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香--荷香
田田莲叶间,清波绿映红。亭亭静植中凝载着颗颗圆润清露;香远益清处挥洒出生命的精华。纵菡萏妖娆,一朝凋零,不过焦黄卷缩,莲叶残破。待轻轻铺展干涸的莲叶,可否闻到清隽依旧,回甘愈浓。
雨水仿佛被用慢镜头处理了,清晰而悠然地从天空丝丝坠落,轻轻巧巧地敲击出悦耳的滴答声,这样温柔的力度让鸟雀也大胆起来,在雨帘中淘气地穿梭扑腾,发出欢快的啾鸣,应和着叮咚的乐章,让原本舒缓的旋律平添了几分跳跃。温度是近来难得的凉爽,将窗户开得大大的,拉上窗帘,扑回床上,滚上半圈,140支的埃及长绒棉被套裹出缎面般的亲肤舒适,顺着爽滑的床单长长地舒展胳膊,庄生晓梦迷蝴蝶,舒服~
“嗞~嗞~嗞~”突然,刺耳的电钻声以强势的姿态压过雨声直刺入耳,扎得眉毛与心脏一同紧缩起来,努力在电钻声的间隙中辨别雨滴的声音,“总想看到有一个人能陪伴在你身边我们才能放心……”“他对我说,让我别学你,到现在都不结婚,拖大了年纪……”“什么不想结婚,不过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结婚……”“孤独终老”“孤独终老”……这四个字仿佛一种远古的诅咒在脑海中不停吟唱,明明每一个字单开来都已经很可怕了,为什么会有人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整体,好像嫌这样的力量翻倍还不够似的,再为它配上“晚景凄凉”作为合作伙伴。
惺忪朦胧间仿佛看到几十年后,年老的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已然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但意识却依旧清晰。护工厌烦了我每晚因病痛而挣扎闹腾,一到要休息的点就用布条将我绑在床上。我拼命挣扎、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布条随着我的挣扎越勒越紧、越勒越紧,深深地陷入干枯瘪塌的皮肉,留下道道裂口的红痕。屎尿不受控制地流出我的身体,在挣扎间沾满全身,护工嫌恶的目光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许多年前,奶奶向彼时还在上学的我描述的爷爷病重住院时,有一天晚上她被痛苦的呜咽声惊醒,看到陪夜的护工捆绑着爷爷的那个场景我永生难忘。风雅刚正了一生的爷爷在临终前曾遭受过这样非人的待遇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甚至不敢去想爷爷当时是否还有一丝神智。奶奶说,还好我发现了,不然你爷爷不知道要受多少罪。是啊,还好当时奶奶陪着爷爷,可是如果那个人是我呢,届时父母已经先我而去,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没有人能出面阻止这一切,没有尊严地残喘至生命的终结,该会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当有一天父母离开,这世上将再无人与我真正相关,我努力伸出去的手再没有人会握住,再没有一颗心会真正在乎我是否活得还好。失去了与世界联系的支点,周遭的一切都逐渐褪色,人、事、物的轮廓线条逐渐断裂直至全部溶解消散,偌大的灰暗虚无天地间只剩下一个我。寒意顺着背脊蔓延至全身,我冷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双臂抱膝蜷缩成一团。
年幼时,每次学校组织去春游都会走过一条小河,河道两侧是黑瓦白墙的人家,一条条的木门板似乎从来没有归位过,总是斜斜地倚靠在白墙上。每次当我们手牵着手、整齐列队地走过,那洞开的门户里,总会有人与我们的脚步产生共鸣,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含笑望我们一眼。还有一些年纪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会跑到门口,扒着门沿儿,小脑袋像向日癸一样跟着我们行径的路线旋转。昂首挺胸地在他们的注目礼中走过,每当我忍不住好奇地回头,就会发现他们依然盯着我们的背影不曾离去。
我看着他们时,他们也看着我,在他们的眼里我们是什么样儿的?我眼中的他是一个或者两个人,他眼中的我们是一支队伍还是某一张面庞?是我们能记住他,还是他更能记住我们?他看着我们时是怎样的心情,是好奇,是羡慕,还是同情?他想成为我们吗?我倒是有点想成为他,想试试从他的角度去看我们,去看我,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拉姆齐夫人说,莉丽必须结婚,敏泰也必须结婚,她们都必须结婚;她坚持人们必须结婚,人们必须生儿育女。倔强的莉丽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她所敬爱的夫人硬要自作主张把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命运强加于她,她偷偷猜想或者拉姆齐夫人胸中隐藏着某种秘密,人们有了它,才能使世界继续存在下去?实在不该以阴谋论的调性去揣度这样一位为家人、为朋友付出了一生的夫人,婚姻在她眼中应该是幸福的,她才会想让自己最爱的孩子参与其中。敏泰如她所愿地结婚了,可是也因此送了命,在本该最美丽、最风华的年纪;莉丽依然是那个倔强的莉丽,倔强地独自画下了曾经、当下与未来,倔强地独自缅怀着她最敬爱的夫人。
这个看似显而易见的选项到底为什么无可怀疑。波伏娃说,一切都使少女确信,让自己成为男人的仆从是符合自己利益的。阿加莎说,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甚至可以享受这一切。很少有什么事比做一个接受者和欣赏者更令人向往的了。在他把他的餐盘嗖的一声从窗口扔出去时;在她盼望他说些什么,他却默默无言时;在她感觉到他的思想像一只举起来的手一般,遮蔽了她自己的思想时,她或许早就隐隐有了意识。只是在那样的几十年后,坚持似乎已然成为一种信念,一种已经忘了原因,却因着本能遵循的,与诅咒同源、必须敬畏的存在。毕竟,只有当它是一种不可撼动的规则时,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现状,否则,那些已然做出的妥协又算什么。
独自坐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除了头顶的一盏日光灯照亮了我所坐的地方外,两侧的过道都是无尽的黑暗。整层楼似乎都空了,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均匀轻缓。当这一天比我想象中的更早到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慌。
晚上回到家,坐在化妆桌前摘取并不常戴的隐形眼镜,却发现怎么都摘不出来。努力稳住有些慌乱的情绪,找出眼药水滴入眼中,试图增加眼球的湿润度,从而方便镜片与眼球的分离。可是反复几次之后还是取不出来,最让我害怕的是在摘取过程中,眼球开始红肿充血,眼白的部分甚至整个鼓了起来,呈现出水泡的形态。
不行,不能再试了。做出决定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拿起手机拨下120,拨号过程很顺利,并没有出现梦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正确拨出这三个数字的情况。电话接通后,向120中心的工作人员简单介绍目前眼睛出现的症状和步行去最近医院的时长,得到可以自行前往的答复后,进一步确认该院夜间是否有眼科急症。中心工作人员联系医院后,我立刻收拾病历本、医保卡等必须物品,披上一件本就准备要洗的外套出发了。
当初买这套房子时,考虑的其中一个因素就是离医院近,将来家里的老人有个什么病痛的方便照顾。没想到老人们还没用上,倒是先便宜了我自己。步行7分钟就到了医院,进入急症大厅后,瞬间安心了,反正人都在医院了,我就是这刻心脏骤停应该都来得及救回来。到分诊台向医生说明情况,测了血压、脉搏与体温后,医生给了我一张急症挂号单,告诉我去楼上等一下。
许是晚上没什么人来看眼科的急症,整个楼道内只有我一个人,值班医生据说巡房去了,马上回来。我静静地坐在走廊里,拿着那张挂号单,看到上面写着:心理评估:平静,意识:A(警觉)。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好心情地拍照发了条朋友圈,配文“一个人挂急诊,并有想象中的恐慌,我想我可以应付(笑脸)”。
医生急匆匆地过来,边走还边在对讲机里说,“今天手术后的那把手术刀放在……”手术刀?不会的、不会的,摘个隐形眼镜而已,不至于。我连忙站起来,跟医生打了个招呼,在他的示意下跟着进了诊室。
“怎么了?”
“隐形眼镜取不出来,眼睛充血红肿了。”
“哪只眼睛?”
“……两只眼睛。”
“都没取出来?”医生有些不信,“你确定?”
“我确定,我在家里的镜子里看见它们了。”
医生让我把脑袋搁到仪器上,观察了一会儿,“确实都还在,你眼睛现在充血有点严重,我先给你眼睛里滴点麻药镇静一下,你别紧张啊。”
“好的。”
过了几分钟待麻药生效,医生再次让我把脑袋放到仪器上,对着仪器里的光点睁大眼睛。有了麻药的辅助,眼睛明显没有那么敏感了,可以很轻松地面对医生带着医用手套的手指一眨不眨。试了几次后,也还是摘不出来,医生嘟囔了一句,“你这镜片贴得还真牢,真不好摘。”
不知道是麻药作用还是医生都到位了我更放松了,心血来潮地跟医生玩笑,“您可别这么说,回头我再一紧张,更不好摘了。”
没想到医生被我搞紧张了,一个劲儿安慰我,“别别,你可别紧张,放松,放松啊。”
我只能哭笑不得地反过来安慰医生,“我不紧张,我不紧张,您别紧张,没事儿,反正就我一病人儿,您慢慢来,不着急。”在这样互相安慰的和谐气氛中 ,医生终于用棉签帮我把隐形眼镜取了出来。
朋友曾说,伴侣就是那个和你一起打台球的伙伴,真正上台玩的其实始终只有你自己,但你知道那个人就坐在你身后,所有的便是那份心安。
当再怎么费力都听不清那悦耳的雨声啾鸣,打开窗户的理由已然消失,不如且关上,待到秋阴不散时,留得枯荷听雨声。

迎着轰隆雷鸣,赏着雨打莲叶,朵颐湃凉的西瓜,岂不快哉;点燃一支香,沏上一壶茶,在沉香中品茶香何尝不妙,若在茶盘边摆再上几朵含笑,则又添一重趣味。空山新雨后,在苍翠竹林中挥毫泼墨该是何等风雅;清晨海滩边,读着书、喝着莫吉托,其中沉静开阔非亲身体验不可道也。既有“品”之一字,本就不可避免地掺杂了人心喜好,所谓中意、不中意本就是品香人的意趣。果之酸甜、花之暖融、叶之清冽、木之沉静、土之沁心、墨之浑厚、海之开阔……哪一种不是自然妙趣,哪几种的组合又不是浑然天成,笔补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