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会 上篇
春节的前几天,我继续在大街小巷毫无目的地转悠,时常不愿去上班。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我在屋子的柜子里翻出了棉线织成的手套和围巾,试了试有点偏小,那是阿钟一针一线手工缝出来的,针头的地方处理得很粗糙,一看就是新手的作品。阿钟是我在江城最好的朋友,四岁的时候在练琴的地方认识她,是老师们公认的天才,转眼过去快二十年,过去那些年常常和她在城南长江边的“秘密基地”一起碰面练琴,累了就像疯子一样沿着笔直的江堤奔跑,朝着江面上载着货物的船大喊,那时候感觉这座总是无人出没的堤岸真的好长,好像走到第二天黎明也到不了尽头。
六年前,阿钟考去了香港读音乐师范专业,我却落榜了,父亲希望我能继承家里的船厂,而我却希望能继续弹琴,父亲说这不冲突,我说,行,那我先出去旅行一年,回来就跟着你一起干,话还没说完,一张冰冷的银行卡就塞到了我的手上。
实际我在外面旅行了不止一年,那几年我沿着长江朝中国的内陆走去,出行几乎都是乘着破旧的客运航船,往往要几天才能到下一个目的地,我常常在摇摇晃晃的船里梦见小时候的“秘密基地”——那座保留着一些苏维埃风格的老式图书馆,自从搬走后那边成了彻彻底底的废墟场所,梦里我还能闻到那时候总能闻到的铁锈味,它伴着江水的气味,像西洋酒一样让人头晕目眩。每次梦到这些,我都会在下船后的港口寄出一封信,地址是中文大学旁边阿钟租住的一间小公寓,这么多年漂泊的我一直没法收到她的回信,只是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在武汉,我奇迹般地在一间贴满暖红色墙纸的旅馆房间里收到一封盖满邮戳的信件,阿钟的信很简短,她说:我要回来参加音乐会,还会有烟花表演,爸爸说江边的图书馆拆掉了,改成了烟花会的广场,希望到时候能见到你。
收到信件后,我像一只巡游的长江鲟鱼掉头返回,只花了三天时间就走完了过去两年多走过的路。回到江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沿江公路的一家小区里租住,一是害怕父亲把我抓到工厂工作,二是希望可以自己一个人呆一段时间,梳理一下过去两年的漂泊时光。白天的时候,我在报纸的各个角落寻找音乐会的信息,但是终究是没有结果,去了一次江边的废旧图书馆,那边果然已经被夷为平地,工地零星的工人大声说着外地话,让人摸不着头脑。阿钟没有回复我的新信件,时值二十世纪的末尾,移动网络的浪潮开始兴起,短信代替了信件,虚拟的数字排列替换了一笔一划写出的邮件,我猜阿钟若不是已经离开香港没收到信件,就是已经习惯于用彼时还略显笨重的手机和朋友联系。
和阿钟的相遇很突然,那是一天中午,我照例来到小区楼下的便利店购买廉价的烤香肠和饮料,当我在柜子之间来回踱步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地把头转过去,可能是我的反应过度,阿钟被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我尴尬地把手放到不锈钢货架的栏杆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约阿钟晚上一起吃晚餐,她却坚持要去江堤的公路上走走,起初我有些不情愿,年底的寒风凛凛,虽然大雪未至,午后甚至能见到太阳,江风却依旧会把最潮湿的寒意浸透进干燥的皮肤里,真正改变我意愿的是阿钟带着某种奇怪的口吻和我说,她要顺道带我见她的一个正在江边的烟花广场考察工地的钢琴老师。
计程车在那个飘满黄土的工地前面停下了,刚下车就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戴着黑框眼镜的高个子男人,阿钟跑上前去,挥舞着手臂打招呼,我也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阿钟用流利的英语向他介绍着我,然后他们就交流一些晚会的事宜,糟糕的语言天赋让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是不断地朝两个人微笑点头,不久之后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矮个子来找他,他就向我们道了别,又钻到黄沙飞舞的工地里去了。
沿着江堤走的时候,我停下来指着那片工地,说,就是那里吧,我们以前练琴的地方,你看,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好像被变了一个魔术,一下子消失了。我转过头看她,阿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根棒棒糖,正打算拆开,她把头转向我,看了一会,却不说话。直到我们走了好久,前路被一块破旧的铁丝网栏杆拦住时,她才把手指向那个已经远到几乎看不见的工地,对我说,那是我的主意,你相信吗?我扑哧一下,差点笑出声来,你能有这本事,我不相信。她说,这是高老师的一个project,这不是庆祝香港回归嘛,他想在大陆一片临水的地方办这场晚会,我就觉得我们从小一起玩的这块地方真不错,就推荐给高老师了,没想到很快学校和江城的市政府谈妥了,在这边专门为我们的表演建了一个广场。我问她高老师是不是就是刚刚那个穿风衣的男人,她点点头,然后摆摆手示意我们掉头朝过来的方向走。
那天离别的时候她写给了我自己的手机号,还告诉我烟花晚会大致定在今年的最后一天,到时候到了场地和她打电话联系即可。我边跟她挥手道别边在心里盘算着日子,大概是只有一周了。回家之前,我先到市里最大的商场里买了最新款的手机,从那张银行卡的流水条来看,卡里的余额已经所剩无几了,在这个通信还未普及的年代购买手机确实是一件奢侈的行为。导购小姐跑上跑下开完发票又带我去附件的一间小营业厅办了手机号,安装上那个小小的芯片,我把笨重的手机装进随身包里,空空的包就一下子沉了好多。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纠结该不该联系阿钟,怕打扰她排练,但实际是内心还有其他的想法。过去的旅行像是对我之前人生的一场漫长告别,我不再去思考成为演奏家的梦想,也忘掉高考失利的痛苦,和阿钟的联系也只是出于多年的友谊,我每离开故乡的一步都像是为新的未来谱出的低沉的前奏,可未来是什么,却没人看得见。晚上关掉灯之后,我觉得自己躺在江边满是石子的河岸边,冬夜冷得可怕,我的身体却炙热无比,触手可及的江面,船只三两,风平浪静。我想走,好像若是不走,我便要化成喷发的火山,然后变成灰烬快速消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可河岸的尽头依旧是河岸,掉头,我唯有掉头,一股脑地钻进江水里,忍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在危险的货船之间游走,慢慢地,江水居然逐渐从冰凉变得温热,河床下的植物长出密集的枝叶,像母亲的手把我轻轻托起,于是我终于伸出脑袋,看清了不远的对岸,是一片幽静的山谷,萤火虫的光照亮着两边峭壁的奇峰异石,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和檀木的清香,我遨游在这样的宇宙,鸟鸣、猿啼、水落、冰凝,成为最和谐的音乐。
早晨醒来,神情恍惚,好像还游荡在梦里的场景里,但总觉得不对劲,原本四落在房间里的垃圾被收拾地干干净净,房间里飘荡着消毒水的气味,屋里来过人。我心头一紧,侧过头,就看到父亲母亲坐在客厅沙发的背影。令我意外的是父亲出人意料地很客气体贴,把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并递给我一瓶从小最爱喝的椰子水,然后从西装夹层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给我,我原本以为我会逃离那个地方,一个箭步消失在父母面前,但我还是带着那么一丝困意,低下头拆开,居然散落了一地照片,我捡起一张,画面里我在在一个早已遗忘的火车站,背着单肩包朝检票口飞奔。
来造船厂上班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个自家的产业居然离那块烟花晚会的场地那么地近,我常常拖着脑袋在父亲办公室的窗台上想,小时候发疯般在河岸边奔走的一幕幕,也许经常被我父亲目睹。在办公室的无聊日子里,我开始主动给阿钟传简讯,她回复地总是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忙于排练的人。我给她描述那天的梦境,在短信里来来回回删改了好多次,总觉得用词不够精确生动,忙活完发过去,外面昏黄的夕阳都照在了办工作上。令我意外的是,那天等我吃完晚饭,她也没有回复我,我怅然若失地骑上自行车回家,绕过公园,崭新的布满花卉的广场上没有排练的人影,这硕大的寂静在夜色里有些可怖。收到她的回信时,我正赤裸身子在浴缸里泡澡,我把手机放在浴缸旁的凳子上,免得错过阿钟的消息,她的回复很简单,只有几个字,她问我:你能看到你的未来吗?如此怪异的问题,出现得不合时宜,但却又像是阿钟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能问出来的。我不知该怎么回她,索性把手机丢到一边,闭上眼,我让身体更深地沉浸在略微有些高的水温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是在梦里的长江里游泳时的体验——无数温和的水分子渗透进敏感的肌理,血液聚集到大脑,我能感受到自己蹿红的双颊,炽热的太阳在冬夜升起,为我照亮光明的前路。手机又响了,我伸出潮湿的双手去拿,阿钟又传来一条信息: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这像是一句追问,它坠入我宽敞的浴缸,像一袋味道怪异的中草药。我迅速地在手机上打出一个字,想,短信传出,我手中的手机第一次响了起来,“叮铃叮铃”的来电声回荡在空旷的浴室,是阿钟来的电话。
阿钟在电话只说了一句话:烟花会上会有一个小型的分享会,我帮你报名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挂断了电话,我呆呆坐在水温渐渐下降的浴缸里,思绪在水蒸气里走着迷宫,却处处碰壁走不到终点。她为什么问我如此怪诞又宏大的问题,这又和烟花会上的分享会有什么样的关系,说到分享会,我曾经在高中的社团参加过一场简陋的分享会,无非是十几个人围成一圈各讲各的故事,虽说各自相似的经历聚集在一起可以抱团取暖,但几乎可以说是无聊至极的活动。在眼前层层叠叠的水汽里,我内心的思绪从分享会转到了阿钟最初的那个问题上:你想知道你的未来吗?
睡之前,我躺在卧室落地窗边的躺椅上,看到父亲藏在花园的一角,一只脚踩在铁树花盆的边缘,嘴里叼着烟,和妈妈聊着什么。我时常觉得时间是奇怪的东西,就像在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十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房间,我向下俯视着父亲,他在大声咆哮,听不清,但我知道无非是关于生意上的事情,妈妈则背过去抹着眼泪,那年洪水肆虐,广播里重复播报长江堤岸的情况,那时候我时常感到担忧,我觉得他和妈妈的造船厂也在修建一座不那么牢固的堤坝,或许某一天,生活的洪水就会把它冲垮。我还记得那时我总怕黑夜,不过这应该怪阿钟,她给我讲过一个有些惊悚的故事,说是一个住在她们巷子里的老人,有一天早早睡下,可是半夜起夜的时候发现自己漂在一个竹筏上,四周是没有边际的水,她吓得四处乱动,就掉进了水里,还好被半夜经过的渔船救上了岸,清醒之后她和渔民讲了这个离奇的遭遇,至今也没人能解释这个怪诞的都市传说,它进入我和其他一些幼稚的同龄人的梦境中,成为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开始将故事里的水和我梦中的长江联系在一起,那天夜里,我在江边醒来,一切那么真实,好像现实中本该发生这样的穿越,可我跳入江流,像怪谈故事里的人物般抵达仙境的事,或许有另一种解释:那天我可能在冰冷刺骨的江面上失去了知觉,于是我的灵魂脱离了肉体,随着气流上升抵达天国,而真实的我早已经沉没到堆积着尸骨杂碎的河床之上了。想到这,被厚重被子包裹的我的身体无意识地颤抖起来,我盯着窗外开始飘下的雨,花园里没了人,周遭安静至极,大家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