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饥饿:一部身体的回忆录》
这本书讲述的是我的身体、我的饥饿,但归根结底,它讲述了消失 和迷失,以及想要被看见、被理解的灼烈渴望。这本书讲述了我如何学 着允许自己被看见、被理解,无论这个过程有多缓慢。
我记得自己的身体被称重、测量、评价后的结果,那是一个不可思 议的数字:五百七十七磅。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已经知道羞耻为何物,但 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尝到了羞耻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一条 路,越过那种耻辱,通往一个我能够直面我的身体、接受我的身体、改 变我的身体的地方。
即便年 纪轻轻,我已经知道肥胖的女性被男性讨厌,为他们所不齿。至于男性 的轻蔑态度,我所知甚多。大多数女孩接受的教育是——我们应该纤瘦 而娇小。我们不应占地方。我们应该被看到而不是被听到,而当我们被 看到时,应该让男性感到赏心悦目,并为社会所接纳。大多数女性都知 道,我们应当消失,但这是一件需要一遍遍大声说出来的事情——这样 我们才不会屈从于别人对我们的期望。
可是,我当时只知道吃这一种方法。我暴饮暴食,因为我想,这样 我就能占据更大的空间。我就能变得更坚实,更强壮,也更安全。我从 自己看到的他人凝视胖人的眼神里,也从我自己凝视胖人的眼神里明 白,超重会遭人嫌弃。而我如果遭人嫌弃,就能远离更多伤害。至少, 我希望我能让更多伤害远离我,因为在“之后”,我太了解伤害了。我太 了解伤害了,却直到自己身陷其中,才真正明白一个女孩能承受多大的 痛苦。
我认为,我们对美的定义应该更加广泛,应该把不同的体形都 囊括在内。在我看来重要的是,女性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到舒服,而且不 想通过改变身体的任意一处来找寻这种舒服感。我(想要)相信,我作 为一个人的价值并非寓于我的体形或外表中。我在一种对女性普遍有 害、试图不断管教女性身体的文化中长大,因此我知道,抵抗不合理的 身材标准真的很重要——不论是针对我的身体还是任何其他人的身体。
当我知道自己是肇事者——或者至少是肇事者之一时,我的身体还 是犯罪现场吗?还是说,我应该把自己看作是那桩发生在我身体上的罪行的受害者 呢?
我被挖空了。我决定填补那片空白,于是我用食物建起了一个严实 的盾牌,守护所剩无几的我。我一直吃啊吃,我想只要我的体形变大, 身体就会很安全。我把我心中那个曾经的小女孩埋葬了,因为她撞上了 各种麻烦。我试图抹去有关她的所有记忆,但她还在,在某个地方。她 还是那么小,惊恐而羞愧。也许通过写作,我在靠近她,试着告诉她她 需要听到的一切。
现在,我是一个胖女人。但我并不觉得自己丑。我不会像社会期许 的那样憎恶自己,但我确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通过自己的身体生活 在这个世界上,我憎恶这个世界时常对我的身体反应过度。从理智上, 我知道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是它不愿接受和容纳我的样 子。但我怀疑,在这种社会文化及人们对胖人的偏见发生改变之前,我 更有可能先做出改变——为让人们接纳各种身体而“好好战斗”。此外, 我还需要考虑自己当下的生活质量。
我在这个不受控制的身体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我试着同它讲 和。我试着在一个只会蔑视它的世界里去爱它,或者至少去容忍它。我 试着从迫使我创造了它的那次创伤中走出来。我试着去爱和被爱。
还有一张我七岁时拍的照片。照片中,我穿着连体工装裤,显得喜 气洋洋。我小时候经常穿连体工装裤。我喜欢它们的原因有很多,最主 要的原因是它们有很多口袋,我可以把东西藏起来,而且这种衣服很复 杂,上面有很多纽扣和需要系带的地方。它们让我感到安全且舒适。在 那个时期,大概每三到四张我的照片里,就有一张是我穿着工装裤拍 的。这很奇怪,但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在一张特别的照片里,我和弟弟 乔尔在一起,他摆出空手道的动作踢我,而我试图躲开他的小脚。他从 过去到现在都精力充沛。我们相差三岁,玩得很开心。现在我们之间还 非常亲密。我们当时都很可爱。看到自己身上那种纯粹的快乐,我感到 很难过。我愿意付出几乎一切来重新换取那样的自由。
现在,我对树林里发生的事情有了更多认知。十二岁时,我没有这 些词语。那时我只知道这些男孩强迫我和他们做爱,用我不了解的方式 占用了我的身体。多亏了书籍、心理疗法和网上新朋友的帮助,我更加 清楚地认识到,有一种行为叫作强奸。我明白当一个女人说“不”时,男 人应该倾听并停止他们的行为。我明白被强奸不是我的错。有了这些新 词语,我感到一种安静的兴奋,但在很多方面,我觉得这些词语不适用 于我。我残损而软弱,不配得到宽恕。要相信这些真相并不像单单了解 它们那样容易。
我总是对他的关注持怀疑态度,总是等待他展现真实而残酷的自 我,但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他都对我很好。他稳重可靠。他无视我不 经意的讥讽,拒绝我任何想要把他推开的举动。他嗜酒,但他是一个快 乐的酒鬼——那种因自己讲的笑话开怀大笑,面带微笑睡着的人。我戒 烟是因为我年纪变大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吸烟十八年了,必须至少试 着足够爱自己,这样才能放弃这个可怕但令我钟爱不已的习惯。
不是只有电视真人秀节目才对体重如此着迷。如果你白天看了足够 多的电视节目——尤其是在“女性频道”——那么你就会享用到没完没了 的减肥产品和调理食品广告,这是一种规范身体的方式,但同时也会让 一家又一家公司的小金库膨胀起来。这些广告快把我逼疯了。它们鼓励 我们自我厌恶。它们告诉我们,告诉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我们的身体不 如他们的那么好。他们给我们提供了最残忍的愿望。在这些广告中,女 人们可以一边吃着让人恶心的食物来填饱肚子,一边保持着比例协调的 苗条身材。画面中的女人面对脱脂酸奶和低卡路里零食流露出的喜悦是 不足为信的。每次我看酸奶广告时都会想,天哪,我真想那么开心。真 的。
对女性来说,这些令人欣喜若狂的减肥食品广告和名人减肥代言都 是为她们准备的,当她们吃对的食物,遵循对的食谱,支付对的价格 时,她们就能拥有一切。 在我们的文化中,渴望减肥被认为是女性的默认特征,这意味着什 么?
正是这个女人曾经给我们带来了“过最好的生活,做最真实的自 己”的理念。然而。二〇一五年,温弗瑞斥资四千万美元收购了慧俪轻 体百分之十的股份。她为该品牌代言了众多广告,在其中一则里,她 说:“让我们在今年塑造出最好的身体。”这意味着,当然,我们现在的 身体不是我们最好的身体,绝对不是。令人吃惊的是,即使是六十岁出 头的奥普拉,即使是已成为亿万富翁、世界上最著名女性之一的奥普 拉,也不满意自己,不满意自己的身体。在不守规矩的身体之上,人们 加诸的文化含义竟有如此广泛的危害——即使我们老了,即使我们取得 了各种物质上的成功,我们也无法感到满足或快乐,除非我们同时身材 苗条。
通常,在我们的文化中,胖女人可以有很多礼貌的称谓——大美女 或者超大型大美女。她可以是圆的、有曲线的、胖乎乎的、圆滚滚的、 丰满可爱的、“健康的”、重的、魁梧的、矮胖的、健壮的、厚的。而在 不礼貌的人眼里,胖女人可以是猪、肥猪、牛、雪牛、胖子、飞艇、一 团黏物、猪油屁股、猪油桶、肥驴、大猪、野兽、胖家伙、水牛、鲸 鱼、大象、两吨笑料[5],还有一大堆我不忍心分享的称谓。
在一次去洛杉矶的旅行中,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旅馆的房间里喝 酒。在一次愉快的聊天间隙,她抓住我的手,给我涂指甲油。几个小时 以来,她一直威胁要这么做,而我却因为说不清的原因一直拒绝她。最后,我屈服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大拇指指甲涂成了可爱的粉红色, 我的手在她的手里变得柔软了。她吹了吹,让它晾干,又加了一层指甲 油。画完之后我们继续喝酒聊天。第二天,我坐在一架正飞速穿越美国 的飞机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指。我不记得上一次感受到涂指甲 油的那种简单快乐是什么时候了。我喜欢看到我的手指变成那样,尤其 是我的指甲又长又漂亮,而且我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咬它。突然,我感到 有点儿不自在,我把大拇指塞进手掌,好像我应该隐藏我的大拇指,好 像我没有权利感到漂亮,没有权利自我感觉良好,没有权利在自己明显 未遵守规则成为一个少占空间的娇小女人时,承认自己是一个女人。
在我上飞机之前,朋友给了我一包薯片让我在飞机上吃,但我拒绝 了。我告诉她:“像我这样的人在公共场合不能吃这样的东西。”这是我 说过的最真实的话之一。只有当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此深厚时,我才能说 出这样的话。然后我对自己会对这种随大流的想法买账而感到羞愧。我 对自己如此急迫地规训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愧。我对自己拒绝这么多东西 后仍感觉拒绝得不够多而感到羞愧。
但我也喜欢我自己:喜欢我的个性、我的古怪、我的幽默感、我的 善良与刻薄,以及我狂野而深沉的浪漫气质;也喜欢我爱他人的方式和 写作的方式。直到现在,在我四十多岁时,我才敢承认我喜欢自己,尽 管我时常怀疑自己不该这样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屈服于自我厌 恶。我拒绝让自己享受许多简单的快乐,比如接受我是谁,接受我生 活、爱、思考以及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但是后来,我年龄渐长,不再 那么在乎别人怎么想了。随着年龄渐长,我意识到我对自我的厌恶已经 让我筋疲力尽。我意识到,我讨厌自己,部分原因是我认为这是别人对 我的期望,好像憎恨自我是我生活在一个超重身体里应付的代价。试着 把所有噪音拒之门外,试着原谅自己在高中、大学和二十多岁时所犯的 错误,对自己为什么会犯这些错误多一些同理心。这样做要容易得多得 多。
忍受羞辱是件困难的事。人们当然想因肥胖而羞辱我。当我走在街 上时,男人们从车窗里探出头,冲着我喊一些粗俗的话,说他们怎么看 待我的身体,说我那不符合他们目光、喜好和欲望的身体如何令他们大 倒胃口。我尽量不把这些男人当回事,因为他们真正想说的是:“我对 你不感兴趣。我不想和你上床,你这副样子让我置疑自己的男性气质、 权利和社会地位。”用身体取悦他们不是我的分内之事。
人们对胖人的羞辱是真实而持续的,并且相当尖锐。数量惊人的人 们相信,他们可以简单地靠折磨胖人来逼他们去减肥,逼他们规范自己 的身体,或干脆让自己的身体从公共领域消失。他们相信自己是医学专 家,还列出一连串和肥胖有关的健康问题进行公开羞辱。这些施虐者指 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的身体是不守规矩、反叛、肥胖的——但他 们被这所谓的正义蒙蔽了。这是一种奇怪的由公民意识驱使的残忍行 为。当人们试图因为肥胖羞辱我时,我感到愤怒。
换句话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一个人觉得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很舒 服,那得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体验啊!会有人觉得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很舒 服吗?精美的杂志让我相信这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我的朋友谈论他 们身体的方式也让我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认识的每个女人都一直在节 食。我知道活在我的身体里令我不舒服,但我想要感到舒服,这就是我 正在努力的方向。我正在努力摒弃那些有害的文化信息,它们告诉我, 我的价值与我的身体紧密相连。我正在努力撤回我对自己说过的所有可 恨的话。我试图找到方法,让自己能昂首挺胸地走进一个房间,而当人 们盯着我看时,我也会回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