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兮
阿爹为太史令家的谋划,一朝废于卫君。 一 那天,我正在史馆阅读起居注,没注意馆里来了一队人。直到一个声音响起:抬起头,我看看。
当时我正看的起劲,就摆摆手:“别闹,这段正好玩。” 来人一听,竟也凑过来,和我一起看起来。 我一扭头,见一个锦袍高冠的年轻人,眼睛里满含威严又好奇的目光,竟是新继位的卫君,慌得我赶忙跳起来行礼。 卫君却没理我,他正被满案的书简吸引了,但似乎又在犹豫,逡巡良久,才问,“这就是起居注?” “是的,这是上代卫君的起居住,臣正在整理。”我一面回答,一面观察他的脸色,心中微觉不妙,卫君看起来很有兴趣,万一他说,给他看看怎么办? 起居注记录国君的言行,为保证史书的公正,千百年来,都不许国君看。 可他真要看,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最简单的方法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嚷嚷:“主公想看起居注,就先取微臣的脑袋吧。”这一嚷,必得声泪俱下,这样他就不好意思看了。 但也可能,他觉得实在没面子,就真要了我的脑袋。“那我也只好认了。”我沮丧地想。 我正满脑袋胡思乱想,忽听卫君说:“就是你了。” “谁?”我愣愣地问。 “你,”卫君瞪了我一眼,用君王杀伐决断的腔调说,“你以后就是寡人的左史。” 说完,他再不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但很快又停住,问道:“你叫什么?” “司马樱兰。”我失魂落魄地回答。 我叫司马樱兰,是卫国太史令司马家的幺女。 七岁那年,父亲司马炽叫仆人带我进他的书房,我诚惶诚恐,因为在记忆里,那座黑暗的书房里,游荡着,据说是我司马家两百多年不愿沉睡的幽灵。 我几乎是双手着地,爬过高大乌黑的门槛,还没抬头,先闻见一种独特的气味,似乎有墨香、草木香、龙诞香,混合在一起,钻入我的心脾,我抬起头,很快找到气味的来源,那是放在两丈多高的架子上,一捆捆黑色的竹简,而十几座相同的木架,宛如撑天的大木一样,将那间高大书堂的空间,占去十之有九,只剩下窗前,一副案几,在唯一光源的照射下,光滑如脂,油亮可鉴。 我的父亲——司马炽,侧身坐在案几前,迎着射进屋内的阳光,成为一副黑色的、削瘦的剪影。 在确认房间里并没有藏着我祖先的幽灵后,我的惶恐立消,天性里大胆的一面,像落水的球一样浮出水面,我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 “阿爹,阿爹,我们去放风筝吧。” 阿爹扭过头,脸上带着笑,他问我:“兰儿喜欢读书写字吗?” 我摇摇头,严肃地告诉他,“阿爹忘了,兰儿最喜欢的是吃肉、放风筝、踢蹴鞠、五子棋……”哎呀,我的手指头都要数完了,这世上竟有这么多我喜欢的事。我一定要让阿爹记住。 阿爹听完,拿过一副竹简,对我说:“这里面藏着更好玩的东西,兰儿想知道吗?” 我好奇地打量着,它由两条朱绳将十几根竹简串联编起,卷的像阿娘做的花卷,里面会藏着什么呢? “兰儿不知道,阿爹您说。”我乖巧地问。 “这里面啊,藏着一个小怪物,它叫‘逝’,小孩子看不见,只有长大了才能看见。” “那阿爹一定能看见了,它长什么样啊?” “它啊,长得像一条小蛇,长长的,一直在你身边,有时候跑的很快,有时候又很慢。” 原来竹简里藏着小蛇,我瞪大了眼,“阿爹,我也要看。” “兰儿会看到的,只有我们史家的人,才可以抓住它。” 瞧,你大概明白了,我是怎么被我家老头子忽悠上贼船的。 我叫司马樱兰,七岁随父亲学史,十五岁,父亲说我已遍览天下书籍,天文、地理、历法、音律,都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天哪,老头子知不知道这话,多打击一颗骄傲又脆弱的少女心。 十七岁,我进入卫国史馆,开天下诸国,女子进入史馆的首例,开天下诸国,女子进入史官年龄最小的首例。我恨死齐国了,他们有个神童,据说十岁即出口成章,十三岁即入史馆。要不是他,我当可横笔立马,横扫天下须眉男儿。 二十岁,咳,咳,我还在史馆,嗯,事情就是这样的,我人生的巅峰发生在十七岁,自此,如江河日下,不值一提。 有时候,我对着满屋的竹简,想,以史家笔法记,我以后几十年的岁月,唯一字可表:卒。 二 那天,在史馆,我遇到卫君。 此时,他刚登基,对上代君主留下的臣子又不放心,就把原来的左史,遣去洛邑太史府学习了,名曰“学习天下典章”,但左史之位空出,他又极慎重,亲自来到史馆选人,准备找一个机敏有才干的,但似乎只是溜了一圈,就手指一点,点了正缩在堡垒里,看的兴高采烈的我,为左史。 周礼有记:王举必书,左史记事,右史记言,左史追随国君,记录国家大事,君臣言行,国君取才,自然十分慎重。 我被卫君亲点为左史后,同僚们纷纷来祝贺,说我是机敏能干,德才兼备,才被主公一眼看中。其实,我听得出,他们真正想说的是,还不是靠着你爹是太史令。 我很想冷笑两声说:本姑娘能成为左史,有一点,你们一辈子也赶不上,那就是,我是女人。 如果我是国君,也会选个男左史跟着。 嗯,就是这样。 三 大殿的龙诞香已燃到第三根,这场厅议还没结束。我揉了揉酸疼的手指,白楞了那个正滔滔不绝的大夫一眼,又无可奈何地继续记录。 五天前,周天子派来了使臣,称西戎又在西境为患,天子命卫国派出军队,讨伐西戎。 天子征伐,本来天经地义,但此时卫国也有自己的想法,从商代开始,西戎就是大患,历代有作为的君王,都曾大举征伐过它,但等大军一退,就野火复燃。 所以卫国输兵周天子,也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而且不知多少卫国士卒,会因此丧于西境。 廷议一直很热烈,从早晨持续到午后,我正笔走龙蛇,忽听见主公说,散了吧,明天再议。 我吁了口气,盘算着终于能回家吃饭了。 “左史,你有什么意见吗?”主公突然问道。 左史除了记录言行,也有为国君提供意见的职责。我忙把笔放下,起身一礼,又抚了抚衣冠,装作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却在绞尽脑汁,这样的大事,这么多公卿大夫都讨论不出结果,我一个小小的左史能提供什么? “臣以为,卫国出兵,就算平定西戎,也只解一时之急……” “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别的。”主公淡淡打断我的话。 “……”我吸了口气,我这人有个毛病,平时脑子里没想法,按阿爹的说法,心眼没有核桃大,但却善于急中生智,随机应变,这时在卫君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我忽然灵机一动,反问道:“请问主公,自我武王建立周朝至今,近四百年,周边各族不断叛乱、平定,又叛乱,又平定,为何只中原地区固若金汤?从未有谋反之事?” “哦?为什么啊?”主公显得很有兴趣。 “因为周公创立的分封制度和礼仪制度。”我昂起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内回荡。 “昔日周朝初立,疆土广大,但天子座守西域,无力羁管。而分封制的创立,使诸侯国能代替天子镇守疆土。譬如当时东境,还不服周朝,但天子将其赐给姜子牙大夫后,姜大夫很快领兵收服此地,并建立了齐国,从此,齐国永镇东方,成为周王室最坚固的梁柱……” “寡人明白了,左史大人是想建议天子在西境再分封一个诸侯国。”以卫候的聪明,自然很快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这确比输兵西境,更为妥当。” “嗯。”主公点点头,忽然笑道,“看来这个左史,寡人没有看错。” 我忍住得意,小心地道:“左史谏言,是臣的本分。且臣之建议,只是草议,是否妥当,该封谁来镇守西境,还需认真考量。” “左史大人,”主公停顿了下,用温和的声音道,“虽然是女子,却并无一般女子的骄矜任性,倒胜过寡人的一些卿大夫。如此品性,寡人倒也好奇,难道是因为生于史学世家的缘故?” 我愣了下,没想到主公会突然评价我,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回答了,是啊,生于史学之家,是好,还是坏呢? “你看这外面,是春天了吧。”主公忽然道。 “哎。”我扭过头,看见窗外,一树玉兰正亭亭玉立。 “寡人看过史书,从不见史书记录这样美的春色,司马炽这个老头,误我左史啊。”主公悠悠道。 “什么?”我心想,却没敢问出口。 那天的廷议,就是在主公一句没头没脑的感叹中结束的。 四 司马炽这个老头,就是我阿爹,卫国太史。 老头子一生谋划,尽废于卫君一言。 史官分为两派,一派是在史馆里整理史料,编撰国史的,这一门派讲究通晓古今各国历史、并兼备天文、地理、律法等知识,能总结教训,微言大义,为后世留下青史,按我爹的说法,是史官的最高境界。还有一派,就是我现在干的,专门跟在国君后面,记录他和大臣的言行,察言观色,陪笑陪聊,按我爹的说法,刀笔小吏,不值一提。 而史官的最高职,太史令,皆出于前一门派。 我卫国司马一家,本为周王室史官,其中一个支脉,被派到卫国,以“监督”国君的言行,两百年来,卫国太史令一职,皆逃不出我司马家的手掌心,只是到了我这一代,因种种苦不堪言的原因,我,一个女子,肩负起了延续司马家两百年传统的职责。 我阿爹对我苦心培养,不惜冒天下大不讳,将我送进史馆,与一群愁眉苦脸的老头子为伍,就为让我成为太史令,不料,一生谋划,都误在卫君一言。 五 太史令府邸的春天姗姗来迟,我看见海棠花开了,就把它搬到二哥的院子里,想着他出去演武该回来了。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司马晋,老实忠厚,孝敬父母,每天深夜苦读,早上又闻鸡而读,但三天背不出一篇百字文。 有天,负责天文历法的刘丰老头,兴高采烈地来找我爹,说我爹给了他送了个好徒弟,那些天文一样的的历法算术,我大哥看一眼就会,简直是个天才。 阿爹喝了刘老头的一杯酒,将沉默的目光移向二哥。 我二哥司马谈,不爱笔墨,爱刀弓,他十岁那年,父亲将两根藤条生生打断,也没能让他放弃成为一个武士的梦。 在二哥的床前,父亲背过身,说:“谈儿,你若不能去做史官,司马家,这一代就再无人了。” 那一刻,我从没觉得父亲这样苍老,但二哥裸着伤痕累累的背,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等父亲走了,我问他:“二哥疼吗?”二哥忽然扭过头,对我裂出一个大大的笑。我也笑起来,二哥不疼,二哥从此以后都是这样,笑的像海棠花般灿烂。 武士需要冬季演武,但在春季上巳节到来前,会回家团聚。 那天,主公出游踏春,跟随的是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他一个眼神飞过来,我忙说,臣明日家中有事,抬脚溜了。 正巧,二哥那天也回来,当时,我正在堂上和一个小丫头吹牛,二哥大踏步走进来,伴着环佩与长剑的叮当。 “兰儿,我回来了。”二哥声音洪亮。 我一回头,看见我盼望已久的二哥,不,不,是一个陌生的武士,跟着我的二哥,进了客厅。在他踏入院门的一刻,满院的春光,忽然黯然失色。 呀,他是怎样的英俊,那冷静又清澈的目光,像冬日冰凌上耀眼的的光芒,那高大的身躯,像蓝天下的昆仑雪山。 我正在胡思乱想,二哥捅了我一下,笑嘻嘻地问:“看什么呢?” 我这才回过神,心像十几面小鼓一起敲。 武士是二哥的朋友,叫赢绩,是西垂秦族公室的子弟。 周天子最终决定,利用赢姓宗族打击西戎,赢姓世居西北,长期与西戎混居,对西戎的民风、军事非常了解。为平西戎,天子给了秦族七千军马,秦族同心协力,击溃西戎百里,暂时平定了西戎之患。为奖励他们的功劳,天子将他们的首领——秦公封为西陲大夫,虽然,他们依然不是周天子的诸侯国,但秦公却早向往中原文化,加封不久,他就立刻派出一支使团,前往中原诸侯国学习先进的礼法制度,卫国就是其中一站。赢绩正是使团的一员。 我的哥哥是在演武时认识赢绩,两人习射结识,相谈倾心,哥哥就请了他来家中做客。 他们说的都是边疆风土,军旅之事,我一句也插不上,哎,第一次觉得,不懂军旅真可怕。 我叫厨娘做了最拿手的点心——樱花酿,并放了兰花,叫他们拿上去,就说,是司马樱兰的手艺。不知道他会不会记住这个名字呢。 六 三天后,主公正式在大殿接待了秦的使团,虽然他们不是诸侯国,却是周天子的功臣,主公用了很高的礼仪接待。 私下里,主公对他的臣僚说:这些秦人,现在是没有封国,没有爵位,但他们居于西陲,早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位秦公又如此好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在编钟与丝竹的乐声中,我又见到赢绩,他身穿礼服,表情庄重,进退有礼,我知道那帮大臣们,早在议论,说他们是西陲养马的部落,向来没有教养,如今看,这样谦谦有礼,倒胜过我们卫国的的很多贵族。 因为满堂贵胄,我就只能坐在很末的位置,百无聊赖地随着音乐,一会板着脸,一会低头吃饭,一会随声应和。 酒宴结束后,使团陆续退出,赢绩走过我的身边,依旧目不斜视,但嘴唇却动了动,我噗嗤一笑,他在叫我的名字——“司马樱兰”。 那天,主公忽然问内侍,秦国的使团最近在干什么?内侍回他,在官员带领下,参观各处官舍,又说明天会去史馆。 主公一脸惊讶,说本来以为这些秦人只会关心军队,想不到还对国史有兴趣,于是把我叫过来,让我去给使团介绍史官制度,还笑着说,别让史馆那群整天板着脸的家伙,把秦使吓着了。 于是,我第三次见到赢绩,作为国君的特使,我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思维活跃,妙语连珠,将秦的历史与各国关系,娓娓道来,又讲述了史官制度的由来,各国史官设置,尤其是一脉相传的史官传统和精神气魄,讲得自己差点眼含泪花。偶然一瞥,见阿爹站在一旁,看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和嬴绩终于能说上话,他说他会向秦公奏明史官制度的重要,秦也会设立史官,记录本族历史。从此,秦人的事迹,也会有文字保留、传承。 他问我,在国君身边做左史,是不是很好,能学到很多东西?哎,这些好学上进的秦人啊,我小声说,一点也不好,其实我想用史家的笔,去记录别的东西。 “记什么?”他有些好奇,“什么还能比国君的言行,战争的胜负更重要?” 我沉默片刻,告诉他,我想去记录那些一诺千金的游侠,虽布衣草鞋,却志在天下的游士,沟通各国物产,又精明强干的商贾…… 三月初三,上巳日 这是春天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卫国人会在这天,去淇水边用香草沐浴,祛病除灾,祈求新的一年,平平安安。 二哥说会约赢绩去淇水边饮酒,我立刻赖上他。 春光明媚,淇水两岸,绿树成荫,繁花似锦。 我们一起走在河岸边,春风拂过,带来女子婉转的歌声。 “这是卫国的歌吗?真好听啊。”赢绩赞叹道。 “是卫国的歌,名叫《木瓜》。” 赢绩欣喜地听着,那歌声断断续续,我便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赢绩笑着说,“你唱的真好。” “只是好吗?”我笑嘻嘻地道,“按照我们卫国的规矩,主人给客人唱了歌,客人也应该还礼,要不,你也给我们跳一段秦地的舞吧。” 赢绩微微一笑,扭头望着淇水,却给我们讲起秦地的辽阔,与风物的豪迈。原来秦国境内还有雪山,雪山之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和我们中原人不同,秦人爱吃油水汪汪的羊肉泡馍。 我听的不禁入了神,原来天下这么辽阔。 西方,赢绩的家乡,我能去看看吗?我忽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八 阿爹说,人生有聚有散,再难忘的相会最后都要离别。 在到访一个月后,秦国使团要离开了。 我知道早晚有这天,可当它来临时,还是心如刀绞。 因为赢绩要走了。据说下一站,他们会去郑国,然后是宋国、齐国、鲁国……但最后,都会回到那个遥远的,我看不到的西方之地。 那西方之地,究竟在哪啊?我登上朝歌的城墙,尽力远眺,可看见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临走前,主公在宫廷的大殿上,为使团举办欢送的宴会。内侍说,秦人会用一段舞蹈,回报主公一月的尽心招待。 我环视了一下使团,没看到赢绩,他在哪? 忽然,鼓声隆隆,随着节拍,一位高大健硕的舞师左手拿着乐器,右手执一根五彩缤纷的野鸡毛,领着一队舞者,来到高台上。 阳光灼烧着我的脸庞,让我不知何语,那舞师,正是赢绩。 太阳正在中天,公廷四周旗幡招展,他踩着隆隆的鼓声,跳起秦舞,起伏转腾,如猛虎,似骏马,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高大壮阔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寒风硕骨,秦人硬朗。 在那旋转飞扬的舞姿里,我看见他的目光望向我,一如初见,似昆仑雪山的冰凌,光彩耀眼。我轻轻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却看见案几上的竹简,那是我的职责:记录主公为秦使团送行之事。 可我该怎么落笔啊?我曾见识过漫长的岁月,无数的荣辱兴衰,可这小小的,在史册上几乎可以忽略的事,却恍如万斤巨石,压的我喘不过气。 嬴绩啊,他忽然而来,又将翩然而去,永不知道,在东方的卫国,有一个小小的女史官因他的到来,生命将经受怎样的波澜,她对他见之倾心,并将永远思念于心。 但她知道,他像是高山上挺拔的榛树,只可仰望,而她,则只是低处田地里绿油油的苍耳。 我心中情绪如起伏的波涛,终于拿起刀笔,在本应记录国之大事的竹简上缓缓写道: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我细细描绘着他的相貌,他的舞蹈,仿佛第一次与他相会,仿佛一生都在这描绘中静静地流逝了 阿爹说:一个史官应该用最冷静的笔触,记录事件,可是阿爹啊,此时,我不是一个史官,我只是一个卫国小小的女官 九 我看见了“逝”,它是光与尘的躯体,像一条游动的小蛇,缓缓从我身边游过,我想抓住它,让它停住,让它逆流,这样我就能再见到嬴绩,但一切总是徒劳。 主公说我最近总是心不在焉,一问三不知,是不是病了,让我回去休息几日。 我走过朝歌城,走过车马如龙的街市,走过高大的城门,来到淇水边。我又看见了“逝”,它就是淇水,一刻不停地流向远方。我忽然明白,我永远也无法让它停住,更不能让它逆流。 我站在淇水边,足足半日,想起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几根竹简,“就让它也随流水逝去吧。”我想,但又找不到,也许,它被遗忘在了哪里,这样更好。 我是司马樱兰,卫国的左史,我精通天下各国的历史掌故,对主公的问题对答如流,但我再也不想唱卫歌。 我用史家的笔墨,记录这世间发生的事,又用欢喜或憎恶的笔调去评判,我是个女史官,我想告诉后来的人,历史冷静苍凉的笔调里,也藏着世人的欢乐和悲伤。 一天,二哥对我说,街上有一支远方的使团,很多人都去围观,问我想不想去看,我摇摇头。 “去看看吧。”二哥说,“听说是从西边来的。” 我跟着二哥走到朝歌城的街头,二哥连吼带推,把我从人墙里,挤到最前面,我说二哥,这又不是抢金子抢银子,我就是来看热闹的。就像一个史官,永远只是川流不息的世界中,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街上落叶滚滚,我仰起头,看见那支使团,迎着太阳,翩翩而来。他们的首领坐在高大的、栗色的马车上,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 我像被什么重重击在心头,那是赢绩啊,我埋在心底,朝思暮想的人。 那一刻,我又看见了“逝”,它终于逆流而去,宛如时光倒流。 尾声 我掉下的竹简,在宫廷里被内侍捡到,他送给了主公,主公看到后,又叫来了父亲和二哥。 不久,一支被派往周王室的卫国使臣,其中一支去了秦,我不知道,那是卫君特意安排的。
秦公用热情的礼仪招待了使团,宴会上,一位随行的歌者唱起了《简兮》。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歌者清丽婉转的歌声,打动了秦公,在听到背后的故事后,秦公告诉使臣,如果能让秦公室的子弟迎娶一位卫国的女史官为妻,将是秦族的荣耀,因为比起那些有权势的贵胄,一位史官,能为偏僻的秦,带去中原的文化,那是更大的财富。 我西去前一晚,对阿爹说,我这一走,司马家这一代就不会出太史令了,要怪你就怪主公吧,是他去给秦人提的亲。 阿爹说,比起司马家的脉统,他更想看见我幸福。我笑了笑说,别骗我,大哥家的儿子倒聪明,你老早看上他了。 我跟着赢绩从秋天出发,一路上,我兴奋地憧憬,绵绵的雪山,广阔的草原,等到他们的封地——秦(甘肃天水)时,已是初冬,我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却被迎面一股风沙吹的插电岔过气,再一睁眼,只见天色苍苍,如同锅盖,风沙满天,像是黑风暴。高低不平的山丘上,到处是荒草离离,看不见半分绿色。 我想,我真是被这个秦人骗惨了。 我是司马樱兰,五年前,镐京被西戎洗掠,幽王被杀。新的周天子在诸侯国的护送下,迁往东方的洛阳。天子与秦人盟誓,自镐京以西,凡秦人从西戎手中夺到的土地,都归他们。秦从此封国,位列诸侯,设太史,我,司马樱兰,是首任太史令。 我跟着赢绩从天水迁到肥沃的渭水边,我看见过比别人更长的历史,也看到更遥远的未来。宽阔的渭水,穿过关中的平原,一刻不停地向东而去。 我是司马樱兰,在我成为孩子奶奶那天,我又见到了卫国的使臣。 我对他们说:“很久没听过卫地的歌,请为我唱一首吧。” 使臣说:“太史大人很久没回卫国了,一定没听过新曲,我们就唱一首《淇奥》吧。”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是家乡的口音,温软的曲调,在悠扬的乐声里,我叹了口气,迎着秦地的风,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座堆满竹简的史馆,那个青春年少的女子,正用天真悲喜的目光,望着长长的未来。 注:《绿漪》是卫国人怀念卫武公的诗。此时,卫武公去世。 后记 故事发在卫武公时期,当时周宣王正中兴周朝,西秦刚崭露头角。 简兮是一个卫国女官,观看了一位西方使团的舞乐后写下的诗,我想这个西方若是西秦,比较合理,同时,因为我唯一熟悉的是史官,就给这位女官安排了史官的身份。 如今再看,赢绩竟有几分像你,可我有女史官的幸运吗?