬头就能看到曾经手不释卷的书，右侧墙上贴着三年前写的便签，高一暑假剪下来的水养绿萝仍活着，虽不似新生的那样鲜活，却仍保持着生命力……我却时常感觉，那个过去在这房间里学习和生活的女孩不是我。很多曾经发生的事我都开始遗忘了，只留下一种模糊的感觉。或者不是遗忘，只觉得许多事都变得像梦般不真实。

墙上的便签纸

刚到家的那一瞬间，一股令人疲软的气味沁入我的鼻腔，那是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我走进自己的房间，这股气味愈发强烈，几乎让我瘫软。等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睡觉时，这股气味将我彻底包围，被子还是冰凉的，我疯狂地把脸靠在被子上，拼命地用鼻腔吸气，好像在寻找丢失的物品。

我又一次感觉到，记忆是一种嗅觉，不止是嗅觉，味觉，触觉，听觉，视觉……所有的感官都是记忆的组成。记忆远不止在脑海中回想过去的画面。人感受世界的方式真的太多太多了，所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回忆的大门，大门之内还有小门，小门之中又有更小的门，随意走进一扇门，就踏入回忆的瞬间。

我不知道被子中是否真的存在那晚我嗅到的气味，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洗衣液遗留的香气罢了，但那种感觉却无比真实，裹入被子的那一瞬间，就像回到了过去某个时刻。这和吃到儿时爱吃的食物一样，虽然现在可能想不起它的味道，但入口的那一刻，你会知道就是这个味儿，这个味儿会让人再次回到童年。

我开始像猎犬一样四处嗅起来，书本的气味，墨水的气味，颜料的气味，盆栽里泥土的气味，木雕的气味，厕所里的清洁味儿，厨房里的油烟味儿，饭菜的香味儿……每一次闭眼吸气时，那种熟悉的感觉立即将我包围，好像我又回到了过去，好像我从未离开。

如果时间并不存在，那经历只是一个又一个场景的组合，曾经熟悉的感觉将我拉回过去。许多事情已经遗忘，但感觉却长久存在。

这次回家，我带回了大一上写完寒假留在学校的那本日记，又终于再见到了去年暑假写完的那本日记，所有的日记本再一次汇合，就好像我生命片段的组成又连在了一起。有时我感到自己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就在日记本上了，我很少主动联系旧友，成长的过程是不断向前，不断告别，又不断认识新的人。除了家人以外，几乎难有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但当我读过去的日记时，常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我曾写过这么多人和事，若不是笔和纸记录下来的片段，恐怕许多东西早已遗忘。原来我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被我留在记忆的门里，有的门钥匙被细心保藏着，随时可以拿出开启；有的门却丢了钥匙，有的钥匙丢了能再找到，有的却再也找不到了。

写完的日记本

遗忘的人和事只是找不到那钥匙了而已，并不能否认他们曾经出现过，更不能否认曾经出现时留下的印记。东坡将人生比作飞鸿踏雪泥，印记只是偶然留下的，如此易逝，“鸿飞那复计东西”。接着他又说“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人生短暂，人生易逝，僧人已死，故人已去，旧题还在。如果生命本是这样虚幻飘渺，那记忆又有何用？生命逝去的那一天，记忆不复存在，没有人能对抗自然规律。想到如今所有在意的东西终将逝去，那么还会为之忧心为之感伤吗？

到家后的这两日我就这样在冥思乱想中消耗了太多时光，虚无感困扰着我，使我不想看书不想写字，娱乐也不想，只是一遍遍翻开过去的日记，又合上，发呆，盯着窗外看。昨日午后与外婆一起散步到附近的空土上，踩着土块石块，道路周围长着人们种的绿菜。我更加感叹《乡土中国》中所论中国人对土地深深的依恋性，即便来到城市，见到哪里有空地哪里有土壤，人们就会想去种点什么。

我和外婆一直走到高地，周围广阔一片，前方是还未完工的体育馆，八九个人与我们一样随意站在这边向那边凝望，阳光照在身上，寒冷顿时消散。我爱成都冬季的太阳，不似哈尔滨冬日的太阳，虽光芒万丈却完全冰冷。体育馆旁正在铺路修道，穿荧光衣的工人拿着铲子工作，压路车不断前进又倒退，没一会儿功夫，本是凹凸的一处便被压平，我不知道这条沥青大路要通往何处。

未完工的体育馆

去年暑假来看时体育馆只是搭了钢架，如今几乎快建成了，旁边的空地亦开始挖湖铺路造林。今日午后又和父亲一同散步到此，听他说起此地规划，何时完工，大运会何时开始，这里修啥，那边建啥，只感到时间之快。

为了看体育馆效果图，我与父亲绕长路到工地前方，误打误撞进入工地，效果图没看到，却在里面呆了好一会儿，直到被监工人员赶出。父亲调侃说怎么不建个门立个牌表示不能入内，那监工极不耐烦，只一个劲赶我们出去。直到我们走到门口，见果然立有一牌，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如有误闯，后果自负”，我和父亲大笑起来。

此时傍晚五点，若是在哈尔滨天已经黑下去了，而成都的太阳还悬在半空中，透过窗户微弱地照进我的房中，太阳开始下落，光芒也越发暗淡，这光蒙着一层云雾，因而可以直视，我看到过去的一切都在光亮中对我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